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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土著树皮画

十五年前,一张很好的树皮画不过四百澳元,今天已翻了一百倍。

几天前剥下的树皮,经过烤、晾、压之后,已基本平整。割去周围的边,略加修整,可以在上面作画了。米克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块石头,有红石、黄石,还有一些木炭和白石膏粉,它们是土著的传统绘画颜料。这些东西丛林里到处可见,但要得到上好的,还需要花些精力去找。

我早已是兴致勃勃地坐在一边看着米克的每一个动作。

米克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倒点水,拣起一块红石在上转了几圈,又加上一点胶水。米克说:“过去,大家用的是树胶,以防颜色脱落。”不一会儿,一滩褚红出现了。他用一只秃得只剩笔根的油画笔,蘸色在树皮上画起来。画得十分笨拙,如一个初学画的孩子。露根的油画笔,含水含色少,几乎是涂一笔蘸一次色。米克不停地抱怨笔太糟,越画越来气,何况是第一次在生人面前作画。最后他气得把笔甩得老远。我笑了,他也笑了。接着,他随手在地上拾起一块树皮,撕下一条,用石头砸了几下,放进嘴里咬咬,几个摆弄,一支笔形成了,一试,比秃笔好用多了。

他用赭石在树皮上画了一个平实的图案,好一会儿才看出是鳄鱼图形。米克一声不响地闷头画。他用木炭调了一滩黑色。在平面的图案上划了几条线,然后是白土(石膏)加水调了一滩白色。当他再要磨黄石头时,我从他手里接过石头,它和我磨了二十多年的墨块一样,太熟悉了。

一会儿,米克起身方便去了。回来时,手里捏着一束鲜艳的黄色花瓣的草花。碧绿的草茎,夺目的花苞,在一双粗黑手里来回搓着把玩。他是要把它插在身边哪一个女人的头上吗?我不敢相信,米克会如此多情浪漫。

他把花摆弄得只剩一根茎,头前留下一撮细软草茎皮,最后变成一支就像只剩几根毛的特细长毫,原来他是用草茎做成了一支笔。除了草茎之外,树皮、毛发也是土著人制笔的常用材料。最近几年,还能见到阿纳姆丛林画家的这一传统习惯,其他地区的土著画家则已开始使用城里画家常用的画笔,也用丙烯颜料画在纸和油画布上,而且不仅仅局限于白、红、黄、黑四种传统颜色。

鳄鱼图形上开始出现排列紧密的线条,然后在上面交叉画上另一组线条,形成一片排列有序的鳞纹。这是典型的传统树皮画表现形式,称作“平行线画法”。最早,它是从岩画手法中演化而来。

有关树皮画的来历已无法考证,有个传说可以从侧面做点补充:

很久以前,有一位土著人为了想把他的故事传给下一辈,苦于土著文化中没有文字语言。他把部落的许多秘密偷偷地画在一块树皮上,用的是形象化语言。画完之后他不敢示人,放着又怕被人发现。当时还没有人这么做过,这是犯忌讳的。后来有一个外部落的土著人来到这里,他就悄悄地请求外部落人把这张树皮画带走。虽然其他部落的土著人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有人开始仿照这一方法,在树皮上作画了。树皮在丛林里取之不尽,而且体积小,便于携带保存,大家开始把它当成了一种传递信息的工具。后来树皮画的范围扩大了,部落中的各种传说、故事像画岩画一样被画在树皮上。能画画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我能试试吗?”我问。米克趴在地上画线已有老半天了。

笔很轻很细,拿惯毛笔的手,不适应使用这种笔。最初划出的线条粗细不一,颜色堆积在一起,那是运笔速度问题,每根线画不过七厘米就要重新蘸颜色。半小时之后,笔下的线愈来愈流畅,蘸一次色可以画上几根。罗罗和艾迪拉也凑近,嘻笑着说我的线与米克所画已没有多少区别。

“这样下去,米克的本领都让你学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曼瑞捧着茶杯出现在我们身后,说:“他曾经说,将来只会教儿子和一个女儿,现在又收了一个中国弟子。”

“为什么只传一个女儿?”我抓住曼瑞说的一句话问。

“过去只有男人画画。今天虽然不同,但是许多事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知道的。”曼瑞说。显然他对土著人的风俗也了解挺多。

米克解释道:“许多法规只有男人才能知道。女人也有自己的图腾和法规,男人不能介入,她们可以自己画出来。”

“你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学画的呢?”我问米克。

“父亲和他的两个兄弟画画,让我帮着磨颜色,和你现在一样,跟着画几笔。他们教我怎么画和画什么,告诉我画中的故事。”

“你可以告诉我们这幅画的故事吗?”我知道土著绘画的真正价值并不只是画的本身,而是画背后的故事。

米克盯着画看了片刻,同时,伸手触摸画面,显得十分深情。

“鳄鱼的故事很多,不同地区有不同说法。这张画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叫艾圭拉必的猎人,他是一位出了名的捕捉鳄鱼的能手。有一次,他在妻子和最小的兄弟的帮助下,悄悄地潜游到正熟睡的鳄鱼身边,将绳子套在鳄鱼的头尾,然后退回河岸。他害怕惊醒鳄鱼,结果没有拴紧绳索。鳄鱼醒来之后,一怒之下,冲向河岸,把艾圭拉必摔进河里,撕得粉碎,惨不忍睹。悲痛欲绝的女人和孩子抱头痛哭,只有猎人最小的兄弟幸灾乐祸,他早已有抢夺其嫂之意。他冲着大河说:‘哎,我可怜的大哥,你去吧,我会十二万分地照顾好你的妻子。’”米克用不很流利的英语夹着土语说到这里,指着画面一角,“这里会有几个人,包括猎人的妻子、兄弟和孩子。那一边是断为几节身子的猎人艾圭拉必。”故事说明了一个什么意思呢?我只有求助曼瑞。

“既要小心鳄鱼的凶狠,更要当心人的险恶。”原来曼瑞听过这个故事,他说米克已经画过许多张这样的画了。

米克在说这个故事的同时已添上几个人的轮廓,在长1.5米、宽不到1米的树皮上,鳄鱼几乎占满整个画面,添上的人物很小,大约只有20厘米。

“除此之外,你还画别的题材吗?”我问。

“画,什么都画,有袋鼠、鸸鹋、石松鼠、蜥蜴等等。但是我画得更多的还是梦幻时代的故事,比如梦幻时代的月亮的故事,它和那座小山有关。”米克说的小山我见过,离我们住地不远,每次出去打猎,总要经过小山。它好像是用泥土捏出来的一块块岩石堆积在一起,中间被人掏了一个透底的洞,洞形看上去有点似月亮。

听米克说,在梦幻时代,月亮在形成之前曾经是一个男人。有一天,他遇到对头Q,两人就人死之后的归属发生了争执。Q认为,死亡将是人的最后结局,不能复话。但是他却说,自己死后,还会复活。为了证明这一点,他飞上了天空,成了月亮。所以每个月,月亮都会死,数天后,又重新复活出现,证明他的本领和所言不虚。

今天,月亮升空的地方已被土著尊奉为圣地,它位于北领地Kakudu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附近。

“它与小山又有何关系呢?”我问。

“当然有,它是圣地的延续。你看山上的洞是不是有点像月亮?”他显出一副神秘的神情。

“我们这是住在一个神秘的圣地?”我不敢相信。这里也是够荒凉的,唯独这座岩石山十分怪异,但又说不出它有何不对劲。

米克又接着说:“有一天,我梦见去世不久的先父指着这座山说:‘孩子,从现在起,这些岩石已不是一座普通的石头山,他带着我的寄托,你要小心地照看好它。因为,它将成为你的梦幻。’说完最后这句话,他永远消失了。第二天,当我醒来,它果然出现在我面前,从此我常常来这里住上一两天,我们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今天我把这些故事画在树皮上,以便传给我的孩子。而很久很久以前,只有口传。”

原来我们所看到的表现梦幻时代故事的土著画背后,都隐含着一个奥秘。

“那是我的梦幻故事,别人不可以画,否则,他会有麻烦。”

“什么样的麻烦?”

“大麻烦,”米克直视着我,射出两道坚毅的目光。“他将受到惩罚,彻底完蛋。”他表情严肃,做了一个凶猛的斩断一切的手势。

关于月亮的传说,我还听过另外一个版本,那是孩子们的教科书上的,我为这个故事画过插图,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有一对姊妹外出采摘野果。她们把睡熟的孩子放在树阴下,然后在周围采摘野果,但她们不知不觉走远了。后来,孩子被移动的太阳晒醒,哇哇大哭,没人听见。孩子哭累了,慢慢爬起来,跪在大树底下,想要往上爬,爬了几次都摔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姊妹俩忽然意识到一直没有听见孩子的声音,这才发觉自己离开大树已很远了。她们急忙赶回,不见了孩子,树下只有木器皿和许多围着树的小脚印。姊妹俩焦急地哭喊、寻找,以为是被袋鼠或丁狗(澳洲野狗)偷走了。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她们头顶上出现:“我在这里呢。”抬头一瞧,原来孩子像只小猴子似的攀在树上。妈妈告诉他快下来,孩子不但不下来,并且还说:“我要上天,变成一个可以发光的东西(月亮),照亮黑暗。然后你们在月光下跳舞、哭泣。你们的眼泪都将会飞上天空变成无数颗星星。”后来,姊妹俩召集了其他人,按照孩子的意思去做了。大家手拉手哭泣、狂舞,天上果然出现了一颗颗闪亮的星星。从此,大家不再害怕黑夜。

“现在,大家可以把图腾和各种宗教仪式内容经过变形,表现在树皮上,包括X光绘画(画出对象内部器官,如X光射线),过去只在岩石上出现,还有咪咪……”曼瑞说。

说到咪咪,米克忽然来了精神,他说:“咪咪生活在岩石群里,他只在晚上出来,你看峭壁上的壁画,不是人力所能触及的地方,只有咪咪可以做到。他在岩石里生活、作画,别人发现了跟着学。”

咪咪是土著人心目中的一种精灵。许多看上去人不能做到的事,却发生或出现了。比如,画在如帽沿一般伸出峭壁的巨大岩石底下的岩画,一眼望上去,根本不会相信那是人可以触及到的地方。这些画又是怎么画上去的呢?按照土著人的解释:只有咪咪可以做到。虽然咪咪是一个精灵,按常理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在像米克这样的土著人看来,咪咪是有形有生命的。它白天是壁画上的人物,夜里走出壁画,变成有形有生命的人。所谓“梦幻时代”的故事,说的也是这些宗教信仰世界里的故事。

土著人深信不疑的精灵有两种:一种是好的,给人带来平安;另一种是魔鬼,它代表着邪恶,诱导软弱的人犯罪。在恶魔中又有一种专做颠倒众生恶作剧的。有一次,我在通往西澳的小镇卡拉娜拉(Kununurra)的路上,看见一棵腰围一般粗的大树横在大路上。这时,远处走来一个土著人,见我好奇地对着大树发愣,挥手示意我离开。我对他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举手在空中一转。只见他双手一拍,一只手掌急速地向前伸出去,他在告诉我快跑。我更加胡涂了,周围除了他和我没有任何人,干吗要跑啊?又经过一番手语交谈,我终于明白了,周围正发生着一件可怕的事情。顺着他不断指点的大树,我猛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土著人避之不及,最忌讳谈论的话题──恶魔。

这些恶魔比瘟神更可怕,他们专做颠倒众生、戏弄人间的事,每到一处为当地带来灾难。首先,他们会放倒几棵大树,封住道路两头,变相地划定了一个范围,外人不敢靠近,范围之内的人整日担惊害怕,但没人敢跑,因为恶魔已经降临,任何人躲不开。然后在某一天夜里,恶魔会在当事人不知觉的情况下将他“抓”到一个隐蔽之地,用咒语和魔力控制这些被抓的土著人的灵魂,在他们身上播下罪恶的种子,使他们忘记自己的真实姓名、部落、在土著血源体系中的归属,然后不按土著法规为他们重新起名,打乱时间、空间、次序,人的正常合理生活都被颠倒过来。就这样,当事人会饱受几天或几个星期的折磨。最后,恶魔也同样可以用咒语和魔力恢复这些人的本性。但是,意志不够坚强的人,就会由于本性受到侵蚀而精神失常。

所以,有些人害怕一人走在黑夜里遇上精灵,或做错了什么事,触犯精灵,因为精灵也分好与坏。

“画完之后,会拿出去卖吗?卖给谁呢?”我又问。

“卖给像你这样的人呀。”曼瑞抢着回答。

“多少钱?”我问。

“哈哈哈!你拿去吧,这里也有你一部分劳动。”米克被逗得哈哈大笑,“我画画不全为钱。”

米克回忆起20世纪50年代首次卖画。所谓卖画也仅是用画交换食物或茶叶,买主不付金钱。

市场真正开始注意到土著艺术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教会组织开始收购分布在各土著居住区的绘画、雕塑和宗教仪式的祭具等,绘画内容也随之逐渐改变。1962年第一个土著艺术品专卖店在悉尼开张,树皮画倍受注目。当人们发现这些看似原始、难懂的土著艺术,可以带来极大的经济利益时,大家的兴趣猛增。十五年前,一张很好的树皮画不过四百澳元,今天已翻了一百倍。

但土著画家群里并没有出现一个富豪。在墨尔本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一个白人经纪人自丛林请来几个土著画家来墨尔本游玩,事先双方达成协议,画家在墨尔本一切费用由经纪人支付;期间如果想画画,作品不能卖给他人,只能以一个象征性价格卖给此经纪人。当他们到达墨尔本之后,此君从机场直接将他们送到城外一个偏僻大仓库,留下吃的和生活必需用品,然后走人了。当然他没有忘记为他们准备许多画布和颜色。此君在三个星期里只露面几次,每次来留下吃的,拿走已完成的画,原来保证带他们在墨尔本游玩等等承诺没了下文。几个土著人,从未见过大城市是怎么样的,怎敢迈出“禁区”一步?媒体发现后形容为“监狱画家”在“地下监狱”工作。在金钱利益至上的社会里,土著艺术市场像其他领域一样,并不纯洁。

我曾到过西澳沙漠上一个土著村庄,那里聚居了约三百多土著人,半数都会画画。有一个白人经纪人,每天早晨发放一些颜料和画框给他们。几天后送回完成的作品,经纪人把画卖出去,拿出一部分钱给画家,画家要得到更多的钱,就要多画。这种情况已非常普遍。过去,一张画要用几天、几周甚至更长时间完成。现在一两天一张,由孩子、妻子代笔生产。有些白人看其有利可图,干脆将一个土著画家包下来,由画家指导另外一批被雇佣的白人生产,然后由土著人签名。

这种代笔,在土著绘画里非常普遍。每幅画面都要用一根根线条紧密地排列而成,确实很费时间,尤其对那些已不知画过多少遍了的图案,画家很容易失去耐心。有一次,我在国家美术馆里看到墙上挂有四十多幅树皮画,有趣的是半数以上作品有我的笔迹。

土著画,同样的构图可以画很多幅。先红色打底,再用白线画满,然后再按白、红、黄、黑线交替重复第一次布局的线,很程式化。1992年,我在丛林看见一位画家在树皮上完成一幅荷花,他先横竖拉出一个个大小相同的小方格,每个小方格对角划上一条线,好像是在计算日子,每天在格子里划一条线,他说这是荷花,这一构图是从他父亲那里传下来的。以后的许多年里,每次见到他,总是在重复几个相同或相似的图案。起初,一个图案他每年只是重复两次,后来发觉这个图案很好卖,也就上升到四五次。

但有时土著画家最后在画面加些动物或人物,尤其是不同舞姿造型的人物,使整个图案式的画面顿生光辉。对于那些排列的线条,看似平均呆板,如略加体会,还是会有一定变化,它们毕竟是用手一根根画出来的。

树皮画,可以说是北部澳洲土著画家的专利,只因那里的树皮丰富,适宜作画。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在发展变化着,土著画家使用的工具材料也在发生变化。

20世纪90年代初,位于阿纳姆丛林东南部一个村庄,那里集中居住约九百多土著人,几十个白人帮助管理,其中有一位警官被派驻在这里。有人反映,在职期间他利用警官职权,低价收购大批高质量的树皮画。此人做得更出格的一件事,是首先在当地向土著画家们推荐以纸代替树皮,打破了传统形式。此事引起轩然大波,受到土著人和白人双方的抨击。大家认为,树皮是当地绘画的特点之一,梦幻时代的传说故事无法和树皮分离,否则将失去其神秘的光彩。从砍下树皮,加工到成画,整个过程都代表着土著民族的文化、生活。所以必须倡议土著画家共同抵制以纸代替树皮的做法。

倡议在短时间里得到了响应。但时间一久,个别画家经不起诱惑,偷偷摸摸地在纸上作画,不敢署名,低价出售。首先得到一张纸比一张树皮要容易得多,其次是给购买者带来方便,适合游客们卷起来带走,第三是土著画家降低成本,省下颜料和许多时间,最重要的是保护森林资源,每年将有几万棵树免于砍伐。今天,纸绘作品已很普遍,只有少数几个土著区还继续在画树皮画,这对继承传统艺术来说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土著绘画艺术中的四种传统颜色已不能充分表现新的生活题材,许多土著人在接受教育,他们有新生活,就有新思想、新作品出现。从表现手法外观上看,土著画已有很大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