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建立功业者,以立品为始基。从来有学问而能担当大事业者,无不先从品行上立定脚跟。
——徐世昌
1917年冬天,在廊坊驻防的冯玉祥将军应召到北京参加会议。散了会,吴佩孚和李星阁提出来,要请冯将军等九位同级将军吃饭,宴席就设在掌扇胡同的一家公馆里。冯将军历来艰苦朴素,看不惯大吃大喝,更看不了酒场上你呼我叫、大嚼暴饮的场面,他本不想去,可那几个人一个劲儿地拉拉扯扯,就只好换套便衣,跟着进了那家公馆。
这家公馆那叫阔气!火红的地毯,雪白的四壁,翠绿的窗帘,天花板上吊灯通明透亮,只照得早已摆下的酒宴五光十色,色彩斑斓,留声机里唱着《何日君再来》的缠绵曲调儿。这气氛,一进门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既然已经进了公馆,上当就这一回,冯将军只好忍耐着坐到椅子上。
大家落座之后,屁股还没有坐热椅子,吴佩孚就唤来了堂馆儿,几个人一人写一张条子,连同小费一同塞到堂倌手里:“辛苦辛苦,八大胡同跑一趟!”
堂倌朝他们挤眉弄眼儿,美颠颠地出去了。
冯将军很少参加这样的私人聚会,不知这八大胡同是什么去处,更不知吴佩孚他们搞的什么名堂,心里纳闷儿,可又不好开口问。
不一会儿,门帘开处,一阵香风扑来,一队桃红柳绿的姑娘飘飘悠悠闪进了门。那些“大将军”,见了姑娘,什么大将军的风度,统统扔到脖子后头。
坐在一旁的冯将军,一见这场面就像有一条虫子爬到嗓子眼儿里。眼下虽说打倒了张勋张大辫子,可外国人还在中国耀武扬威,我们失去的国土还没有收复,我们的国恨家仇还没报,国家还不统一,人民还在生死线上挣扎,我们这些“将军”却在这里……他不禁使劲咳嗽了一声,生怕有什么细菌顺着嗓子眼儿爬进肚里去。
冯将军这声咳嗽不要紧,早惊动了在座的诸位“大将军”,吓呆了诸位姑娘。整个房子顿时静下来,静得连谁在喘气的声音都听得清。还是吴佩孚心眼儿来得快,见冯将军满脸乌云,赶紧站起身,一手牵着一个姑娘,走到冯将军面前说:“来,认识一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十六旅旅长,冯焕章。”
“冯将军!”不等冯将军答话,他又对两个姑娘中的一个说:“飞仙,你来陪冯将军!”这位被让出来的“飞仙”朝冯将军轻轻一点头,一抖大红的锦缎旗袍儿,就要往冯将军的腿上坐。冯将军一见这阵势,长满络腮胡子的四方大脸一下子像涂了一层朱砂,浑身上下像突然生出无数的虱子燥热奇痒,满脸的怒火呼呼地往上蹿,恨不能一拳头砸扁了这个人面兽心的吴佩孚。他“腾”地一下站起身,一伸手推开那个“飞仙”,说:“用不着,我有陪席的!”说完大步朝门口走去。
“噢,原来冯兄早有准备!”
“亲自去请的一定是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喽!”
“焕章这个老古板也要开红戒了!”
“哈哈哈……”
在场的男男女女,鸡一嘴鸭一舌地起哄。
冯将军不理他们,头也不回地只顾朝前走。他哪里有什么陪席的,更不想染上这些毛病,只不过是想趁这个茬口儿,离开那个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地方,离开那些人。他一路走着一路骂那几个人:“身为国家将领,国难当头,不思救国救民,却跑到公馆里去喝酒。什么国家的栋梁,军队的中坚,纯粹是误国误民的混蛋王八蛋!中国的事全坏在他们的手里!”他越想越气,越骂越恨,真后悔自己刚才没有一脚踹翻了桌子,搅散这场鬼筵席!
冯将军正气呼呼地走着,突然,路边向他伸来一只手,又脏又瘦像老柳树皮一样,接着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求告声:“大老爷,开恩赏个钱吧,我的孙子都要饿死了!”
冯将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乞讨声惊醒过来。他收住脚步,定睛打量眼前这个要饭的老婆婆。只见她头上披散着一缕一缕的头发,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灰中有黄,黄中有红,说不清究竟是个什么色。一张老树皮一样的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黑窝窝,一双混沌沌的眼睛闪着又饿又冷的光。一身衣裳补着五颜六色的补丁,一双露着脚后跟的破棉鞋深深地陷在大雪里,脚下的白雪上留着一点点血印,右肘上挎着一个破了边的竹篮,一个黑瓷碗静静地躺在篮子里。一阵冷风吹来,老婆婆踉跄晃动两步,险些栽倒在雪地里。可是那只枯瘦的手仍然朝冯将军伸着,嘴里仍不住声地央告:“好心的大爷,赏个钱吧,我的孙子快要饿死了!”
冯将军一把扶住老婆婆:“老人家,你是哪里人?怎么……”
要饭的老婆婆看看冯将军一身朴素的便衣,眼睛里闪动着同情她的泪光,她便抹一把眼泪,抽抽泣泣地说起来:
“我老家在江苏,去年闹大水,庄稼没收成,官家还加征,军队又来派饷,能交的都交了,全家人没吃没喝,随着大流往北走逃荒。哪想到半路上,当家的和儿子,一个被抓了兵,一个被抓了工,儿子不肯去,想逃跑,叫那狗官,活活的用战刀给劈死了!儿媳妇听了凶信,一个跟头栽下去,再也没起来,好好的一个家,转眼的工夫就剩下了我这个孤老太婆和一个三岁的孙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说说,叫我们娘儿俩可怎么活呀!”
老婆婆边哭边诉,冯将军边听边哭。看着眼前这位站在雪里没吃没穿的老婆婆,听着老婆婆这有血有泪的哭诉,想想刚才那公馆的场面,想想那群“大将军”的欢笑,冯将军的心里涌起了千重浪:“啊!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脚的人,为什么……”猛然间,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一把拉住老婆婆的手:“你想不想吃顿饱饭?”
“想!”老婆婆睁大了两眼冲他点点头。
“你想不想要钱?”
“想。”
“好!你现在跟我走!”说着拉着老婆婆就走。
“大老爷,到哪去?!”老婆婆惊慌地挣扎着。
“就上那家公馆!”冯将军抬手一指自己刚才去过的那家公馆。
“不!我不去!那门口的警察……”老婆婆害怕地朝后退着。
“不要紧,跟我进去。警察不敢碰你一根头发丝!”冯将军说着又拉起那老婆婆朝前走去。冯将军带着那位战战兢兢的老婆婆,径直奔进公馆。全场的人都翘起下巴朝他身边看,想看看冯将军请来的是怎样一位绝代佳人。想不到,站在冯将军身旁的不是什么风流女子,倒是一个破衣烂衫浑身冒穷气的叫花子,一个个就像洋毛子看京戏一样,全都傻眼了。
那个老婆婆,一见这个场面差点吓一溜大跟斗,扭头就要往外跑。好戏还没有开场,冯将军哪里肯放她走?赶忙拦住她说:“您甭怕,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说着话他转身朝着在座的人们微微一笑,说:“诸位不要见笑,这是家母!”
这句话好像一声炸雷,惊得全屋的人个个把舌头伸出半尺长!谁能相信一个堂堂的大将军,竟会有一个叫花子妈妈?
冯将军真像个孝子一样,把老婆婆扶到自己的位子上,看看房里的人说:“今年故乡遭灾,父兄先后死去,老妈妈孤苦伶仃,千里寻子,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说着说着落下眼泪。
在座的诸位“大将军”听冯将军这么说也都虚情假意地长吁短叹起来。那些被叫来陪席的姑娘里,倒有几个抽抽泣泣的真哭起来,可能她们也想到了自己的妈妈或者自己以后的日子。
冯将军站在老婆婆身边,不看“大将军”们撇嘴挤眼儿的鬼脸儿,也不问那些姑娘哭什么。只顾一个劲儿的让老婆婆吃饭、吃菜、喝汤,那个殷勤劲真胜过亲儿子。
那位老婆婆做梦也没有想到,大冰天雪地里会遇上冯将军这样一个热血的好人。她含着眼泪大口大口地吃呀,喝呀。烧鸡、鲤鱼、大米饭、燕窝汤……到最后,打着饱嗝儿站起身,冲冯将军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大老爷,我吃饱了!”
冯将军看着老婆婆的脸满意地笑了。顺手提起老婆婆的破竹篮说:“再给你的孙子带点去,让他也吃一顿饱饭。”说着,动手把桌上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装到老婆婆的破竹篮里。
冯将军和老婆婆的对话和举动,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带进了五里雾中。
“冯将军,这老太婆到底是什么人?”不知是谁这么问了一句。
冯将军笑了:“我跟这位老人家素不相识,只是刚才我出去,她朝我讨钱……”
“那你就把她带到这儿来!”有人愤愤不平了。
“我想咱们同是将军,都是为国为民办事的人。大伙肯定跟我的想法一样,把钱用在救济人身上,总比欺压自己同胞强!就把她带来了!”冯将军说着话,从衣袋里掏出十块大洋,递到老婆婆手上:“谢谢你老人家来陪席,这是我酬谢您的。”接着又向诸位“大将军”说:“诸位将军也一定同情这老婆婆的遭遇,请慷慨解囊相助。”
冯将军的话里捧中有骂,热中有冷,几位“大将军”没话可说,只得在心里暗恨冯将军搅了他们的“美餐盛会”,扫了他们的吃喝玩乐的兴趣,后悔不该拉这个“活怪物”来聚会,更恨那不长眼的叫花子。可表面上还得嘻嘻哈哈地称赞冯将军说的有道理,从腰包里掏出钱来周济那个穷叫花子。冯将军看看被搅得一塌糊涂的酒宴,瞅瞅饱餐一顿还得几十块钱的老婆婆,长长地舒了两口气。朝着诸位“大将军”微微一笑:“谢谢诸位捧场,冯某失陪了!”说着领着老婆婆走出了公馆。
冯玉祥将军的所作所为与那些所谓的“大将军”之间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归根到底体现了他们在礼仪层面的差距。当一个人在高位的时候,很可能因为掌握了权力而产生“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不忘群众疾苦,关心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这样的人才具有最高尚的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