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醒的思想者怎样安置自己的夜晚?在不可能开花的地方开花,在不可能结果的地方结果。这本就是一个不小的奇迹了。
许多日子犹如填入稿格的“文字”,自己都不忍卒读,便无意去反复润色推敲。人们在各自的枯井中呆腻味了,不甘寂寞,跳上井栏,扯开喉嗓,“呱呱”地喊叫几声,力图唤起共鸣。然而,夜色还是这样浓厚,“蛙鼓”歇息时,天地间才有了短暂的安谧。
在往事的沧海中溺水的那些人早已泊“尸”在岸边。你说:“我仍要解缆出航。”实际上,这只是一句梦呓,又岂能当真?
我反复劝阻自己留在岸边,将好天气、好风向、好心情一再地推辞掉。别人还劝我扎一只爱情的小木筏,这样的建议在巨浪排天、潮汐无序的日子里只得缓行一步。尽管女人在晴空中和草地上确然不失为轻倩的鸽子,给周遭增添一抹祥和的喜气,但在阴霾四伏的暮晚时分,她们只会使前途险象环生。爱情只是男人最初或最后加以考虑的战利品,在某些时候,女人的泪水犹如及时好雨,正可以润泽男人焦燥的心田。
尼采的鞭梢岂止抽痛了女性的自尊心,也在男人的头顶呼啸而过。同样的夜晚,“超人”哲学却像是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由尼采拎着我们的耳朵讲出来。我们是否因此怫然而起,自承为庸人而无所愧怍呢?常人的心性太怯弱了,尼采的狼虎之药适足以使他们一命归西。
你我日日要面对生活的冷脸。于是,各种各样的同情成为万应灵膏,可以敷治心灵的伤口。可以肯定,尼采决不会让超人误入凡夫俗子的婚姻陷阱,否则,超人将很快退化。超人是否也有打熬不住的情欲呢?这始终是个问题。他完全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饶舌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喋喋不休,我却不求甚解。对于奥林匹亚山上诸神联袂演出的舞台剧,芸芸众生尚且要猛喝倒采,我以为自己已相当虔敬了。
作不了超人,这不仅是常人自身的悲剧命运,也是子孙万代的悲剧命运。我们在七情六欲中颠倒,在生死轮回中挣扎,每一环都扣得紧紧的。超人的鼙鼓不响,我们虽把尼采捉来案头,读过之后,毫无心得,方知尼采的哲学同样是耍猴,怎能不恼羞成怒?我们被迫又一次在无益的同情面前咕哝着安分守己吧,闷闷地计算着自己所付出的代价。夜中的自鸣钟重重敲响它的得意,很奇怪我和它的姿态相差无几,何以具有完全不同的心境?想起某些人的狰狞嘴脸,想起善良者犹如身处鹰巢下却浑然不觉的弱小动物时,我就要视这夜晚为一局不可告人的阴谋。人与人是如何相互残杀的?一切都可以成为武器,语言、文字、刀枪等等,血从脉管流失,又被迅疾注满,似乎毫不费力。他们使大地变得如此贫瘠而又如此“膏腴”,墓园里的草木岁岁欣荣,这是唯一令人欣慰的事情。
这时,只有梭罗能使我暂时获救,一位冷峻深沉的智者,他以其特有的表达(行为与文字)唤醒了人与万物残剩的良知。
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品格,好比果实上的粉霜一样,是只能轻手轻脚才得以保全的。
原来如此。众人却像顽童猛撼夏天的树以驱蝉一般,把美德的粉霜全都重重地摇落了。他们莫名其妙,仍旧仰望那些高处的果子,静候它们慢慢成熟,渴望它们快快变成金钱。这样还不够,那些果子势必将众人带往虚荣的果园里去。唯其如此,那些“水果”才算真正成熟。众人为何要在诸多罪恶的墙垣外等着善意的施舍?他们不知道,那些被虫蛀蚀被鸟啄食过的果子才是盛情相邀的主人的颁赐。久而久之,他们的内心便会产生疑惑:果子本该如此难吃吗?梭罗的话言犹在耳:“没有比善良走了味更坏的味道了。”众人明白自己是怎样被轻侮了,一怒之下,便要拆掉那些可恶的篱笆。
真是这样的,善恶从无一瞬休战。但这是一场拉锯战和持久战。我只能参与,却无法看到终局。我所面对的夜晚仿佛是一生中最长的夜晚,最深不可测的涵洞,是一团能够压垮愁城的黑云。我不能解释这种苦闷是如何淤积到眼前的地步,只希望它是一块温软的面包,我无须怎样费力就可以将它消化,然而,它却是一块坚硬的骨头,令我如鲠在喉。
很多年,走过临街的那些房子,它们由先前一寒如此的蜗居变成了今天装潢华丽的酒店。往日满脸菜色的食客也都更换了光可鉴人的面孔,营养过剩的肚皮像战鼓一样悬挂在身前,他们双手轻拍着,向光明的前途大步挺进。
在成虫时期的昆虫吃得比在蛹期少得多,贪吃的蛹一变而为苍蝇之后,只要有一两滴蜜或其它甘冽的液体就很满足了。蝴蝶的腹部还是蛹的形状,就是这一点东西引发它残杀昆虫。饕餮者是处于蛹期状态的人,他们缺少智慧,缺少想象力,只有一个专门出卖他们的大肚皮。
这一番话真是极具讽喻意味,让我们从那些虫子的身上看到某些暴发户的不堪。从觥筹交错的酒筵铺张和无休无止的声色征逐中,你都可以看到人性像低血压者的汞柱一样不断堕落。谁肯听一听这样的谴责之辞呢?尽管听不到的人是不幸的。
夜的帷幕垂在烛光之外,被遮蔽的梦想毫无声息,平日在这样的夜晚,我忙这忙那,心为形役的结果是对种种人间乐事失去兴趣。读书多,未必就解事。我从俗人那儿受到愚弄粗鲁的对待,这不足为奇;从某些读书人那儿感到更不经见的鄙陋狭隘,则不免有点吃惊。他们往往以可怜的聪明与智慧为敌,这种以卵击石的游戏似乎还很悲壮。他们顶着某些荣誉的光环,导演或自演一幕幕丑剧、闹剧和滑稽剧而乐此不疲。
每当这样清醒的时刻,我就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最柔弱最袒露的部位更近了。但我不可能逼视它,因为这种不知始于何时的“不可渎神”的禁忌将人拒之千里。
看得太清楚了,你就会大失所望,那里藏垢纳污,臭气令人掩鼻。
谁知是不是如此呢?每当我对某些人事抱有幻想时,就需要一双有力的手来作反拨。如此,我若失望了,便不会痛心疾首。
读了很多年的书,我的心像是作了一趟热带旅行,见过许多离奇古怪的事物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那些俯仰无愧的心灵,本身就是最大的神庙、最高的祭坛。
在这里,没有成群的信徒,只有单独的修行者,任何普救和超度的行为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伤害。一个人的智慧由此而得以发扬,它就像一面纤尘不染的宝镜,丝毫不爽地照现我们自身的美与丑。不复有自欺人的言行,不复有上当受骗的愤恨。任何使我心灵迷乱狂惑的东西都会无地自容。至此,我才发现自己以往是多么轻信别人的粉饰之辞,曾经又是何等幼稚地紧跟甲紧跟乙坚持这坚持那的。曾紧跟的人已先我而死,曾坚持的事已毫无意义。
深刻、冷静、鞭辟入里,这些思想者的最高素质都会成为尘世的诸种罪错,谓予不信,你先考察历史,再印证现实吧。
撩开夜的铁幕,我看到了雪亮的斧子,听见了狞恶的笑声。也许这是幻视幻听,不足为凭,就像大革命时期巴黎那些临街的市民,眼睛和耳朵特别好使,头颈也伸缩自如,在朝不保夕的险恶岁月,他们聚在小酒馆里极尽所能地讨取酒神的欢心。与他们相比较,我的理智也不是什么醒酒汤,而只是苦茶一盏,让平淡的生活多出一点涩涩的滋味。
天才是唯一敢向造物主挑衅的人。他们不凡的大手笔令老头子自愧弗如。米开朗琪罗使罗马教廷更具有天堂气息,也更具有世俗气息。艺术迫使人们向君临万物的上帝妥协,米天朗琪罗就像一位完成使命的中介者,隐退到幕后去。中世纪的悲风苦雨便骤然变成了梵蒂冈的祥云喜气。
夜晚是最好的忏悔室,它使人免于羞愧。米氏对天堂的图绘如此美丽,人间受苦受难的众生在仰望时便对乐土产生出一往深情。这岂不是很令人欣慰吗?绘制上帝的袍服时,他极希望上帝具有平民的气质,但他明白罗马教廷是他不能违拗的老板。现在,谁还在乎当年的这些细节呢?
多年以来,《圣经》、《古兰经》和众多佛典在我小小的书室中相濡以沫,和平共处,我对宗教却始终抱持着一种不拒不纳的态度。我想,耶和华也好,安拉也好,释迦牟尼也好,他们对我的不肯入彀都是无可无不可的。对异端思想和反叛意识持久不衰的兴趣,这正是我远离宗教的主因,拴住自由的天马,这样的事情尽有人肯做,我却无意为之。
从米开朗琪罗那儿,你稍稍细心,便可看到艺术家最谨慎的笔触,天堂和地狱的图景此前此后还有许多版本,描绘的不同之处正是各自心灵的泄密,要求于来世的东西被提前暗示出来了,就像戏剧中的提词,粗心大意的观众是不会注意到的。
米氏的夜晚充满了圣乐,天使掠翅的声音洋洋洒洒。要不然,为何我对他的感受总隔着一座西斯廷教堂?亘古的夜岂不是一毫未变吗?变了的只是我的心。
毕加索的幸运不仅令凡人眼红,也使天才嫉妒。有了现世的荣名巨利,他何惧沧桑变迁,美人的悲怨哀婉那正是很妙的“利息”。别说凡·高、伦勃朗、塞尚这些生前郁郁不得志的倒霉蛋,就是同时代赫赫有名的马蒂斯、达利等人也个个瞠乎其后。毕氏与命运之神的交欢得益于战后的劫余者对人性的再认识。战争机器曾推倒欧洲人心灵中神圣的宫殿,毕加索便用怪异的变形替他们在纸上还原,尽管已无复旧观,但创伤的痕迹更使人念念在兹。那些破碎的肢体、错位的眼睛和扭曲的身躯乃是从恶梦中盗得的材料,用它们造人正是魔鬼的恶作剧,毕加索一直扮演着魔与圣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角色,他不厌其烦地更换戏服,取悦所有的人。
我敬服这位泰坦的神力。真正的天才不是自己受苦,就是使人受苦。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杰作暂时使人类的好奇心得以满足。
像毕加索这样的范例太难得了,唯其不易与别人雷同,我们才看出命运铁打的营盘并非无隙可乘,它一定有鲜为人知的弱点,被毕加索不经意的一击命中了要害,便从此降服于这位暴君的脚前,尽其所能地去填充他的欲壑。
在差不多整整一个世纪里,毕加索的画笔使世人有了痛苦的反思,那些扭曲的线条像蛛网一般收拾了大众习惯的审美趣味。先前,欧洲的贵族用青光眼去看凡·高和伦勃朗的绘画,如今却变得驯顺如猫,毕氏的强权迫使他们学会了如何屈从于艺术家的权威,如何屈就于艺术家的风格。
艺术家第一次也很能是最后一次君临天下,取得了与世俗斗争的全面胜利。这枚胜果理应作成标本,让后世的艺术家望梅止渴。
我凭着《局外人》的门票进入了加缪的世界。最好和最差的角色都是喜怒无形的旁观者,与种种纠缠的人事保持着距离,看着听着都不心动,顶多是走一回过场,就像那位梦游的儿子对母亲死了这样的噩耗也无动于衷,连杀人这样可怕的事情也可以在毫无预谋毫无动机的情况下率尔去做。
这时,我又对准那具尸体开了四枪,子弹打进去也看不出什么来。然而,那就好像是我在命运之门上短促地叩了四下。
好冷酷的文字,杀人之后,他仍是看客,因为无人出面指证,这世界依然是原来的世界,杀人的行为如同幻觉,竟然很难说有趣没趣。在局外,他毫无同情和敌意,却实际上搞出了一桩血案,这正是他大感困惑的地方,却苦于找不到答案,失去了理性的时代比失去了记忆的人可更可悲。
在世间,真正的局外人是没有的,他只不过是在荒谬的假设中认错了自己的位置。
独醒的人拾起思想的柴薪,火焰升腾处,几千年的岁月瞬间化为灰烬。是啊,没有比这更热烈的了,也没有比这更干净彻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