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想到的是门,即如“侯门一入深似海”之类。豪门的恩怨则只从小说和影视中见过几回,不能确知,也不肯确信。人在富贵之境和温柔之乡,感受本应是最好的,连他们都互相撕咬,互相倾轧,闹腾得昏天黑地,叫人冷眼看去,不过尔尔,就遑论其余了。
出身贫寒的人犹如饿得瘪瘪的牛羊,对青鲜的水草必然怀着不可遏止的欲望。《红与黑》中的男主人公于连·索黑尔借助女人的肩梯奋力往上爬,后脚已经登堂,前脚尚未入室,可惜这样的“脚”仍是马脚,露出了蹄花,就大为不妙。最终,他没能跻入侯门,倒是被推进了鬼域。
于连崇拜的偶像是拿破仑,由于二者所处的时代不同,造化也就有大有小。拿破仑晚景凄凉,死于荒岛之上,但他两度入主凡尔赛宫,而且将四邻的小国当成擦鞋垫狠狠地作践了一番,在皇帝的尊位上也稳坐多年。这位经营天下的征服者多次从凯旋门进入巴黎,接受万民的鼓乐欢呼,飘飘欲仙的感觉想必妙不可言吧。从此他胃口变大,欲壑难填。然而当他一脚跨入莫斯科的城门时,另一只脚即撤出了历史舞台的后花园。随之而来的是仓皇败北,是流放的生涯,是帝国梦想死灰复燃后的再度破灭。他的名字被顺顺当当地列入了一部英雄的传奇,却被逐出了其营造已久的“欧洲一体”的梦境。于他而言,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几乎所有的智者和勇者都进退两难。入世的门槛不高,岂不是很容易吗?然而涉世深了,看出人心的种种险诈,看出世道的种种不平,看出生存与生活的种种困苦,智者必然会想到抽身拔足。此时此地却往往已不得其门而出,不得其径而逃。所谓的“出尘之想”也就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念而已。宗教的退路并非是那些溃散的心灵的大后方,由于宗教律人甚严,就算放宽尺度,仍有许多关碍。在红尘中沾染了浑身浊气的凡夫俗子,心中早已摆不下一座神龛。苏曼殊是何等悟性何等智识?竟也终身未能走出迷途。
世间的正教只划分为简单的几大板块:佛教、道教、儒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丰富多变的人心又如何对号入座?宗教的本意也许是要重冶重铸重塑那些原本冥顽蒙昧的心灵,如采矿冶金一般,是上帝造人之后的回炉补火。大智者既然是一些特别的例外,就可以免修这些初级课程。他们理应撇开现有的宗教而另寻信仰。这种新的信仰完全照应自身,不与别人苟同。这样的确认和“走入”,就势必没有小脚大鞋之虞,没有削足适履之忧,也就不会再轻易地走出去。僧侣还俗与人心的反复都是信仰不坚牢和毫无信仰的表征。智者心灵的祭坛应筑在宇宙的深处,在那里听不到某些寻常教义中的陈词滥调,而只听见长风的鼓荡和流星的激响。你只须俯望小如一枚松果的地球,就可以看见人类仅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尘粒而已。如是所见所闻将唤醒和提升你陷溺不深的灵魂,于出入之际,世间万事了了分明。
这几乎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在宗教之外还存在信仰,这种说法肯定不容于那些护教圣徒褊狭的胸膺。创立教派者最初的遭遇都大为不妙,更何况这种摒弃偶像崇拜的信仰只能泽及一人,惠及自身,又岂能逃免众人的诟谇?
我所提供的只不过是如何建立自我信仰的一种假想。宗教的药膏失灵之后,就像西医中医都终归无效时,人们往往会想到民间的验方。我对于信仰的认识远远不够深刻,这样的“验方”既不是祖传,也就很难保证它的疗效。
原本孤绝的人是不可一日无归宿的。灵与肉最终的家又在何处?我经常听人说起“精神的家园”,似乎那上一片息壤和福地。不过说到底,谁也找不着必由的途径。那么,所谓的精神家园也就近似于空中楼阁。相比而言,安置我们疲惫之身的家就要明确实在得多,它们如同社会编码柜中小小的格子,我们是一张张卡片,被有条不紊地插在格子里。家的妙用是什么?它给人提供了措手足、安心神和疗伤抚痛、生儿育女的空间。人们正如忙碌的蜜蜂,采集了花粉,自然回到蜂箱。
“家”有可能像敞开的花园一样接受你,也有可能像蝎子窝一样拒斥你,婚姻的一纸契约使许多男女有了“开店”的权利,然而这种“合法生意”也极有可能因为偷税漏税和经营不善而亏损倒闭。
在爱情上浅尝辄止的人,在亲情上也同样是蜻蜓点水。若给他们开列“家是什么”这样一道考题,答案必然会千奇百怪。
吃饭、睡觉的地方。
天伦之乐的作坊。
我唯一的仇人正在那儿磨砺其指爪。
可怕而又危险的手术室。
我的庙。
北方的冰窖,太冷了。
爱人的怀抱、孩子的笑容和一盏灯。
同床异梦。
无可奈何的归所,支离破碎的感觉。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平民的宫殿。
一艘无法打捞的沉船。
……
走进家门和走出家门,只从步履的轻快与否,只从眼神的明暗如何,就可推知各人的心境。他们按照某种惯性走进走出,心中有感情或没有感情,心中有痛苦或没有痛苦,心中有留恋或没有留恋。
世间的门可以虚掩,可以洞开,也可以紧闭。当我们被某种可告人或不可告人的动机逼迫着去讨好侯门、豪门、铁门、木门的主人时,我们的脚下未必能生出风来,心中若犯迟疑,也无非是:此行会不会遭拒绝?闭门羹的滋味还是不尝为妙。
人类从最初居无定所到穴居和巢居,何曾有这许多悲情?真要互访,只须拨开洞前的蒿莱,在外呼朋引伴或径直闯入都无妨。在树下打声唿哨,巢中人探头就问:“有什么事?”听说要去狩猎,二话不讲,就顺杆子溜下来。那时候,且不说大家没有多余的财产,隔夜粮也未必天天能够办足。因此出门在外,任由巢居敞开,心中也不会有什么挂念。
文明社会里的人们深院高墙重门固锁,住在里面,依然不能自安于旦暮之间,这岂不是很可怜吗?人们躲进小楼成一统,借助于“猫眼”看人面测人心,自己倒反而变成鼠了。
借助自己的心灵,依靠自己的脚步,我们在大地上和想象中行走,出入于欢乐与忧伤、平安与危险、是非与得失之间。
外物和别人往往不能帮助我们摆脱自身的困境,在一战成王或一战成寇的沙场上,我们浑身裹创和九死一生又算得了什么?常常令人进退维谷的倒是良知的觉醒,它使我们避开了一些捷径和通途,终生也不去踏入半步,但那些地方往往充满了致命的诱惑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