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河水急
他已经匆匆赶了十几天的路,从来没有那样焦急过,顾不上休息,顾不上吃饭。从金陵一路出来,过徐州,过扬子江……沿途风景似陌生似熟悉,总能让他回想起一点点的片段,仿佛他曾流连过,与人在这里笑语过。
为什么,那样珍贵的回忆,他会全部忘记?如今再看,恍若隔世,他只能捉住一段一段的画面,却捉不住完整。
念香忽然勒住马,到了,黄河渡口。黄河的水永远是混浊翻滚的,仿佛数千年下来一直在怒吼咆哮。岸上三两棵杨柳,也被那种浩大的声势震撼得不停摇摆,越发显得弱质纤纤,我见犹怜。
他忽然完全不受控制地,喃喃念出一首诗:“三月河边柳,十八女儿腰……”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温柔的笑声,然后仿佛有一双手环住自己的胳膊,她说——“难得认真一点,便说这些混账话。”
那般软绵绵的抱怨,完全的甜蜜,他忍不住勾起嘴角,轻道:“……你的腰可比杨柳好看多啦。”
幻景忽然消失,他猛然惊醒,眼前只有奔腾不休的黄河水,而他身边,没有人。念香心中微微发涩,抿起唇,驱马走向前面的大渡口。
渡口那里已经等了许多人,似乎都是要过河的。念香提住缰绳,正要翻身下马,谁知马忽然受了什么惊吓一般,猛然抬起前蹄,嘶鸣一声。念香差点被掀翻下去,他急忙用力扯住缰绳,双足一点,轻巧地从马背上跳下。
是杀气,杀气惊了马。念香拍了拍马头,安抚受惊的坐骑,然后回头淡然道:“这一路你跟得倒紧,数次下手都没成功,怎么,现在还不肯放弃?”
话音刚落,却见树后缓缓走出一个黑衣人,又高又瘦,面上的肉都是凹进去的,如果不是他两只眼珠子还在转,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具骷髅。
这人走去念香面前,忽然半跪下去,声音嘶哑:“小宫主,属下奉老宫主之命前来阻你,绝对不能让你过河一步。”
念香笑了笑,“原来葛长老不够,爹连你这个高长老都请出来了。难道他把璃火宫十个长老都派出来阻我?”
高长老恭敬地说道:“不,老宫主只派了我和葛长老周长老出来,我与葛长老来阻你,周长老去阻那女子。”
念香脸色大变,厉声道:“周长老?!”他是璃火宫十大长老里面最残忍的!只要能杀人,必然不会放过一个。爹是真的要赶尽杀绝?!他简直无法想象习玉落去周长老手里会变成什么样。周长老性格极其古怪,对年轻女子有一种莫名的仇视,只怕习玉最后连一具全尸都不会留!
他忽然快步向前走去,高长老身形忽动,闪去他身前,照样跪得笔直,好像他膝盖下面也有一双脚似的。
“小宫主,你不可以再过去。周长老受了重伤,被送回璃火宫,老宫主震怒,已经亲自下山打算捉拿那女子。她是必死无疑,你何必为了一个死人操心?”
高长老的声音听起来永远平平的,仿佛没有任何波澜,念香被他的态度激怒了,森然道:“你让不让?”
高长老垂首,淡然道:“阻拦小宫主是属下的职责,属下不敢让。”
念香再不多话,抬脚就朝他的下巴踢去,高长老急忙翻身躲过,谁知念香紧贴上来,手指在他肩上轻轻一拂,高长老只觉半边身体都麻木了,心下不由大惊,口中叫道:“小宫主,除非你将属下杀了,不然属下绝不退让一步!”
念香本打算点住他的穴道,令他不能动弹,听他这样说,不由杀机大起,冷笑道:“你在威胁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提起高长老的领口,高举手掌,立时就要劈下!谁知手腕上忽然一冷,竟似被一只铁圈箍住一般。念香大骇,急忙要抽手,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你连我也敢打?!”
念香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转头,却见一身青衣的人站在身后,他抓住自己的手腕,面上满是怒色。
念香张开嘴,轻轻地叫了一声:“爹……”
泉豪杰一把甩开他的手腕,森然道:“你还知道叫我爹?我还以为你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呢!”
念香咬紧牙关,怔了半晌才道:“孩儿……不敢!”
泉豪杰冷笑一声,“你不敢?我看你很敢!我的吩咐你都敢不听,还想杀自己人,你胆子之大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念香不敢接口,只是垂首垂眼,面上毫无表情。
泉豪杰看了他半晌,终于还是重重叹了一口气,放柔了声音说道:“念香,我对你期望最大,从小到大你也没让我失望过。我希望这次你也不要让我失望。你担心那女子,行,我答应你不去伤她,但你得跟我回去,并且答应我从此再不与她做任何接触!你喜欢谁都好,只有她不行!因为她是胡杨的徒弟!你忘了胡杨是璃火宫的仇人吗?你忘了胡杨是怎么逼死你的母亲吗?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念香心中一阵苦一阵甜,背后一阵冷一阵热,只觉那股情潮在胸中奔腾呼啸,仿佛脚下怒吼的黄河水,没有出路,在身体里撞击着,撞出一道又一道伤口。他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她……没事?”
泉豪杰不等他说完,便沉声道:“你当你爹是什么人?我泉豪杰说了不会伤她,便绝对不会再碰她一根寒毛!”
念香捏紧拳头,脑中有无数画面嗖嗖流窜过去,她或颦或笑,或嗔或喜,最后她缓缓抱住自己,抚摸着他的头发,喃喃道:“念香,你不可以忘记我……”
他喉咙里一紧,终于还是深深叹了一口气,闭上眼,喃喃道:“一切……都听从爹的安排……”
话音刚落,忽听前面渡口传来一阵喧嚣,他转头望过去,忽然如同五雷轰顶,浑身都僵住了。
好几个黑衣的璃火宫属下围住一个人,那人在当中左冲右突,仗着一柄利剑,那几人竟然丝毫也拦不住她。
忽见她举剑向天,厉声道:“你们一路上都缠着我,看样子不吃点苦头是不知道退让!给我退下!”
她将身一转,如同舞蹈一般,手里的剑化作道道银龙,精准且飞快地点向那些人的手腕。他见过这种美丽如梦的剑法,它就是传说中的碧空剑诀。
泉豪杰忽然眯起眼睛,眼神陡然一暗,杀气忽起,喃喃道:“原来已然习得了剑法,如此,更不能留!”
习玉将一路上缠着自己不放的黑衣人撂倒,抹了抹凌乱的头发,四处看了看,一边喘气一边问旁边早已吓呆的路人:“请问这里是黄河渡口吗?从这里是不是可以去玉色峰?”
那人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滑稽地不停点头摇头。习玉“啧”了一声,将剑一甩,转身就要去问其他人。
忽然,她看到了前方站着三个人,猛然一呆。
那如春山的眉,那深邃温柔的眼睛,她甚至以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人,如今竟然站在自己面前。她早就想好的要说的话,要抱怨的抱怨,如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甚至都没有看到他身边有什么,她的视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恍若隔世的再见,出现得如此突然。他一度急切地赶路,她一度慌乱地探索,可是终于见到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有怔怔地对望,仿佛,要用眼神说尽千言万语。
习玉看了许久许久,她紧紧攥着短剑,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泉豪杰眯起眼睛,低声道:“高长老,你去。好教她知道人上有人。”
骨瘦如柴的高长老立即答应,转身朝习玉走去。
念香如梦初醒,上前一步就要拉住高长老的袖子,泉豪杰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连点他上半身数十个穴道,他顿时动弹不得,如同木头人一般站在那里。
“爹……”他低低叫了一声,眼睛微微垂着,睫毛似乎在颤抖,面上仍然毫无表情。
泉豪杰昂首道:“你要还想做我儿子,就给我安静看着。我不杀她,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
念香没有再说话,他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木头人,连呼吸声都没有了。泉豪杰拿捏着他肩上的要穴,丝毫不松。念香平时虽然听话,但他总觉得无法像掌握鸣香那样掌握他,他泉豪杰三个儿女,能让他完全信任的,竟然一个也没有。这是可悲还是可怕?
习玉大步向念香走去,眼前忽然一花,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突然拦去她面前。他两只死水般的眼珠定定看着她,淡然道:“退下,不许再向前走。”
习玉吸了一口气,冷道:“大胆!你让谁退下?!”
高长老心中一惊,忍不住便要向后退一步。他识人无数,自然一眼就看出习玉身上的贵气,只怕是官家的千金,玉色峰向来不与官家有任何牵扯,只怕不好得罪她。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老宫主,他眼底是一片杀气,微微朝他点了点头。高长老心下会意,回首道:“再向前一步,休怪我剑下无情。”
习玉横剑于胸,冷道:“让开!我不想再说一遍!”
高长老默默抽出腰间的软剑,手腕一转,那剑如同蛇受惊一般,“卒”的一下直起身体,摇晃的剑尖就是它的信子。他拈了个剑诀,目光沉了下来,映着剑上的寒光,分外锐利。
“最后一次警告,不要再向前一步。”他淡淡说着,谁知话还没说完,却见习玉腰身一扭,手里的剑犹如一道银龙,卷着风云朝自己呼啸而来。他心中又是一惊,却暗叫一声好,果然是碧空剑诀!当真傲视群雄!
他手腕一翻,软剑陡然变做水一般的柔媚,妖妖打了个卷,将那条银龙稳稳套住。习玉一招不得手,身子一转,剑尖一挑,试图挑去他那柔媚的圈子,谁知他胳膊忽然一挥,那道如水一般的圈子忽然变做犀利的寒光,摇摆着朝她肩上刺过来。
习玉自从习得碧空剑诀以来,还没有人能与她拆了五招以上不败的,当下见此人剑法如此精妙,她也忍不住有些慌,手腕一沉,贴着他的剑身压了下去,腰身又是一转,生生翻了个圈,试图把变老的招式救回来。谁知他手腕也是一沉,跟着她翻了一圈,又将她的招式变老。一时间两人连翻了四五个圈,习玉一身白衣,雪肤花貌,高长老一身黑衣,状若骷髅。这个对比看起来出奇的诡异,可是衣袂飘飘,两人的动作都是又快又险,竟然赏心悦目之极。
习玉毕竟年轻,经验不足,被他连拆好几招,忍不住焦躁起来,虚晃一招打算退开。谁知他手里的剑忽然一抖,发出怪异的“沙”的一声,习玉只觉他的剑仿佛怒海狂啸中陡然窜出的一条白蛇,大口忽张,白森森的獠牙直扎上来。她躲闪不及,眼见银光向自己的额头刺过来,她下意识一偏,哪知他的剑陡然一沉,“卒”的一下,扎入她肋间,一阵冰冷。
习玉倒抽一口气,反手要去斩他的剑,高长老的反应奇快,手腕一抖,软剑立即收了回去,兀自在那里扭动呼啸,真像一条蛇。他淡淡看着习玉苍白的脸色,眼中忽然流淌过一丝不忍的色彩,轻道:“你快走吧,何苦如此固执?”
习玉用力按住肋间的伤口,刺得不深,而且他似乎是刻意避开了要害,尽管如此,她还是痛得背后冷汗涔涔。疼痛仿佛是会互相呼应的,后脖子上没有痊愈的旧伤也开始隐约疼痛,甚至两个多月前在泰山顶受的肩伤也开始痛起来。这些疼痛如同毒蛇一般紧紧攫住她,令她呼吸都开始困难。可是她狂热的思绪,却因为这些疼痛而冷却下来,心跳也渐渐平静。
她手指一动,另一手忽然握住了腰间另一柄长剑,两柄剑,一长一短,合并成一个十字。
高长老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姿势,不由一呆,却听她轻轻说道:“如果能走,我早就走了。何苦等到现在?!”
话音刚落,她双足一点,两剑陡然分开,高长老只觉她周身仿佛多了两道银光,上下盘旋,然后,剑光竟然蔓延了出来,好像海面上无数个大小龙卷风。它们翻卷呼啸,一直卷去天顶,那一瞬间,好像碧空中的层云都被惊破。高长老看得怔住,终于忍不住喃喃道:“难怪……叫做碧空剑诀……”
他还没说完,习玉早已攻来身前,龙卷风一卷,将他的身影吞没其中。高长老只觉眼前银光乱转,无边无际,刚一发呆,肩上,胸口,腿上纷纷中招,被她两柄剑划出深深浅浅无数道伤口。
他惊骇之余正要说话,却听习玉厉声道:“你给我让开!”
他腹上忽然被人用力一踹,向后退了好几步,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余光瞥到习玉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她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叫了出来:“泉念香——”
念香猛然抬眼,她的剑已经到了眼前,抵在他脖子上。她的眼神仿佛奔腾的火焰,又像陨落的流星,那样专注地看着他。然后,火焰渐渐熄灭,流星坠入海中,溅起无数涟漪,在她目中缓缓凝聚,化作晶莹的泪水。
习玉豁了命出去不让眼泪流下来,她死死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泉念香,我喜欢你!我不要你走!”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身体好像在微微发抖,可是仔细看去,却又是纹丝不动,甚至连睫毛也没有动一下。他只是沉默地,定定地看着她。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泉豪杰一掌拍向习玉的天灵盖,饶是她再有十套碧空剑诀,却也躲不开了。习玉仿佛没有感觉到他掌风中深厚的内力,她好像也不知道那一掌下去,她立时就会毙命,她动也不动。
念香忽然动了!他快若闪电地在泉豪杰肩上轻轻一拂,泉豪杰脸色陡然变得极度怪异,仿佛不可思议,仿佛惊骇异常,他的两边肩膀缓缓耷拉了下来,那一掌再拍不下去。他猛然回头,双目如同要喷出火来,死死瞪着念香。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泉豪杰低声地,森然地问着他。念香只有一条胳膊能动,他方才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也只能冲破半边身体上被点的穴道。他抬起那只能动的胳膊,将习玉一把搂进怀里,转身朝渡口走去。
泉豪杰厉声道:“念香!你敢不听爹的话?你以为自己能逃走?!”
念香回头微微一笑,喃喃道:“爹……”
那一声爹还没叫完,却见渡口那里飞奔而来三四个黑衣人。念香脸色微微一变,是十长老中的其他几个!爹将他们全带出来了?只为了对付一个女子,他竟然如此认真!
泉豪杰冷道:“玉色峰不需要背叛者!你和你那不成器的姐姐一样!太让我失望了!”
念香反手将习玉抱进怀里,低头看了看她,她一直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似茫然,似沉醉。他用那只能动的手替她理了理头发,笑道:“我们是第一次见面,眼下的情况真是煞风景。你怕吗?”
习玉摇了摇头。
念香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脸色铁青的泉豪杰,轻道:“爹,我乖乖听话了二十三年,只因为我一直没找到比玉色峰更让我在意的事物。二十三年,应该够了吧?就算我对不起你,你就当从没有我这个儿子吧!告辞!”
他说完,身体飞快一纵,竟然朝渡口下面跳了去!泉豪杰大骇,急忙奔了过去,却见渡口下只有奔腾怒吼的黄河水,哪里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二十三年!他一直知道念香不容易摆布,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说走就走。十长老从后面追了上来,没有人敢说话。谁也不知道,在这汹涌的黄河里面,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他们到底是死是活,也没有定数。
泉豪杰在那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十长老替他解开了穴道,有人扶着受伤的高长老走了过来,高长老轻轻说道:“老宫主,这……”
泉豪杰怔了半晌,忽然疲惫地挥了挥手,“回去吧。”他转身就走,再没有说一个字。
浣香,他在心底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只觉满是涩味。他错了吗?还是和二十多年前一样,犯了同一个错误?他不明白,或许永远也无法明白的。
那个年轻人,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她坐在窗前,身边放着温暖的火盆。他站在积雪的回廊外,手里抓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摸来的谷子,笨拙却微笑地逗着肥胖的麻雀。他的嘴角勾起,笑得无比幸福,好像能喂麻雀,就是一件很值得快乐的事情,眼睛里面闪烁着亮晶晶的色彩。
她一直看着,觉得累了,就趴到窗台上。他忽然回过头来,见她直直看着自己,他不由一愣,却笑得更开心了。
有什么好笑的?他怎么每天都这样开心?她本来是想鄙夷地移开视线,可是嘴角居然跟着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心情在那一瞬间也明朗起来。
一旁绣花的大丫鬟一个劲问她笑什么,她支吾了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抬头再去看他,他却已经不在了。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失落的,然后就像中了邪,只要看到他,心情就会好,倘若有一天见不到他,她就会乱发脾气,搞得下人们都不敢再和她说话了。
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寻找他,每天缠着他,也不说话,只要他能在自己身边就好。陪他一起喂麻雀,采松果,堆稀奇古怪的雪人。日子一天天过去,下人们的谣言也越来越多,终于传去爹的耳朵里,她第一次见到勃然大怒的爹。
他将他关去柴房,严禁二人再见面。
后来……后来……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奔跑,在雨夜里狂奔,打倒了无数看守她的下人。一直跑去柴房,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问他怕不怕,他只是摇头。她是真的觉得,只要有他在,遇到什么困难,她都完全不在乎了,只要有他。
“你……不要后悔就好!”
师父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她浑身一震,只觉身旁有什么东西在哔哔剥剥地响着,温暖无比。习玉缓缓张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头顶漆黑潮湿的岩石,不知道身在何方。
“醒了?”
一个低柔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习玉又是一震,记忆如同潮水一般哗啦啦涌了上来。她急忙回头,却见念香撑着脑袋,躺在自己身边。
习玉呆住,半晌,才喃喃道:“这……这里是……”
念香轻道:“一个不知名的山洞。我们被黄河水冲来这里的。”
习玉撑着坐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忽然滑了下来,她一惊,低头却见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脱了,只剩小衣,而她身上方才一直只是盖着他的外衣!她猛然涨红了脸,回头不知道该用什么眼神表情去看他。
念香很正经地说道:“我们的衣服都湿了,我放去火堆上烘干。后来你睡着了,我怕惊了你,所以一直没替你换上。”
习玉茫然地看着他,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可是他眉宇间再也没有以前的纯真憨厚,只有一派清明。可是,他的眼睛始终是那样美丽,含笑的,温柔的。她猛地掐了自己一把,转过头去,喃喃道:“你……你其实什么也不记得了……对吗?我……让你困扰了?”
念香定定看着她纤细美丽的脖子,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仿佛蝴蝶的翅膀,他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轻道:“我只记得一些片段,还有一个绝对不能忘记你的承诺。”
习玉咬住唇,眼泪缓缓从眼眶里滑了下来,她没有出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念香忽然紧紧抱住她,贴着她的耳朵柔声道:“我会想起来的,什么都会想起来。习玉,你不要离开我。就当你我从现在开始一见钟情,重新认识……好不好?”
习玉吸了吸鼻子,忽然推开他,转过身来,用力擦去眼泪。她眼睛和鼻子有些发红,不过更红的却是脸。顿了半晌,她才低声道:“我……司马习玉,十七岁,江南杭州人……”
念香微微一笑,“我,泉念香,二十三岁,极北玉色峰人。”
说完,两人都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一瞬间的隔阂,好像不知不觉也消失了。
“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下人们差点就要把你埋了,后来我见你胸口还有起伏,才赶紧去叫了大夫……”习玉抱着膝盖,轻轻说着。
火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散发出一层温暖的粉红。她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念香,有些害羞地笑了,眼睛里面亮晶晶的,“我只是觉得你很好,很好……好多人都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奇怪,喜欢一个人一定需要理由吗?”
念香握住她的手,轻道:“喜欢一个人自然不需要理由。你别说了,我希望能自己想起来这一切,我一定能想起来的。就算十年八年,我都会努力。”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良久,习玉才叹了一口气,“我不是在做梦吧?念香,我真怕自己是在做梦,你在我这里?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念香见她神色虚幻,眉宇间隐约还有凄苦之色,心中忍不住一痛,张开双手将她紧紧搂进怀里,贴着她的头发,用脸颊去摩挲,喃喃道:“我在这里呢……习玉,我是那样喜欢你……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一定要永远在一起……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
两人紧紧拥抱着,谁也不想放手。不知过了多久,习玉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涨红了脸,急忙推开他,“抱歉……”
念香笑着把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肩上,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等衣服干了,咱们就离开这里。你想去什么地方?”
习玉伸手去烤火,此刻虽然是盛夏,可是这山洞里却非常阴寒,她打了个寒颤,才道:“什么地方都好……不过,我想先去找生生他们,让他们安心。”
“生生?”念香眯起眼睛开始仔细回想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习玉轻道:“是我的好姐妹,我们一路从杭州同行。还有韩豫尘和端木容慧,黎景黎微,大家都是同行的伙伴。”
念香笑道:“韩豫尘和端木容慧?他们要同行,只怕都是各怀心思吧?我想起来了,生生是不是喜欢穿红衣服?”
习玉跟着笑了起来,像个孩子,“我都能想象出来,生生看到你的时候,会多惊讶。”
因为不知道居生生他们会在什么地方,习玉和念香只能选择先去洛阳端木别府碰运气。这两人再没有任何家世包袱拖累,一路悠闲而行,越聊越觉得投机。习玉本是官家千金,女红刺绣不行,书却读得不少,念香也是个儒雅的人,两人都对对方感到新奇而且喜爱,仿佛第一次认识对方一般,渐渐再也没有任何顾虑,感情反而比以前更加深厚。
不出几日,两人来到了洛阳。时值盛夏,骄阳似火,习玉骑在马上,用手挡住刺眼的日光,一面道:“如果我没记错,应该在前面左拐。端木的别府比较偏僻。”
念香四处看了看,却见护城河岸一排排杨柳被骄阳晒的几乎垂下头去,他心中一动,忍不住轻道:“三月河边柳,十八女儿腰……”那一瞬间,又有许多陌生的画面重新流入脑中,阳光三叠的僚亮,午后积雪的院落,唇上的疼痛……
他面上忽然一红,再说不出话来。习玉还没发觉他的异样,在笑他,“这话你说过啦!原来你始终是老样子,油嘴滑舌。”
等了半天,念香却没接口,习玉忍不住向他望去,却见他面上晕红,连耳朵也红了,一见她望向自己,他更是低下头,故作自然地让开视线,还咳了一声,正经地说道:“啊……对……你……方才说什么?”
习玉奇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脸好红,是不是中暑了?咱们先别赶路,去茶馆里坐坐吧!”
念香巴不得赶紧飞去端木别府,好让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尴尬害羞,他急忙要拒绝,谁知习玉早已跳下马来,牵着他的马头朝路边一家茶馆走去。他一时无法,只好从马背上跳下,牙齿不小心在唇上一磕,那种火辣辣的疼痛,与记忆中某个片段重合了。
唇齿交缠的甜蜜触感,他记忆犹新,该死,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没气氛没情调的地方……正胡思乱想着,习玉的脸忽然凑来了眼前,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她盯着他的唇看,一面轻道:“怎么出血了?撞去了什么地方?”
念香只觉她吐气如兰,眼前那张红润的唇还在轻轻动着说话,那一瞬间,他真忍不住想要深深吻下去,想告诉她,他其实比她想象中的要在乎她一千倍。那不只是记忆,而是一种本能,甚至在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深深爱着这个女子了。
习玉见他怔怔发呆,不由有些着急,“念香,你是不是不舒服?不如我去找大夫……”
她转身刚要走,却被念香一把拉住袖子,“我没事。”他轻轻说着,握住了她的手,望着她焦急的眼睛,他忽然笑道,“嘴唇也不痛,上次比这痛多了。”
习玉先是疑惑,然后沉思,最后恍然大悟,慢慢红了脸,忍不住学习居生生的招牌动作——跺脚。要不是大街上人来人往,念香真想大笑出来,然后一亲芳泽。
他摸了摸习玉的头发,正要柔声说话,忽听旁边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叫声:“我的天!我看到了谁?!天啊,我不是在做梦吧?!”
两人急忙回头,却见茶馆里出来了好几个人,正中一个穿着嫣红衣裙的娇媚女子,不是居生生是谁?!她身后诸人正是端木容慧和韩豫尘,还有黎景,他们一见到念香二人,都呆住了,话也说不出来。
居生生反应最快,红色的衣裙微微一摆,如同一只火红的蝴蝶,飞扑向习玉,一把抱住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叫道:“你说走就走,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感受!”
其情其景,颇像一个喊冤的被相公抛弃的妇人。习玉只得抓起自己的袖子替她擦眼泪,却被她一把甩开,贴在她胸口把满脸的鼻涕眼泪蹭上去,她还在叽叽咕咕:“你心里只有念香念香,根本没有生生!既然这样,你干吗要来和我告别?!你知不知道我多少天没睡好了?你根本是在折磨我!”
习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生生,大家都看着呐。”
居生生吸着鼻子抬头,就见茶馆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倒是一旁黎景他们见惯了她这般放肆模样,都不甚在意。她瞪了一眼那些看热闹的人,“看什么?没见过美女啊?!”
“哄”的一下,众人都散开好远,躲去屋子后面咬手指继续看。居生生抱着习玉又是一顿蹭,忽然发觉一旁目瞪口呆的念香,她忍不住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急道:“都是你不好,又傻又呆!你让习玉吃了多少苦头?!你看着我做什么?小心我揍你喔!”
念香摸了摸下巴,干咳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记忆里面居生生的形象忽然鲜活起来,他忍不住想笑。
韩豫尘走了过来,对他微微一笑,轻道:“终于求到佳人了?泉老爷子怎么说?”
念香摇了摇头,“我的事,与玉色峰没有关系。我只追求自己想要的。”
韩豫尘满心感慨,“你二人真是……你可知她的父亲也是如此顽固?对老人家,总要有个交代的,毕竟你把人家姑娘拐走了,就算我同意,她爹也不会同意。”
念香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可韩豫尘却再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习玉,眼底满是怜惜疼爱。念香眯起眼睛,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闹了半天,居生生终于不哭了,她亲热地挽着习玉的手,带着黎景,三个女子跑去茶馆里面找了个角落说悄悄话去了。
端木容慧看了一眼念香,轻道:“你还是这副模样比较能看。”
念香苦笑一下,他就知道,自己走火入魔那段期间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成为他们的笑柄。三个男子坐在另一桌上,要了一壶茶,也开始叙旧。
“接下来,打算去什么地方?”韩豫尘喝了一口茶,淡淡问着。
念香轻道:“去杭州司马府,我会请求司马老爷将他的女儿许配给我。”
“你凭什么去求?你现在已经不算玉色峰的人了吧?没钱没势一个穷小子,要人家父亲怎么放心把女儿交给你?”韩豫尘有些犀利地问着。
念香沉吟半晌,“我自然想过这些问题,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有一个愿望了,如今脱离玉色峰,刚好可以实现这个愿望,倒也是一桩美事。”
“什么愿望?说一下,我可以帮忙。”甚少说话的端木终于开口,一开口便是许诺。
念香微微一笑,“有端木兄的金口,我还有什么顾虑呢?我想在洛阳开一间私塾,教人弹古琴。钱财方面不成问题,只是官府那里,还有地皮,大约是要仰仗端木兄了。”
“没问题。”端木容慧一口答应下来,顿了顿,忽然轻道,“下个月,我要成亲了。”
“啪!”韩豫尘手里的茶杯翻倒了,念香正打算塞去嘴里的花生米掉到了地上,两人惊讶地看着端木面无表情的脸,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这个冰块……他终于打算成亲了吗?虽然韩豫尘知道他与居生生情深意重,却也没想到他那么快就要将人家娶回家,本以为还要等上数年的!看起来,端木却成为三人中最早成亲的人了。
端木面上微微一红,轻声道:“下个月初十是黄道吉日,我要回老家成亲。帖子已经送了出去,至于你们俩,不要帖子,直接跟我回去吧。”
念香忍不住笑出了声,拱手由衷说道:“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韩豫尘连连摇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冰山也有想通的一日!罢了,祝你二人琴瑟和谐,永结同心。”
三人感慨一番,杯中茶已冷,回头望去,角落里那三个女子还在低声说笑,面上满是幸福的红晕。
韩豫尘柔柔地看着黎景微笑斯文的神情,忍不住轻道:“也罢!便是火坑我也跳了,先备一份礼去湖南岳阳,不知黎前辈是喜欢墨宝还是好酒?”
端木忽然沉声道:“你大哥那里怎么说了?再没见过他?泉容香跟着他吗?”
韩豫尘愣了一下,“我再没见过他二人……只盼容香小姐脾气能改改。”
端木将已经冷掉的茶水一口喝干,低声道:“我与她,有一笔账没算清呢!”
念香知他说的是容香刺伤居生生的事情,他也不好相劝,只得说道:“我二姐脾气的确古怪了些,理应受点教训。但她本性其实不坏,只是爹从小就给她灌输弱者必死,强者永生的话语,令她对人命向来不看重,想杀就杀,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后来她下山之后惹了许多祸,爹才发觉自己培养出来的孩子自己也无法控制,于是才将她锁去断玉台,不许她再出来一步。我想,只要有一个人来给她正确的引导,她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女子。”
端木抿起唇,良久,方道:“不知道不可以作为任意杀戮的借口,人总要为自己犯的错误付出代价,否则那些被她杀死的人,只怕魂魄在地下也难安。”
念香明知他说得有道理,但毕竟此人是自己的二姐,难免偏袒一些,当下也不再说话,两人默默喝着已经冷掉的茶水。
韩豫尘笑道:“说这些煞风景的做什么?破坏了好心情。还是说说咱们该给两个新人备什么礼吧!”
端木的脸又是一红,很想做出严肃的样子,可是却怎么也掩不住嘴角那一丝笑,还有眼睛里闪烁的幸福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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