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嘴唇沾了少许酒，腥红液体，如同血液。他低头将那点辛烈的血舔进了嘴里，眼中有了一丝狼看到猎物时才会闪过的光。
几乎是同时，蓝汪汪的光芒一闪，阿朝的剑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只要稍稍一动，那淬了毒的剑尖就能划破他的血管，阿度夜藤的动作顿住，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慌，还能微微一笑，“朝夕相见，却不识佳人面，是敝人的失礼。这位姑娘，敢问芳名？”
末儿用手背抹了抹唇角，忍住了揍对面人一顿的冲动，冷冷道：“阿洛国主，你喝醉了，请回吧。看在你喝醉的份上，这次你算了。”
“虽然比不上姑娘的海量，但只不过两杯而已，还醉不倒敝人。”阿度夜藤笑意不减，“姑娘不说，敝人只有去问兰德太子了。”
末儿的手背僵在脸颊边，不敢相信地望向阿度夜藤。
他很清醒。
很清醒地知道了她是假冒的。
阿度夜藤继续悠然道：“你说，要是敝人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勾姑娘，勾姑娘会作何反应呢？”
阿朝冷冷道：“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他的声音里带着杀气，只要剑尖一动，阿度夜藤便休想活着走出这幢竹楼。
阿度夜藤微微一笑，仿佛验证他的笑容似的，竹楼上传出兰德清冷的声音，“不得无礼。”
兰德缓步下楼，虽然来不及整冠束衣，但已不像在楼上时那样狼狈，汗湿已干，长发如水如墨，宽袍长襟，黑白分明，门口一阵风飘雨，吹得他的发丝衣摆飘飘欲举，比任何一个时候看起来都要出尘。
每一个踏出的脚步，都像踩着某种无声韵律般动人，一股说不出来的高贵与悠然之气，随着他的到来，迎面扑近。
阿度夜藤早就听说晏朝皇室子弟最讲风度礼仪，兰德身为太子，一言一行俱有专人调教，所以风采过人，并不为异，但此时此刻，眼见阴谋败露，兰德脸上已经苍白如雪，脚下却分毫不乱，身体居然还能保持这样的风度。
他却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失血，兰德甚至连脸色都不会变一下。
“听说国主是来送礼的？”兰德振衣入座，“这便是国主送来的礼物吗？”
“只是一个消息，还算不上礼物。”阿度夜藤神秘地一笑，“真正的礼物，在这里。”
随从捧来一只长匣，外面裹着锦缎，看上去还真像一份不错的大礼，但当长匣打开的一瞬，兰德的瞳孔微微收缩。
里面是一支箭。
天下的箭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但随着原料产地和冶炼方法的不同，看上去大同小异的箭，在明眼人看来有着明显的差别。
这支箭，正是那天在黑水泽阿朝射出去的。今天这支箭会被摆在兰德的面前，当然是阿度夜藤已经查出了这支箭的来历。
早就知道了阿度夜藤用人血为引，却到最后一刻才送出消息，还一剑伤了血蛇；派出“王爷”掳获了勾香落的芳心，但这个王爷居然是个女人！
千江寨对晏朝朝廷的态度本来就是恭敬中藏着戒备，相较而言阿洛人和苗人风俗相近，若是真的归顺阿洛，也能保持自己独立的一支力量。这杆称在勾波心中本来就是七上八下两端尚平，只要消息透出去，只怕立刻就要逼反了千江寨，这次来的五百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包括兰德自己。
阿度夜藤欣赏着兰德的脸色，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快意。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就想撕下那面具一般的完美笑容狠狠撕下来，三年了，这个愿望到此刻终于实现，兰德瞳孔收缩，再也笑不出来。
只是，这美梦太过短暂，兰德的失色只有片刻，很快便稳住心神，“真是好一份大礼，国主慷慨如此，我该怎样回报呢？”
手中已经掌握了这样厉害的消息，阿度夜藤没有先去见勾波，而是到了自己这里，用意不言而喻。
“有些时候，敝人还真不愿意和殿下你打交道啊，一点卖弄的机会都没有，让人很失落的。”阿度夜藤叹了口气。
兰德不答，看着他，指尖在桌面轻叩。
阿度夜藤也不再嘻皮笑脸，神色一肃，“我们上一笔买卖快做到头了，再做一笔如何？”
“国主请明示。”
“只要殿下能送样东西给敝人，敝人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兰德眼中有一丝冷诮的笑意，“我倒很想知道，国主看上了什么东西。”
“宣城以南，三百里。”
这句话才说出来，兰德就笑了，不是往日平静温雅的笑容，而是仰首一声长笑，“阿度夜藤，其实要你什么都不知道，阿朝一剑就够。”
最善于保守秘密的，莫过于死人。
“我知道，但你不会。”阿度夜藤语气笃定，“我死了，这场仗就真的要打下去了。”
兰德冷冷地看着他。他不避不让，也看着兰德。两人的视线交汇，仿佛刀光剑影在交锋，森森寒气中，一个声音迟迟疑疑地冒了出来：“那个……其实……没必要瞒着香落了，她已经知道我不是兰初了……”
两人倏地回头，四道视线一齐落在了她身上。末儿骤然觉得呼吸一窒，那不是四道视线，那简直就是四把刀啊，她忍不住把自己往小里缩了点，看着兰德，“……所以你不用管这家伙……”
兰德喝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末儿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杀气，声音不由又低了一点，“我一来就想告诉你的，可是你不让我说……”
“她怎么知道的？”兰德几乎是咬牙切齿问出这句话。
“我……我自己说的……”
兰德的呼吸和愤怒，像是一瞬间被人抽刀截断，一下子静了下来。阿度夜藤震惊过后，却是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凤兰德，你没有时间了，只带五百人示诚是不错，但五百人用来逃命却太险了。只有我能救你，只要你愿意答应我的价码！”
是的，来不及了，一个时辰前勾香落已经知道了真相，此时勾波想必已经在集合寨中的战士。苗人骁勇，人数又多，还有防不胜防的蛊毒，自己这五百人根本逃不出千江寨，只有加上阿度夜藤那边的队伍，才有逃生的可能。
但割地……
兰德的眼睛慢慢地坐了回去，“好，这样看来，我这次是必死无疑了。但是国主，多谢你前来送礼，在我死之前，还能拉你陪葬，也不算太亏。”
阿度夜藤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如果我死在这里，这场战争也不可能结束，你即便活着回去，马上要面对的就是晏军真正的冲锋。安王第二批援军很快就要到了，阿洛国的国库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我们要灭你，易如反掌。”
阿度夜藤眉角吊起，“真这么容易？那你们放马过来啊！想灭掉我阿洛，也要耗空半个晏朝。”
“两败俱伤，那就是国主想要的结果吗？”
见鬼，鬼才想要那种结果！阿度夜藤简直要骂出口，陡然间明白了。
这是一次勒索的好机会，只要凤兰德想保住性命，就不可能拒绝他的要求。但，如果这个人根本不想保住性命呢？
不，不是不想保住性命，而是料定了他不可能放任他死在这里。
可恨！
这是一个赌局，更在乎的那个人便是输家。
“呼图，传令集结！”
阿度夜藤拍桌而起，他的身影刚在门口消失，那张桌子“啪”地一下，裂成四块。
兰德闭了闭眼，背心已经湿了一片。
只要他稍稍慌乱一点点，阿度夜藤便看得出他的紧张。
末儿虽然没听明白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但也知道自己这次闯下大祸了，一咬牙，转身便往外走。
兰德喝住她：“哪里去？”
“去找香落说清楚！”末儿道，“跟她进山的人是我，隐瞒了身份的人也是我，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事冲我一个人来吧——”
她的话没说完，身形便被阿朝截住，兰德脸上变了颜色，气道：“冲你一个人来？说得轻巧！我倒也希望勾波冲你一个人来，可这早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那怎么办？”末儿急道，“难道要打起来吗？”
“打？”兰德眼角跳动一下，“不，我们只有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