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逃亡突如其来。
上一刻末儿还坐在椅子上喝酒,这一刻,她已经跟着在兰德身后,穿行在山林间了。
千江寨往北是宣城,往南是阿洛。相较而言,宣城距离更远,路途更为艰险,没有太多的犹豫,兰德同意了阿度夜藤的提议:往南。
末儿大惊,“为什么不回宣城?!”
往南是敌国啊!
“你想不到,勾波也会想不到。苗人主力一定在宣城方向汇集,往北是自寻死路。”
或许是他们的行动太迅速,或许是勾波召集人手的速度太慢,又或许还有其它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原因,因为欺骗血蛇蛊主人而惹来的愤怒还没有传遍千江寨,一路上偶尔遇到打猎的苗人男子,只是有些好奇地看着这队行军,并未出手阻拦。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勾波的刀如他所料地守在北方。
一个月后,队伍踏入了阿洛的边城,呼云城。
“后悔吗?”呼云城内,接风宴上,阿度夜藤好整以暇地把着杯,问兰德,“这场逃亡似乎是殿下自己吓自己啊。”
队伍有惊无险地翻过大山,一路都不见追兵,兰德有些疑惑。但,苗女性烈,香落又任性偏激,遭遇这样的耻辱绝不可能忍气吞声,而勾波的满腔戒备,根本就是一个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点着的火药桶,何况这次他给的还是一支大火把。
“是啊,”兰德淡淡苦笑,“不知我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坏。”
“能活着便是好运气。”阿度夜藤说着,转头望向另一边的末儿,笑吟吟,“你说是不是,苏姑娘?”
“嗯。”和前几次一样,对于阿度夜藤的话,末儿只是随便应了一声,然后一仰首,酒杯又空了。
她已经喝了两壶,心头的郁郁却丝毫没有减轻。
看着她喝酒的姿势,阿度夜藤眼中的光芒再也掩盖不住。宴散之时,独独留下了兰德。
末儿离开时回头看一眼厅上,辉煌烛火下,他们看上去更像密友,而非仇敌。然而此时此刻的末儿已经知道,见面就打架的,也许是朋友,相处最客气的,也许是主中最恨的。
末儿在心里叹了口气,踏着南国淡淡的月色,回到驿站去。
呼云城不算太小,但能同时容纳数百人的地方也不多,城主的大宅空给了阿度夜藤,还能住下这么大的人,只有城南的驿站。
末儿扶着腰畔的剑,慢慢地晃,良久,仰头吐出一口气。
有什么东西塞在心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呼云城二百里外,大晏的将士和阿洛的军队正在交战,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主帅已经身陷敌营。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她不后悔向香落道出了一切,她只后悔,说完这一切之后,她只说了一句“对不住。”
三个字,轻飘飘,能顶什么用?按江湖规矩,她至少也该留下一只胳膊。按着宫里的规矩,赔罪最好的方式,是赔上命。
如果她当时自刎在香落面前,是不是兰德就不用来这里了?
可惜时光不能从头来过。
连日来的奔波十分辛苦,难得终于可以歇下来,末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终于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干脆翻身坐起,到院子里练剑。一套剑法还没练完,驿站的门无声打开,兰德走进来。
月色淡淡,照得兰德的衣袍深沉如井,仿佛夜色中被谁撕去了一块,整个人如同剪影。隔着长长的院落,他的眼睛望过来,里面有一种末儿从来没有见过的、如同此时月光一样清淡的悲伤。
“忙完了?”末儿收起剑,迎上去。
“嗯。”兰德抬起手,为她理了理额前微微汗湿的发丝,“睡不着吗?”
末儿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多久了?没有见过兰德如此的温柔?声音清悦,动作轻柔,仿佛她是一块美玉,当不起更重的拂拭。末儿的心跳得骤然快了起来,眼眶莫名地有点发涩,握住了兰德的手,“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理我了……”
“怎么会?”兰德微微一笑,反握住她的手,“既然睡不着,陪我说说话吧。”
兰德的屋子就在末儿的隔壁,阿朝送来一只包袱,转身退了出去。末儿在桌边坐下,喝着兰德亲手为她倒的茶,迎着兰德始终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一时间,很以为自己在做梦。
“末儿,你几岁上得山?”
“五岁。爹本来三岁就想送我去,因为越小练根基便越稳固,娘舍不得,所以拖了两年。”
“从来没有下过山吗?”
“不啊,我总要偷偷下山给师父打酒呢,有时候山下有人娶新娘子,我们也会去看。每一次看见花轿,都能叫人高兴上好几天。”
“峨眉山上,不都是出家人吗?”
末儿吐了吐舌头,“只有像住持那样的,才能真正六根清净吧?我们那时候小,住持管得也不是太严,后来长大了,住持就不许我们再去看了。”说着一笑,“不过啊,我已经坐过了全天下最好的花轿,今后,就算天下所有的花轿摆在我的面前,我都不会再想多看一眼呢。”
她的笑容,骄傲、满足、幸福,在灯光下璀璨如晶玉,光芒夺目,兰德只觉得无法逼视,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视线避过她的脸,提起茶壶给她斟茶。
末儿讶然唤了一声“兰德”,他应着,却觉得她的声音有些遥远,直到她的手挡住茶壶,他才蓦然发现,杯子里的茶早已经溢了出来,桌面上茶水横流。
“对不住。”他笑了笑,“我出神了。”
末儿有些担心,“很累吧?不早了,我们以后再聊,先睡吧。”她说着便起身,手却被兰德一把抓住,手劲之大,握得她生疼,末儿大为讶异,“兰德,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很好。”兰德的笑容与声音,依然平静如常,“你坐下。”
末儿依言坐下,心里却隐隐觉得有点奇怪,兰德的笑容,好像有些悲伤。
兰德看着她,脸上依然带着笑,“末儿,我们夫妻一场,我从未为你做过什么。你有什么,是想让我为你做的吗?”
“真的可以吗?”末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吗?!”
兰德轻轻道:“是。”
“太好了!”末儿大喜,“那,那帮我画幅画像好吗?”
兰德微微一怔:“画像?”
“是啊,是啊,就像丽嫔那样的!”末儿满脸兴奋,其实,这个愿望早就存在于她的心中了,只是兰德从来没有摆弄过闲笔,末儿也不好提及,这次真是天赐良机啊。
“只是一幅画像吗?”
“嗯,一幅就够了!画太多你会累。”末儿欢喜地说着,“我来磨墨!”房内有文房四宝,她把那只包袱拎开清出桌面,动作大了一些,包袱又包得松散,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原来是一套阿洛人的女装,灯光下衣上的刺绣闪着流光,末儿看得眼睛一亮,“这个……我可不可以借来穿一下啊?就一下下,等你画好就脱下来,好吧?”
兰德虽然一直看着她,视线却是有几分迷蒙的,等到看清了那件衣服,整个人猛然一震,“不要!”
这句好大声,寂夜里震得末儿赶紧乖乖把衣服放起来,兰德却闭上了眼睛,仿佛无限疲累,“不,穿上吧,那原本就是给你的。”
“呃?”末儿不明白兰德的反复,手里的东西却给兰德接了过去,兰德的手停在她的腰间,轻轻扯下了她的腰带。
烛光昏黄,长夜寂寂,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兰德低头时鬓角擦过了她的额头,一时间,末儿只觉得满屋子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颗心,好像要跳出胸膛了。
兰德一件一件解下她身上的外衣,再一件一件,为她穿上新衣。白色的锦缎,上面绣着大朵的牡丹,光泽柔润,颜色如此艳丽。先是衫,然后是裙,最后披上外袍,再俯下身,为她穿上鞋袜。
与衣衫同样料子的缎鞋,牡丹的花蕊里缀着一粒一粒细小的珍珠。
他眉眼宁定地做着这一切,脸上无喜无忧,一片空寂。如果非要从这张玉雕似的脸上找出一丁点儿情绪,那只有被长长睫毛遮挡的眸子里,有那么一点迷茫。
神思已经停顿,灵魂不知飞到哪重天外,做着这一切的只是一具躯壳。最后为她整一整衣摆,他站起身来。
末儿的脸,已经红得压倒桃花,双眼晶亮,盛满欣喜。
兰德待她温柔过,待她有礼过,却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过。
她真有说不出的欢喜。
留在兰德笔下与纸上的,便是这样欢喜明媚的笑容。
一笔一画,细描轻写。淡淡一扫,是那斜飞入鬓的长眉,轻轻一点,是此时正含笑的朱唇。他几乎没有抬头看面前的人,却是一笔不乱,丝丝分明。
连自己都没有发现,那张脸已经住进了心里,如此清晰,如此鲜明。
他不是画眼前这个人,他是画心里这个人。心中有银刀刻绘,每一刀都沁出鲜血,一点一点,描绘出她的模样。
从来没有哪一次,画得这样快。
从来没有哪一次,画完以后,再也不敢看自己的画作一眼。
画完最后一笔,“啪”地一声,手中毛笔断裂,墨汁沾上手心,素来爱洁的他却无知无觉,紧紧握住了手心。
末儿见他停笔,便上来观看,欢呼一声,“哇,真像!”
兰德没有答话,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软软地坐了下来。
正兴奋的末儿终于发现了他的异样,他的脸色苍白极了,没有一丝血色,唇色近乎半透明,末儿吓了一跳,“兰德!”
兰德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拿酒来。”
再没有这句话更让人吃惊的了,“你你要喝酒?!”
“一点点。”
“你不能喝酒啊!”
要让这个人听话,只要用目光就可以。但此时此刻,目光却不能落在那张脸上。兰德咬了咬牙,自己找到酒壶,喝了一口。
身中碧落蛊的身体禁不住酒气,每一次喝酒,酒都像烈火一样一直从喉咙烧到肺腑,如果没有解酒茶,便要陷入癫狂的回忆,那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可是,必须有酒,只有酒,只有那样辛烈的疼痛,才能让他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都说喝酒壮胆,其实不是壮胆,只是麻痹自己,忘记细小的痛楚,牢记强大的意念。
一口酒喝下肚,那种火烧火燎的刺痛感如约而至,胸膛里沁血般的疼痛没有遏止,反而被放大。他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脸色惨白如雪,末儿吓得快哭出来,“兰德,兰德,兰德你怎么样啊?”
“我没事……”兰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睛一如冰封万年的深潭,寒气四溢,“末儿,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衣服?”
管它是什么衣服啊!这时候是衣服的事吗?!末儿急得快要掉眼泪,手抵住兰德的背心就要将真气渡入,兰德挡住了她,一字一字道:“这是阿洛人的吉服,苏末儿,今夜,我要送你去阿度夜藤的身边。”
末儿喃喃,“你要送我去阿度夜藤身边?”
兰德盯着她的眼睛,不允许自己闪避,脸色青白,目光森冷,喉头刺痛,将那个字,吐出来——
“是。”
末儿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再看看兰德冷硬的脸,如此者三,脸上的疑惑终于散去,“我明白了。”
她没有愤怒,没有失望,没有悲伤,她只是静静地说:“我明白了。”
兰德的双眼刺痛,视线再也不能固定在她的脸上,猛地别过脸,“那还等什么?”
“我……”末儿顿了一下,“我可以抱抱你再走吗?”
兰德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
“就一下。”
“不……”
不能抱。不能抱。几乎是下意识,兰德摇头,想后退一步,才发现自己身在椅中。末儿已经俯下身来,靠在他怀里,双手抱住了他的腰,“不要不行。”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不要不行。
这一次不抱,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梦想过无数次的拥抱,终于切切实实地来到了眼前,她离他这样近,听得见他的心跳,闻得到他的气息,满心满眼满天满地都是他。她的脸蹭着他的衣襟,觉得自己像是被温暖海洋包围了一样,甘心情愿地沉沦,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沁入他的衣襟。
那一点温热透过衣襟,直接烫在皮肤上,仿佛还能烫进心里去,心头疼痛剧烈,几乎不能呼吸。双手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抱住了怀里这个人。
还记得第一次抱她的感觉。那是十年来唯一一次的拥抱,知道他不喜欢被人碰触,丽嫔从未要求过这样的亲密,只有她,不管不顾,一头扑过来。他想推开她,却终于还是控制了自己。
只是这一次,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不愿松手。
东宫红袖伴读的夜晚,苗疆诵经的雨天,她坦白身份时洁净的脸,望向他时便自然而然发亮的眼睛……眼前似有破碎的琉璃片,一片片都是往日的时光,他的双手越抱越紧,几乎要让这个人窒息在他的怀中。
在我的怀里死去吧,也不能让你去别的男人身边!
被酒刺激的心中,生出这样可怕的想法,他的眼睛渐渐发红,末儿却一点一点,挣脱了他的怀抱。
“这张画留在你身边好吗?”末儿擦干净了眼泪,将画仔仔细细放在桌上,抬头向他一笑,“我不在的时候,看着这幅画就想想我,好吗?”
“不好。”兰德的呼吸间带着酒气,神志已经有几分迷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要去,我后悔了,你不要去——”
话到此断绝,末儿封住了他的穴道。
“我要去。”末儿的眼泪掉下来,脸上却绽开了大大的笑容,“谢谢你,兰德,我终于能为你做点事了。”
“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坏你的事。”
这一次,我一定会为你将目标达成。
再见,兰德。
若我不能回来,请记得想我。
她带着笑,带着泪,转身离去。
晚风吹入,长长的衣裾如凤尾轻扬,只一下,便消失在夜色里。
兰德的身体被禁锢,一动不能动,剧烈的情绪在体内奔流,像嘶吼的野兽四处奔突,找不到出口。烛火昏黄,长夜寂寂,耳边早已听不到衣袂声响,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他亲手把她送走的。
眼睛是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他死死盯着门口末儿消失的方向,眼角一点一点睁大,胀裂,鲜血划过面颊,是胭红色的泪。
二
末儿一身吉服地出现在城主府门前,所有侍卫都躬身让开了道路。
她穿过一重重院门、房门,最后,来到了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