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兰初有一种暴跳的冲动。在这个人面前,嘻皮笑脸的伪装总是最难保持,无论是上风劣势,这个人端凝如玉的态度都让他很是恼火。
因为他是如此欣赏这种姿态,从小就是如此。然而他既不可能有这种姿态,又不可能亲近这种姿态,那么,只有恼恨它。
“地处边关,你只手遮天,而我的身份不明。极好处理,如果我是你,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因为放过了,就不可能再有。”兰德看着他,那温润如玉的视线,时隔三千多个日夜后重新落在他的身上,“我们两个之间,总会走到这一步。但其实,我一直不愿意你落到我这个位置。
我一直觉得,有时候,你的心比我要狠一些,那么,就由你来吧。
我不怨你,也不恨你,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终点。”
“闭嘴!你闭嘴!”兰初几乎是吼出了这两句话,极力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情绪,抽着嘴角笑了笑,“凤兰德,死到临头,你还想玩什么花样?”
“正因为死到临头,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兰德站在营帐中,长身玉立,发如丝,脸似玉,一派宁静超然的气度,高贵出尘。越是这样,兰初便看得越是恼火,他抽出了腰间软剑,咬牙笑道:“好,好,既然这样,我就让你痛痛快快把话说个干净!”
那是一柄细长软剑,剑柄上饰有白玉兽头,收进腰间是一件精致的饰品,拔出来便是一件杀人的利器。兰初会武功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他轻功不错,却从没有人知道他还会剑术,兰德凝望着那柄剑,“很好,在这点上你胜过我了。大晏未来的太子文武双全,至少不再是我这样的荏弱之躯。”
兰初俊秀的面孔上一片森然杀气,“说完了?”
持剑的人身体紧绷,被剑指着的那一个却是负手立,一派悠然,若是此时有人进帐,看到的就是这样诡异的一幕。
兰德看着他几乎扭曲的面孔,微微一笑。
这一笑,如春风化雨,如清风拂面,帐内的空气似乎都变得芬芳而湿润,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教他写字的兄长。
年少时候那段手足情深的时光,到底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这些,他一直没有答案。
事到如今,也不需要答案了。
“说完了。”兰德闭上了眼睛,“请动手吧。”
动手吧!
兰初心里也呐喊着这句话,可握剑的手沁出汗水,令他几乎把不住剑。面前的人眼睛闭着,下巴微抬,颀长脖颈从衣领里露出来,仿佛一柄白玉如意,只要轻轻一击,便能被敲得粉碎。
动手吧!只要一剑,就能将帝位前最大的障碍清扫,所有人看见的只是月氏商人的妻子死在营帐,绝不会出一丝纰漏。
动手吧!
兰初的眼眶绽出血丝,那个声音几乎要透体而出,然而已经被真气贯注得笔直的剑尖却在颤抖,仿佛有看不见的光幕将兰德护在了里面。
是的,他知道那是什么,是那段永远不可能忘记的年少时光,是他一生中最简单最开心最快活的日子。在那段母妃忙着讨好父皇、父皇忙着讨好皇后的日子里,在那段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的日子里,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太子哥哥,将他捧在了手心。
两只稚嫩的手同握一支笔的感觉,头顶传来的清朗的声音,书房里浮动的荷花香气,人生会写的第一个字……
“啊——”他嘶吼出声,一剑挥出,长案断成两截,剑气逼得兰德的长发飞扬,却,丝毫无伤。
兰德睁开了眼睛。
“呵呵,看来我并没有你想象得心狠,亲手弑兄这种事,我还是干不出来啊……”仿佛经历了剧烈的博斗,兰初流着汗喘息着,笑得直吸气,蓦地大喝一声,“给我把他押进去!”
兰初的暗卫现身,在旁边的柱子上连按数下,帐内的地面平空现出一块黑黝黝的地道,紧跟着兰德被重重一推,押了下去。
地道口缓缓关上,帐外忽然有人影一闪,兰初神思震荡之极,反应格外敏锐,一剑刺了过去,那人大叫一声:“王、王爷!”却是那名送画来的小校尉。
兰初冷冷道:“你在外面做什么?”
剑仍然在脖子上,校尉吓得声音发颤,“属、属下是想问问这幅画……该该怎么处置……”
兰初这才看见他怀里正抱着那卷山水图,世上认得出兰德手笔的人屈指可数,而他恰恰是其中一个,小时候,在写字的闲暇里涂鸦,原本就是他们常做的事……
思绪再一次触及那一块不愿碰触的地方,兰初勃然大怒,“扔了它!撕了它!烧了它!毁了它!不要让我再看见它!滚,滚,给我滚!!!!”
小校尉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是啊,是啊,这才是正常人利刃加身时应有的反应啊,会恐惧,会害怕,会慌乱,可是凤兰德,你凭什么这样镇定,凭什么这样泰然?!
你会提起那段过去,根本不是什么死前最后的怀想吧?而是料定那就是我的软肋,一提我就下不了手是不是?
兰初的脸铁青。
是的,你料对了……你那么聪明,比我更了解我,你知道我会做什么,也知道我不会做什么……
!
兰初的脑中“铮”地一声响。
他似乎明白了一件事。
他会放苏末儿走,是不是也是那个人料定了的呢?
“去,给我把苏末儿追回来!再给我把那只猪头放了,让他回月氏去!”兰初一掌扫落桌上的茶壶与茶杯,瓷片碎裂的声响里,大叫着下令,“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
四
被推进去之后,入口“咔啦”一声锁死。
光亮消失,眼前一片漆黑,寂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终于可以放任自己的呼吸失常。
黑暗和寂静这两样东西加起来虽然容易让人发疯,但比起贴着脖子的剑尖来说,还是可以忍受的。
“……真精彩。”
黑暗中,有人道。
这声音沙哑极了,仿佛不是人说出来的,喉咙里布满了沙子,沙子与沙子摩擦出来的。
如果不是绝对的寂静,这样的声音绝对被当作是人声,而像是某种异响。但这样的寂静与黑暗里,人的耳朵格外灵敏,兰德听出了这个声音,苦笑了一下,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在阿洛没有等到阿朝。
这个被关在地底的犯人,居然是阿朝。
“抱歉了,殿下。”阿朝道,“我的运气不好,本来是想来找雍王帮忙的,结果撞进来才发现帅帐的主人已经变成了安王。”
而安王怎么会放过兰德身边最看中的暗卫?阿朝又带了伤,简直是送上门来,兰初当然就笑纳了。
“他没有杀你,也没有废去你的武功,只是将你关押,还是离帅帐这样近的地方,甚至不怕你听到他的一举一动……看来是想招揽你。”
“呵……”阿朝发出一声低哑的轻笑,“安王不是你的对手,他在你面前简直没有秘密。”
阿朝很少会笑,但这种笑声兰德宁愿他不要笑,皱了皱眉,“你的声音……”
“如果是殿下十天才有一口水喝,声音想必也不会比我更动听吧?”
十天……三天便是常人的极限。
“不用担心,这个地牢是一处天生的岩洞,岩石间偶尔会渗出那么一两滴水,对我来说已经够活了。”阿朝道,“想用身体上的折磨让我屈服,安王还真是没有殿下你高明啊。不过,安王起先是想招揽我,但现在,大概只是想看我能持续多久才会死吧?”
“那就闭嘴。不要浪费你体内的水份。”
“虽然有点浪费,但是殿下……”阿朝居然又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您的声音,我居然觉得有点高兴。”
“我不记得你以前是这么多话的人。”
“不管是谁,被关了几个月,能找到一个熟人,总会忍不住想多聊几句的。”
兰德没有再接话。
兰初可以十天才给阿朝一口水,也可以这样对待他。
儿时的那点情份,只够拦住兰初的剑亲自刺进他的身体,却不能改变他的死局。
兰初要坐上皇位,自己就非死不可。换句话说,他那一番“真情流露”,所以改变的只是死法而已。
被剑杀死,还是被渴死,被饿死……
慢着。
兰德忽然抬起了头,“你被关在这里已经几个月了是吧?”
“是。”
“兰初只是封住你的穴道是吧?”
阿朝再说了一个“是”字,这个字里,已经隐隐有一丝笑意。
兰德终于知道阿朝为什么会这么多话。任何一个人,在将要脱困的时候,话总是忍不住会多两句的。
在东宫的时候,偶尔的闲暇,兰德也会问起一些江湖中的事情,其中就包括种种奇怪的武学。说起点穴,阿朝曾经说起过一门移穴的功夫,功夫到了深处,全身穴位皆可自由挪动,一旦穴位挪动,再厉害的点穴高手也耐何不了他。
而这处岩洞显然是天然形成,并不是人力挖就,阿朝是这里第一位人犯,等闲铁链也困不住阿朝,兰初对付他的方法是命暗卫每隔十二个时辰封一次穴道,直到他同意为止。
封进穴道内的劲力会令人全身无法动弹,但外来的劲力总有衰竭的时候,这个衰竭的周期是十二个时辰,每到最后半个时辰,封存在穴道内的劲力最为薄弱,阿朝的内息可以稍为运转,虽然这样的气机每次都只够运行小半个周天,但几个月的时间积累下来,足以将穴位暗中移换,不出三天,暗卫再封住相同的穴道,便是陡劳。
“原来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兰德嘴角露出了笑意。
“不一定。”阿朝道,“在功成之前,怕是要劳烦殿下照顾属下。”
兰德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地下无日月,按阿朝估计是傍晚时候,上面的入口被拉开,一样东西扔了下来。
上面的灯光陡然照入,如雪光般耀眼,兰德一时睁不开眼睛,等他睁开眼,上面的入口已经合上了。
“哦,晚饭来了。”阿朝道,“本来那位同行还会喂我,眼下看来只有请殿下帮忙了。”
“晚饭?”
“就是这只馒头了。”
“馒头?”兰德问,“在哪里?”
“就在你面前。”
兰德皱了皱眉:“太黑了,我看不见。”
他这样说,倒让阿朝有些疑惑。这地方并非绝壁,不远的山壁有一道细长的口子裂了出去,不知通往何方,虽说已经是傍晚,但仍有微弱的光线洒进来,白生生的馒头在暗处分外显眼。兰德的视线明明从馒头上扫过,他在这边看得清清楚楚,兰德却说没看见。
这位主子心机之深,天下大概没有人比阿朝更了解。安王扔下的只有一只馒头,显然没有兰德的份。而兰德这样的人,无论怎样的景况下,一定会先让自己活下来。
阿朝于是了然了,嘴边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哦,是属下眼花,看错了,那不是馒头,那馒头会在哪里呢?确实太黑了,找不着就算了吧。”
兰德极力睁着眼睛四处看了看,然后缓缓蹲下,双手一点一点摸索,几次都与那馒头擦肩而过,最后终于摸到了。
“总算找到了。”兰德轻轻透出一口气,“你在哪里?”
阿朝内力深厚,不说岩洞内还有些许光线,就算真的是一片漆黑,在此几个月,也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兰德的一举一动,乃至脸上神情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阿朝盯着兰德茫然的视线,声音更哑了几分,“你看不见我?”
“这么黑,怎么看得见?你说话,不要停,我便能找到你。”兰德说着,真的摸索着走过来。
阿朝看着他那完全是盲人般的姿势,心中发凉,“殿下你……你真的看不见我?”
兰德停止了摸索,动作僵了片刻,慢慢直起了身子,向着声音的方向,“怎么?我应该看得见你吗?”
“殿下你……从阿洛来到这里,必定受了不少苦吧?”
兰德被他问得怔住,但一怔之后,心开始往下沉。
受过碧落蛊的身体不得受大喜大怒,不能受大风大浪,不能受大苦大难,这躯看起来和常人无异的身体其实虚弱不堪,在皇宫中虽然思虑过慎,但有锦衣玉食的调养,始终没有大碍。出宫之后,军旅的劳累与奔波,苗疆的殚精竭虑,阿洛的出生入死,寺庙的那段山居……相较而言自然是山居的那段日子更为悠闲,更为轻松,那一段时光,即使是放在几十年后回头看,也是人生不可多的美好回忆之一。但,也就是在那几个月,他要照顾重任昏迷的末儿,要亲手烹制羹汤,起初的那段日子,他根本顾不上自己,常常是一天忙下来才发觉自己没有吃饭,后来末儿醒来,景况略有改善,但存粮极少,饱腹都成问题,更别提调养身体,何况,在那个时候,要调养的显然也是末儿的身体。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眼前偶有模糊之感,晚上总觉得灯火过于昏暗——当然,和灯火耀如白昼的皇宫比起来,那一盏油灯确实是太暗了。他并不觉得是自己眼睛有问题。
直到这一刻,指尖才隐隐发起抖来,“这里……这里有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