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太子妃·帝子歌
16331900000038

第38章 可惜我们是天家的兄弟(2)

“我落到如此境地,身边只有这个人尚堪利用,怎么会随便放开?她的身份你再清楚不过,杜家反正不会放过她,不如留下来为我陪葬,我在黄泉之下也不会孤单。”

“三哥你真是铁石心肠。”兰初摇头叹息,向着末儿一笑,“三嫂放心,三哥舍得,我却舍不得。来人,把前面那只猪头押下来,车队出发,三嫂,这一队的人与货,就当是小弟送给你的礼物如何?”

末儿看看他,再看看兰德,一头雾水。这两人的话她每个字都听得清楚,却每句都听不明白。

不过说到送礼,她蓦然想起了一样东西,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一块方帕递到兰初面前,眼中满是歉疚。

兰初打开,只见里面包着的是几块碎玉,质地花纹十分眼熟,再仔细一看,不由苦笑起来,“大晏开国以来,大概只有我这块王令变成这副模样。”

末儿眼中的歉疚更浓了。

兰初心里一动,“三嫂,为什么不说话?”

“在阿洛误食毒草,哑了。”兰德淡淡道。

兰初一怔,目光落在兰德身上,“三哥,你有没有发现,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没有下场。”

兰德平静如玉雕的面庞上显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裂痕。

是的,母后死了,池铭死了,丽嫔和他一样中毒,阿朝生死不明,末儿功力几乎全失,又跟着他走到了鬼门关前……需要深深吸一口气,才能将这样裂痕补回去,兰德声音平淡,“至少你没事。”

“我?我算在你身边吗?我站的地方,可是你的对面啊。”

“小时候,你才是离我最近,粘我最紧的人。”

小时候……这三个字让兰初的目光一顿,那一段已经很少想起的时光幽然浮现,但笑脸却更深,“幸亏我越长越聪明,知道离你远一点。”

兰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兰初向末儿道,“我可怜的三嫂,你别跟着这队人走了,自己下车吧。不过最好别回家,也最别回京城,不如峨眉去,头发剃了,做一个真正的尼姑。”

跟着商队走,看似兰初送了一份大礼,一旦离开这里,就算商队众人在大晏境内不敢发作,到了月氏,一定会为旧主报仇,到时在异域他乡,末儿孤身一人,生死难定。而一个走看似吃亏,让她剃度看似刻薄,其实这才真的是条活路。

兰德的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丝毫不曾表露,反而微微皱起了眉头。

兰初看他皱眉,笑容终于欢畅起来,“来来来,三嫂,快下车走吧,我和三哥还要好好叙叙兄弟之情呢。”

兰德冷着脸道:“要带走我的人,至少先让她把事情做完。你的披风。”

兰初看着他身上的红衣与头上珠冠,笑着解下身上的披风递进来,车帘放下,阻隔了外界明亮的阳光,车内重新变得幽暗阴凉,末儿两只眼睛写满了疑问,兰德却没有看她,吩咐道:“为我更衣。”

末儿知道他素来讲究仪容,这次扮成女人真是难为了他,现在遇上了兰初,确实不需要再扮了。末儿替他把头上的珠冠解下,吉服除开,再为他披上披风。

“再为我梳梳头。”

兰德的声音有些轻忽,在狭小的空间内,显得格外空茫。

手边没有妆奁,末儿拔下自己发上的玉梳,替他把长发一小缕一小缕梳通梳顺。车内寂静,只有“咝咝”轻响。这是末儿最爱做的事,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将他的头发笼在手里玩个不停。她一边梳,一边看着兰德的侧脸,兰德低眉垂目,就如一座玉雕的观音,悠悠宁静里蕴着无限悲伤。

这悲伤如水,在车内悄悄蔓延,末儿的心里渐渐泛酸,停下梳子,轻轻从背后抱住他。

她不想走。

不想离开他。

很奇怪地,不用她说话,不用看她的表情,只是这样轻轻地拥抱,身体便能这样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想法。

可是,只有离开我,你才能活下去啊。

“想哭吗?那就哭出来。”兰德低声道,“你哭得越是伤心,越是舍不得离开我,他就会越干脆地放你走。”

末儿是想哭,但她不要哭。兰德的安排自有他的用意,必定是为了她好,她怎么能用眼泪让他烦心?

兰德任她抱着,没有回头,“末儿,出嫁从夫,夫主为亲,这话你知道吧?”

末儿不单知道,还倒背如流。

“现在我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情交给你去做,你一定要为我办到。”

末儿连忙收起心里的哀伤,正了正脸色,点点头。

兰德解开她的衣带,咬破指尖,在内裙上写下四个字。白色绸裙,衬得那四个字格外娇艳,但每个字都繁复异常,曲里拐弯,末儿一个都不认得,兰德一连咬破三根手指,才写完,抬起头来,道:“这几个字只有你能看,绝不能告诉第二个人。离开之后马上回峨眉山找你的师父,让她教你认识这几个字,然后照这上面的意思去做。记得千万不要在泰州耽搁,尤其是宣州。你得罪过勾香落,苗女最为记恨,一旦撞在她手里,会让你比死还难受。若是可以,写信给你的父兄,让他们最好搬离京城,寻一处乡下地方,另谋生路吧。”

末儿认认真真地听着,认认真真地点头。

看着她满脸的认真,兰德轻轻笑了,眸子里却只有悲伤。他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脸,手底下摸到的是一层脂粉,为了掩盖容貌,这层粉可涂得真厚。再漂亮的女人如果涂成这个模样也要让人人避之不及,但她的眼睛清澈如同阳光下的溪流,里面满满的都是不舍与眷恋,纯粹得仿佛溅出来的阳光,他轻轻低下头,吻在她的额头上,“末儿,从此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你要……走得好好的。”

在我身边的人都没有下场,但你,要做例外的那一个。

这话隐隐有股不祥的意味,末儿脸上有一丝惊慌,兰德自然看出来了,安抚道:“不用担心,我和兰初有事相商,要耽搁一阵,所以不能和你同行。事情办妥之后,等我去接你。”顿了顿,“走吧。”

最后这两个字,他说得含笑。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能漫进眼眸里。这样温暖的笑,是他用过的、最复杂的一张假面,十年来在世间最高最冷最黑最暗的地方历练出种种演技与心机,终于成功地骗过了末儿。

末儿下车去,有士兵牵了马过来。

兰德坐在车内,挑起车帘,看着她在马背上不住回顾,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为止,那样的笑容,才慢慢卸下来。

一点一点卸下,嘴角再一点一点勾起,这一次,他要换上另一付假面,对面对人生当中最大的死劫。

兰初已经在马车外等着他了,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仿佛真像一个因为与兄长重逢而欢喜的弟弟。

他们原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然而,他们给对方看的却只有面具。

还好,他们曾有过一段不戴面具的少年时光。

兰德看着阳光下那张漂亮的笑脸,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完美的苦笑。

和阿洛呈月牙形的帐营比起来,大晏的军营呈井字形,将帅帐护在中央,四面布置得井然有序,不论哪个方向有动静,帅帐都能及时反应过来。雍王曾是问武院高徒,不单在身刃练就一身好武功,更在无身刃学得一肚子好战术,这些营帐就是他布置下来的。

但如今的帅帐却是兰初的居所,兰德问,“皇叔呢?”

“哦,皇叔啊,说起这个,我还要多谢三哥。话说,三哥你对女人还真是有一套,假太子妃对你死心塌地,丽嫔体弱多病竟然也愿意跟着她南下,好在被接进了雍王府,皇叔自然要回去看一看。最近有个叫苏少起的也进了雍王府,听说是皇叔的师侄,所以此时王府很热闹呢,战事又停了,皇叔自然顾不上这里。”兰初懒洋洋地扔下马鞭,给自己倒了杯茶,随便递给兰德一杯,“哎,也难怪皇叔不愿住在这里,三哥你不知道住在帐篷里有多难受,开门蚊子多得要死,关门又闷得要死,还好,还好,这么多天的辛苦,总算有了回报,你看皇叔绝对想不到,他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太子爷,我不废功夫就得来了。有些时候,做人还就真靠那么一点运气,你说是不是呀三哥?”

他笑吟吟地说着,笑吟吟地看着兰德。

“你的运气一直比我好。”兰德答得一派平静,脸上半点没有他想看到的愤怒、沮丧、绝望,那张熟悉的面孔上只有静谧,只有淡然,“从小时候起,我每天要念许多书,写许多字,写得不好,还要被打手心,而你就在书房外面掏鸟窝,捉蚂蚁,拿竹箭射宫人玩,把仙鹤的翅膀绑起来扔到荷花池里……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你的运气比我好。”

“嫡庶有别,何况我那时还小,当然淘气些。”兰初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眼中却有了一丝寒意。

“我那时候就很羡慕你,羡慕你不是太子。”兰德轻轻叹了口气,“兰初,你说,如果我不是太子,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还能和小时候一样?”

兰初,这是他第二次叫他的名字,距离从前叫这个名字,已经过去了十年。乾元二年四月,他以七岁之龄封王,同年七月,孝端皇后薨,太子悲痛成疾,卧床静养,这一养,就是三年。三年后再次从东宫走出来的兰德太子,一张脸白而脆,就像是覆着一张玉制的面具,一双眼睛从面具里露出来,似两口不见底的水潭,幽幽的,暗暗的,没有人知道那里面浮动的是什么。

“三哥!”那时候的他快活地迎上去。三年了,除了太医,父皇不许任何人踏入东宫,母亲更是不许他再靠近一步,于是他总在东宫附近蹓跶,指望什么时候三哥出来,他就能见上一面。这天,他终于如愿了,看见了久违的兄长,他高兴得整张脸都在发光。

然而,然而,太子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欢喜或者意外,他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道:“原来是安王。”

是的,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成了他嘴里的“安王”,或者,不带丝毫感情的“六弟”。“兰初”这两个字,从来没有从他的嘴里出现过。

为什么会这样呢?从前他们不是这样的啊……那时候的自己还会这样困惑地想,从前,从前三哥对他很好,每每课业结束,他都会将他唤进书房,然后教他用纸笔写字。那时候的兰德自己也才刚够得到桌子,比他小三岁的兰初当然不行,于是兰德便把兰初抱在膝上,把着他的手,写下一个“兰”字。

“看,这是我们的名字,我们的名字里都有这个字。”年少的兰德说,即使年纪尚幼,但那有鬓角已经如同刀剪出来一般整齐好看,又教他写了一个字,“看……这是‘初’字,这两个字加起来,就是你的名字,兰初。”

兰初,兰初,他是从他那里知道了自己名字的写法。荷花池旁的书房里,浮动着淡淡的荷香与墨香,初夏的凉风带着水汽吹过来,他仰起小小的脸庞,看着自己的兄长开心地笑起来。

所以,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在你的书房外捣乱玩耍了吧?因为,因为每天都可以有这样一刻啊。

宫里的孩子往往都懂事得更早一些,可是,懂事之后的兰初最爱的事情依然是在东宫书房外的假山上上蹿下跳,一群宫人跟在他后面,所过之处鸡犬不宁。他不爱读书,不爱听母亲讲的那些隐秘的道理,父皇倒是越来越喜欢他,现在想想,父皇喜欢的大约正是他的不求上进,他的懒散任性,这样的孩子让他心情放松,而太子——年少的太子已经表现得太过优秀了,尤其是在那位名叫池铭的夫子入宫以后。

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放纵自己的原因,在年少的安王心里,只有一个梦想:他只是兰初,哥哥的兰初,而不是安王。他才不要按照别人的意志,做一个站到哥哥对面去的安王。

他要一直一直,都在哥哥的身边。

然而这个梦,却是哥哥亲手打破的。

兰德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在那一段时间里,每一次他叫一声“安王”,兰初的梦,便又破碎了一分,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会期待哥哥口中唤出他的名字,因为,在哥哥的眼中,他已经不再是兰初,而是安王。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皇真正属意的皇储,在帝位前虎视眈眈的安王。

既然你都这样想,那么,我何乐而不为?!

支撑着他一路走来的,到底是年幼的执念,少年的叛逆,还是母亲与外祖家族的推动,或者仅仅是自己年长成熟后对权力的欲望,已经分不清了。不论原因为何,他一步步走过来,两人已经彻底站在了对面,而足下万丈悬崖之外,只有一个人的立脚处。

没有退路。

兰初的声音微微沙哑,“已经到了这一步,三哥,你以为小时候那一点交情,能让我放过你的性命?”

“当然不会。”兰德平静地道,“若你真的动了这样的念头,我会劝你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