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知道黑水泽射向血蛇的那一箭,是谁射的吗?”
“当然是阿度夜藤。”
“不,是阿朝。”兰德道,“是我下的令,原本射的不是血蛇,而是你。”
“你……你说什么?”
“末儿,你当初的价值,只在于假扮成杜雪意,离开了东宫,即失去了这份价值,所以,那一箭,是我在弃子。”兰德静静道,声音波澜不惊,“但你那时有了血蛇罗帕,那便有了另外一重价值,于是我继续留你在身边,让你去欺骗勾香落。”
“别说了……”听着这一字一句从兰德优美的唇形吐出,末儿痛不可当。不是因为他所说的内容,而是,他会说这些话,只有一个原因。
他真的要死了!
“你以为你这样说,你死之后,我就不会难过了?我就会恨你,庆幸看穿了你的真面目,然后开开心心过日子?”末儿的眼泪像雨水一样落下,止都止不住,她呜咽着捧起兰德的脸,“兰德,兰德,你真是傻。从前你利用我也好,想杀我也好,但从千江寨离开的时候你没有杀我,我从呼云城回来的时候你也没有杀我,我在你心里到底是妻子还是棋子,你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话?我真的那么傻,那么好骗?如果是,就请你告诉我,这是你做给兰初看的戏,你一点事也没有,只要机会合适,阿朝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让我先离开,不要到时碍你的事。兰德,你要这样骗才对啊,我才会听啊!”
“我不想骗你。”平静的声音底下,五腑内早已经沸腾如岩浆火海,血液被这样激烈的情绪熨烫,内中的碧毒窜升跳脱,眼中一片温热,淡紫色的披帛被点点嫣红晕染,血泪划下面颊,刚刚被拭净的肌肤重新划上血痕,“我以前总是骗你,到了这一刻,我再也不想骗你了。阿朝可以作证,我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还说不骗我,说什么和兰初有事相商,要我走,难道不是骗我?”末儿哭着替他拭去面上新的血痕,已经泣不成声,“我才不会相信你了,我只相信自己。骗我的兰德,利用我的兰德,打算弃子的兰德,还有后来舍不得弃子的兰德,跟我说要再迎娶我的兰德,都是我的兰德,我的夫君。我求你不要再说这些废话,省点力气,我们总能等到机会逃出去!”
没有这个机会了……
新一轮的剧痛已经开始,他的手死死掐着左手的伤口,才能借那一点温柔的清明稳住自己不要发狂。那样的狂乱,他已经顶不住第二次了。
但是以前怎么没有发现,面前这个人是这样难骗呢?
可这一次,他真的没有骗她。他确实那样对待过她,视她如一枚普通的棋子,或生或死,或爱或杀,只在一念之间。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在他的生命中变得如此重要,重要到,仿佛将他的心全部占据。
“末儿,末儿,末儿……”
他抱住了面前人,将自己的脸埋进她的衣服里,心脏剧烈地跳动,每一下都要跳出胸膛,血液逆流,温热液体自眼中滚滚而出,打湿了她的衣服。
那或许是泪,或许是血。
我要死了。
我死后,你必定会痛不欲生,但时光会慢慢冲淡一切,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在遥远的未来,你终究会遇上一个人,看到他时,就像看到我一样,你的眼睛会发亮,会止不住露出笑容,你什么都想告诉他,他也对你很好,你们相谈甚欢,或者会提起我,那时你已经当我是一段过去的往事。也或许,你并不提起,只是将我深埋,成为内心深处一个永远的秘密,只有在偶尔的时候,才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握住身边的那手。
你会生活得很好,比和我在一起,好很多。
那样,很好。
如果一开始就安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不去谋划这场战事,那么,天下间就没有那么多流民,两国边境的老百姓依然过着安稳的生活,父兄俱在,儿女双全,平平安安,一直到老,到死。
如果真的一开始就这么做,末儿也不会进宫。她会安稳地回家,家里人会为她找一门合适的亲事,她会有自己的孩子,男孩子,或者女孩子,然后孩子长大,她慢慢变老,就和,世上所有人一样。
是他,是他的恨与不甘,破坏了无数人的幸福。
是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池铭临死的前的话。
“我很遗憾,只教会你断绝私情,却没有来得及教会你心有大爱……可惜,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先生,你没来得及教会的,有人教会了我。只可惜,可惜,真的已经来不及了。
喉头一记腥甜,体内的蛊毒如猛兽破匣而出,带着他的生命冲出他的体外。
用池铭的命借来的十年岁月终于到头,是到了这一刻,才蓦然发觉,人生如此短暂,短暂得什么都来不及抓住。
“末儿……”他吃力道,“别哭了……”
每说一个字,口中便有大口的鲜血涌出。他都不知道自己体内原来有这么多血。色泽嫣红,美丽得妖异。他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衣服,不允许她蹲下,不允许她看到他的脸。
若可以,他愿意让时光停留在她代嫁进入东宫的那一天,他掀开她的盖头,她看着他的脸,眼中露出惊艳迷醉的光芒。
原来早在那一刻,上天就已经怜悯地赐他幸福。只可惜他笨,到那么久之后,才懂得接受。
末儿,你不笨,笨的那一个,是我……
鲜血耗尽,气力渐消,握着衣服的手指,慢慢垂了下去。
“兰德?”她试探着唤了一声,那个像孩子一样窝在她怀里的兰德,却再也没有了动静。她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整片衣襟已经被血染成异常妖艳的嫣红色,而他的脸便浸在这片艳色中,如血海中浮生的白莲。
“兰……德?”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手颤巍巍地探到他的鼻前。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指尖开始冰冷,也没有等到那原本应有的温热鼻息。
“别试了。”阿朝强行挪开了穴道的位置,代价是经脉几乎错乱,内息几近入魔,擦去嘴角溢出一缕血丝,慢慢站起来,首先查看末儿身上有无伤口。兰德的血对常人而言是至毒,一旦通过破口进入体内,末儿这条命也保不住。
检查完毕之后,他一掌挥向入口处,刹时整座地牢都颤了颤,那坚实的入口却不曾破开。
不过这点动静也足够了,很快兰初便来了,看到阿朝行动自主,吃了一惊,首先便怒道:“凤兰德,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您多虑了,王爷,他永远也不会玩什么花样了。”阿朝淡淡道,“只是,堂堂太子,一国储君,总不能死无葬身之地,”
兰初这才看见兰德软软地靠在末儿怀里,双手无力垂下。末儿像是魔怔住了,正不住用衣摆给他拭脸上的血迹,她自己的衣服早已经被鲜血湿透,再擦他的脸也仍然晕着血,仿佛那血是从肌肤深处渗出来。
兰初喉头干渴,慢慢走近,忽然一把扣住兰德的脉门,半晌他抬起头来,“不,不可能……他不可能死……当初他中了碧落蛊也没有死……哈哈,一定是假死!”兰初笑得狰狞,“阿朝,我知道你用毒的本事,你一定是给他吃了什么药,让他看起来好像死了,一旦我放他出去,他就会活过来,是不是?!哈哈,凤兰德,你又想骗我!”
“怀疑吗?”阿朝冷冷道,“那就拔出你的剑,在他身上刺几个窟窿,看看他有没有死透。”
兰初愣住,忽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摆,一看却是末儿拉起他的衣摆,轻轻替兰德擦脸。他素来爱穿白色,这件梨花白外袍上用浅蓝丝线绣着木槿花纹,尚工局的绣女两个月才制得出一件,这样一件衣服很快染上了血迹,末儿微笑道:“太好了,总算擦干净了,兰德你爱洁,最不喜欢弄脏脸。来,我再替你梳梳头。”
兰初后退两步,“死了?……真的死了?”
“是啊,死了。但人都会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人自尘土中来,终归尘土中去。毛发、爪齿、皮肉、筋骨、髓脑、垢色皆归于地,唾涕、脓血、精液、涎沫、痰泪、精气皆归于水,暖气归火,动转归风。四大各离,四大皆空。”末儿温柔替兰德梳着头,温柔地道,“此生尘缘已毕,兰德他,再也没有烦恼了。”
她替兰德绾好了头发,打量一下,叹了口气,“可惜这里没有水,洗不了衣服。唉,兰初,你有没有合适的衣服借兰德换换?他一定不喜欢衣服上沾这么多血。”
兰初吃惊地看着她,“苏末儿,你……”
“哦对了,最好要黑色的,他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但不能是普通的黑衣,一定要有刺绣。要绣得好看一点,绣凤吧,兰德的黑衣,经常绣着凤凰呢。”末儿说着,脸上现出了浅浅的笑容,“其实他穿红衣也很好看,下次你成婚,也要穿五凤衣,你穿也一定很好看,不过,一定比不过兰德。嗯,他穿僧衣也很好看……要是换上你这身白衣,说不定也很好看呢,可他还是喜欢黑衣,那,兰初你能为他找一身黑衣吗?”
这下连阿朝都觉得她不对劲,走过来想诊诊她的脉门,末儿微微一笑,“放心,我没事。我是有点难过,但死是寂灭,死是解脱,你看,他的眉头再也不会皱起来了。你们不知道,他睡着的时候,眉头总是皱起来的。现在好了,他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她轻轻抚着兰德的面颊,手上带着万分的珍重和轻柔。是啊,他再也不会皱眉了,可是,同样再也不会微笑了。
兰德的笑容,在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上的笑容,再也不会有了。
此后天长海阔,千秋万载,欢喜寂寞,她的生命里,都看不到他的笑容了。
泪在眼中汹涌,末儿咬住嘴唇死命忍住。他叫她别哭了,他的最后一句是叫她别哭了,这一次,她一定听话,一定不会违背他的意思。
她为兰德解下血衣,也解下自己的,内裙裙摆上的四个字显露出来。他低头写字的模样还在眼前,眼泪瞬间又冲出来,她仰起头用力将它倒回去,问兰初,“这四个字,你认识吗?”
兰初看着兰德的尸首,一直怔怔忡忡,此时抬起头,辨认出那是四个大篆,木然道:“愿结来生。”
听着这四个字,末儿的脑子里“嗡”一下空白。
一个刹那在佛看来是一念,二十念主为一瞬,二十瞬方为一弹指,但在她看来,一刹,却是一生。在这一刹,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只有兰德最后一句话,在耳边如此清晰:
“末儿,我要走了。从此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你要……走得好好的。”
一切都被放大,声音里的温和与凄楚,眉宇间的忧心与不舍,绝决与清明。
她当时把这看作是普通的道别,原来不是,不是。
这是,绝别!
什么机密,只不过是支走她罢了。
什么参悟,只不过是拖住她罢了。
在那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死,于是他冷静地安排好的她的退路,然后只身赴死。
“哈哈哈哈……”她低哑地笑了出来,眼泪再也忍不住。
就让我哭这一次吧兰德,这次之后,我答应你,再也不会哭了。
她紧紧握着兰德的手,未完的咒文化成一声呜咽,终于痛哭出声。
阴冷黑暗的地牢,阿朝与兰初静静伫立,看着这一场死别。
世界之寂静悲凉,再也比不过这一刻。
二
马车缓缓驶向雍王府。
兰德靠在末儿的怀里,已经换过了一身精致衣裳,可惜不是他爱穿的黑衣,而且阿朝说,他身为太子,入敛时要穿衮服,南下的时候衮服也有备着,只不过,当时是准备在受降时穿,没有想到会拿来当丧服。
雍王已经接到消息,整条长街被封锁起来,一路寂静无声。马车到王府门前停下,雍王已经一身丧服迎上来,眼眶尚有哭过的痕迹,咬了咬牙问阿朝,“是安王下的手吗?”
“不全是。”虽说那阴暗潮湿的地牢确实是兰德的丧命地,但就算安王没有把他关起来,他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身上的蛊毒,王爷您应该知道。”
雍王当然知道,十年前就知道。按祖制藩王不得随意离开封地,但皇后去世是国丧,何况他们从小就如亲姐弟,关系非同一般,于是他得于入宫送灵的机会。在那个熟悉的皇宫,已经没有了熟悉的人。作为皇后的蕴姐姐死了,皇兄如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曾经热闹的东宫冷冷清清,他独自一人踏着满地的枯叶,一阵风过,片片树叶卷起,翩跹如蝶,枫树后转出一名少年,向着他深深一礼,“兰德见过皇叔。”
皇叔?这次入宫以来,最新鲜的无疑就是这个称呼了。皇兄膝下有七子六女,团团围过来,一个个如粉雕玉琢,尤其是小小年初便已经封王的兰初,真真如琼花玉树,秀丽生光。可眼前这位,却没有在那次接风宴中见到。
只是,当少年一抬眼,他便知道他是谁了。
那样一双漆黑如墨温润如玉的眼睛,除了她的孩子,还会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