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木叶渐下。秋天的清冷氛围更容易让人敏感多思,情感变得细腻婉转。一点点的凋零都能引起诗人寄寓深沉的慨叹。诗中苍老的秋蝇代表了生命将尽的衰弱,在已然到来的迟暮前试图再走几步却终究无奈垂下沉重的双翼。虽然还保留着对于昔日活力的美好回忆,但这份回忆使得现在的哀愁更添了一层悲伤。
夜行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夜行者的特质被描述得充满了黑夜的气息,抑或是,夜行者就是夜本身?冷清清的街道、黑茫茫的雾。大概也只有夜行者才能知道黑夜的“一切琐碎”吧。戴望舒用诗歌的语言,将夜和夜行者的特点刻画得惟妙惟肖,在诗歌的最后一节,我们甚至能看到“他”的样子,怪诞中透露着优雅的气息。将自己沉入到诗人所描述的世界之中,体会那暗夜的一切,是一种令人着迷的探险。
微辞
园子里蝶褪了粉蜂褪了黄,
则木叶下的安息是允许的吧,
然而好玩弄的女孩子是不肯休止的,
“你瞧我的眼睛,”她说,“它们恨你!”
女孩子有恨人的眼睛,我知道,
她还有不洁的指爪,
但是一点恬静和一点懒是需要的,
只瞧那新叶下静静的蜂蝶。
魔道者使用曼陀罗根或是枸杞,
而人却像花一般地顺从时序,
夜来香娇妍地开了一个整夜,
朝来送入温室一时能重鲜吗?
园子都已恬静,
蜂蝶睡在新叶下,
迟迟的永昼中,
无厌的女孩子也该休止。
爱情不可能永远都是“水深火热”的,不可能或者如胶似漆或者伤痛欲绝,生活毕竟是生活,手牵着手平静淡然地走着,或偶然有点小矛盾小怄气,这才是生活的常态。戴望舒对施绛年的热恋,中间就夹杂着这样的“微辞”。不过诗人就是诗人,生活中这些看似一地鸡毛的东西,在诗人的妙笔之下,照样能散发出美丽和诗意的光辉。戴望舒对于“女孩子”施绛年的“微辞”,在于她总是“不肯休止”,在于她太过“好玩弄”,在诗人需要“恬静”与“懒”的时候,她不能如“新叶下”的“蜂蝶”一样安静下来,这让诗人觉得有些不耐烦,所以通过这首诗,发出了“无厌的女孩子也该休止”的愿望。
妾薄命
一枝,两枝,三枝,
床巾上的图案花
为什么不结果子啊!
过去了:春天,夏天,秋天。
明天梦已凝成了冰柱;
还会有温煦的太阳吗?
纵然有温煦的太阳,跟着檐溜,
去寻坠梦的玎吧!
题目早已揭示主旨,却又在接下来的诗篇里转开笔锋。不需要哀怨凄切地直面诉说,只用婉转的几笔就勾出失去爱情的女子的怅惘悲凉。诗歌通篇笼罩在一种凄清的氛围里,在孤乏花枝的伴随下度过长长短短的寂寞与空虚。虽是怨念满怀,却依然是有所节制,哀而不伤,令人难忘。
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篱笆披着茑萝;
旧曲在颤动的枝叶间死了,
新锐的蝉用单调的生命赓续。
结客寻欢都成了后悔,
还要学少年的行蹊吗?
平静的天,平静的阳光下,
烂熟的果子平静地落下来了。
这首诗用寥寥几笔勾画出了生命尽头的安静氛围,然而诗中却没有因即将离开人世而带来的忧愁凄凉。平静的阳光下,老人在硕果累累的树下安详地等待生命的最后时节。少年蓬勃的朝气与披着茑萝的灰暗篱笆并没有本质意义上的区别,他们都是生命必然的一部分,只是在经历时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情绪。只要向往还在,生命的长度就无法由时间来定夺。
旅思
故乡芦花开的时候,
旅人的鞋跟染着征泥,
粘住了鞋跟,粘住了心的征泥,
几时经可爱的手拂拭?
栈石星饭的岁月,
骤山骤水的行程:
只有寂静中的促织声,
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
天涯游子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定是他的家乡,而在奔波之后突然碰到一点家乡的味道,则更是容易勾连起怀乡的情思。诗的第一节用清凌凌的语言勾勒出温馨的画面,芦花开如雪,巧手温柔的拂拭一直藏在心间。就这样倚靠着骤然到来的乡情,暂停脚步,在寂静的夜里,宛如重回儿时的窗前,聆听蟋蟀的声响。
不寐
在沉静底音波中,
每个爱娇的影子,
在眩晕的脑里,
作瞬间的散步;
只是短促的瞬间,
然后列成桃色的队伍,
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
飞机上的阅兵式。
掌心抵着炎热的前额,
腕上有急促的温息;
是那一宵的觉醒啊?
这种透过皮肤的温息。
让沉静的最高的音波
来震破脆弱的耳膜吧。
窒息的白色的帐子,墙……
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气呢?
这首诗写的是“失眠”。夜已沉静,然而脑海中还是走马观花式地热闹地跑过一个个“爱娇的影子”。可这影子也是“短促的瞬间”,甫一出现随即消失,其亮丽与迅捷一如“飞机上的阅兵式”。在这失眠的状态中,诗人不禁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觉察到心跳急促,失眠啊,使“这种透过皮肤的温息”也让人无奈。这样的境况让诗人难以忍受,还不如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来震破脆弱的耳膜”,把自己从迷糊的失眠中彻底惊醒,当然这声音并没有到来,失眠依旧。就这么眼睁睁地睡着,感觉那白色的帐子和墙都让人“窒息”,让人想要逃避、想要喘息。啊,这不寐,这失眠,是为了谁?大概,还是为了那从脑海中闪过的“爱娇的影子”吧。
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璨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游园却逢主人不在的情景,古代的诗人也写过这样的诗句。古人遗憾于春色难觅,却又邂逅一枝斜出的红杏,从细微处窥见处处皆有春意。这首诗里的访客,同样有着寻景不遇的遗憾,但却笔锋一转,遥想到主人现在的所在,是否也有满园盎然的绿意?这样一来便是另一重深意,打破了原有的抒情范畴,重建了另一个想象无限的世界。
灯
士为知己者用,
故承恩的灯
遂做了恋的同谋人:
作憧憬之雾的
青色的灯,
作色情之屏的
桃色的灯。
因为我们知道爱灯,
如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为供它的法眼的鉴赏
我们展开秘藏的风俗画:
灯却不笑人的风魔。
在灯的友爱的光里,
人走进了美容院;
千手千眼的技师,
替人匀着最宜雅的脂粉,
于是我们便目不暇给。
太阳只发着学究的教训,
而灯光却作着亲切的密语,
至于交头接耳的暗黑,
就是饕餮者的施主了。
任何平凡的所在都能成为诗人内心思想的载体,而恰恰是平时普通到极致的事物,往往更容易被赋予多一层的含义。灯,是我们视之如不见的普通之物,然而在作者的笔下,灯成了“恋的同谋人”,灯的光是“友爱”的,灯不同于太阳,人们在灯光下,可以“作着亲切的密语”——在灯光之中,人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隐秘的氛围促成了熟稔的感觉。诗是一种“眼”,通过“诗之眼”,人们能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这个不同的世界也许是激荡的情感、痴缠的恋情,也许只是平平淡淡的物件。感谢诗人,让我们可以看到这么美丽动人的“灯”。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在这首诗中,寻梦者可以说是诗人自己的写照,在长河里寻找着醉人的梦境;寻梦者也可以说是这世上一切有希望和有追求的人的写照,在寻找一个生命的理想。梦境是复杂而美妙的,如同一生的追求那样光鲜夺目。尽管这样终其一生的寻觅也不一定能找到那“金色的贝”和“桃色的珠”,但是在此漫长的路途中,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憧憬和甜美的幻境。又有什么遗憾呢?
乐园鸟
飞着,飞着,春,夏,秋,冬,
昼,夜,没有休止,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
还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时候也饮露,
饥的时候也饮露,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神仙的佳肴呢,
还是为了对于天的乡思?
是从乐园里来的呢,
还是到乐园里去的?
华羽的乐园鸟,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
假使你是从乐园里来的
可以对我们说吗,
华羽的乐园鸟,
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飞翔是幸福,还是枷锁?此中答案并不是诗人所在意的,失乐园后的世界,才是诗人的落脚所在。一只乐园鸟,成为诗人思恋和追问的对象。从另外一个方面说,每个尘世中仰望那虚幻的所在的人,都会如作者一般不停地追问乐园鸟,问那乐园何在,问那乐园境况如何?在这种执着追问的背后,既体现了诗人对于人间、天堂的哲学思考,也揭示了乐园——理想对人类永恒的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