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着我多少的
思量底轻轻的脚迹,
比长脚的水蜘蛛,
更轻更快的脚迹。
从苍翠的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它掠过涟漪,踏过荇藻,
跨着小小的,小小的
轻快的步子走。
然后,踌躇着,
生出了翼翅……
它飞上去了,
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飞舞,
在芦苇间,在红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只云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现在它是鹏鸟了。
在浮动的白云间,
在苍茫的青天上,
它展开翼翅慢慢地,
作九万里的翱翔,
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
它盘旋着,孤独地,
在迢遥的云山上,
在人间世的边际;
长久地,固执到可怜。
终于,绝望地
它疾飞回到我心头
在那儿忧愁地蛰伏。
古神祠这个意象,象征着古老的传统、历史以及精神的积淀。走到这样一个寄寓了太多传统意味的神祠前,神祠的厚重和神秘没有震慑诗人的思想,诗人放任自己的遐思,天上地下,任意东西,从虚幻到真实,又由实体到渺远的理想画面,壮阔宏大。然而这试图超越神祠的庄重远游,最终却又回到了原地。这种最终回到起点的追求,不由得让人叹息并深思——究竟应该怎样面对高远的理想和沉重的现实之间的矛盾?这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问题。
见勿忘我花
为你开的,
为我开的毋忘我花,
为了你的怀念,
为了我的怀念,
它在陌生的太阳下,
陌生的树林间,
谦卑地,悒郁地开着。
在僻静的一隅,
它为你向我说话,
它为我向你说话;
它重数我们用凝望
远方潮润的眼睛,
在沉默中所说的话,
而它的语言又是
像我们的眼一样沉默。
开着吧,永远开着吧,
挂虑我们的小小的青色的花。
“勿忘我”花的花语大概来自于它的名字,即代表了永恒的思念,不管何时何地,都让我的形象鲜明地留在你的脑海之中。当爱人已经不在,当曾经热情燃烧的爱恋化成了一堆灰烬,于是从这灰烬的余温与沃土中,长出了这朵娇艳美丽的“勿忘我”。“勿忘我”只是静静地开着,就像诗人心中的思念一般,“谦卑地,悒郁地开着”。看着它,诗人不禁想起了曾经的日子,曾经“我们”“潮润的眼睛”互相凝视着对方,默默无语——那凝视,是深情,还是离别?也许只有诗人自己才知道。如今,诗人已经不再奢求重新找回爱情,只希望这“小小的青色的花”能“永远开着”,不要让时光的流水将曾经的热恋冲洗得一干二净。
微笑
轻岚从远山飘开,
水蜘蛛在静水上徘徊;
说吧:无限意,无限意。
有人微笑,
一颗心开出花来,
有人微笑,
许多脸儿忧郁起来。
做定情之花带的点缀吧,
做迢遥之旅愁的凭借吧。
这首诗很好地代表了戴望舒的诗歌风格,似乎总是这样轻盈和灵动,倏忽间却留下了广阔的天地供读者漫游想象。在这首诗中,抒情意象被赋予了曲折迂回含蓄乃至晦涩的特征——尽管已经写出了微笑的芬芳,而在芬芳背后仍然驳杂着更为深沉的隐喻。它的言语虽然极为平淡,然而流动其间的,却是浓浓的诗意。
霜花
九月的霜花,
十月的霜花,
雾的娇女,
开到我鬓边来。
装点着秋叶,
你装点了单调的死,
雾的娇女,
来替我簪你素艳的花。
你还有珍珠的眼泪吗?
太阳已不复重燃死灰了。
我静观我鬓丝的零落,
于是我迎来你所装点的秋。
这首诗与《到我这里来》一样,同样和施绛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秋天在诗人的笔下没有了往日的丰硕,转而变成了一片萧索。虽然爱恋一个人并不因得不到她的回应而失去爱情的光彩,但是长久的孤单依然会使信念变得黯淡,无法绽放开来。等到惆怅长到已经变成一个习惯,思念就像悄然爬上的窗花,看不清,抹不掉。
灾难的岁月
古意答客问
孤心逐浮云之炫烨的卷舒,
惯看青空的眼喜侵阈的青芜。
你问我的欢乐何在? ——窗头明月枕边书。
侵晨看岚踯躅于山巅,
入夜听风琐语于花间。
你问我的灵魂安息于何处?
——看那袅绕地,袅绕地升上去的炊烟。
渴饮露,饥餐英;
鹿守我的梦,鸟祝我的醒。
你问我可有人间世的挂虑? ——听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过客的跫音。
在戴望舒的诗歌中既能看到西方现代派的手法,也能追觅到中国古典诗歌的典雅优美。这首诗除了自由体的构造形式和句法上的现代化,其意境和语言都充满了浓郁的传统风味。孤心、浮云、明月、夜风,诗人将一系列具有中国传统美感的词语布列开来,形成一个富于文化内涵的情境,而这样精心创造的清灵意境,也正是诗人内心对于永恒的美的理想和追求。
灯
灯守着我,劬劳地,
凝看我眸子中
有穿着古旧的节日衣衫的
欢乐儿童,
忧伤稚子,
像木马栏似地
转着,转着,永恒地……
而火焰的春阳下的树木般的
小小的爆裂声,
摇着我,摇着我,
柔和地。
美丽的节日萎谢了,
木马栏犹自转着,转着……
灯徒然怀着母亲的劬劳,
孩子们的彩衣已褪了颜色。
已矣哉!
采撷黑色大眼睛的凝视
去织最绮丽的梦网,!
手指所触的地方:
火凝作冰焰,
花幻为枯枝。
灯守着我。让它守着我!
曦阳普照,蜥蜴不复浴其光,
帝王长卧,鱼烛永恒地高烧
在他森森的陵寝。
这里,一滴一滴地,
寂静坠落,坠落,坠落。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童稚之时,谁都有过美好的想象,将“黑色大眼睛的凝视”采撷在一起,就能编织“最绮丽的梦网”。那时候,我们“穿着古旧的节日衣衫”,那时我们欢乐,当然也有小小的忧伤,而即便是忧伤,也是纯真美丽的。那时的“灯”照耀着我们。如春天的阳光一般温暖柔和。然而,时光流逝,现实破碎了梦幻,曾经温暖的火光“凝作冰焰”,“花幻为枯枝”,“灯”也已不再是那个温暖如“春阳”的灯,而成了在古墓中幽幽闪烁的长明灯。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做“幻灭”?
秋夜思
谁家动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听鲛人的召唤,
听木叶的呼息!
风从每一条脉络进来,
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诗人云:心即是琴。
谁听过那古旧的阳春白雪?
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将它悬在树梢,
为天籁之凭托——
但曾一度谛听的飘逝之音。
而断裂的吴丝蜀桐,
仅使人从弦柱间思忆华年。
秋天是气候转凉的季节,所以有人“动刀尺”来做衣服;秋天也是怀人的季节,所以孤冷的心“也需要秋衣”。心怎么会需要秋衣呢?因为南方“鲛人的召唤”和北方“木叶的呼息”都使诗人的心感到“枯裂”。此时是需要友人的,然而高山流水式阳春白雪的朋友,又到哪里去找呢?思之不得,只能任由自己的心“悬在树梢”,让风拨动琴弦发出天籁,这天籁之音,不就是这首惆怅优美的诗吗?
小曲
啼倦的鸟藏喙在彩翎间,
音的小灵魂向何处翩跹?
老去的花一瓣瓣委尘土,
香的小灵魂在何处流连?
它们不能在地狱里,不能,
这那么好,那么好的灵魂!
那么是在天堂,在乐园里?
摇摇头,圣彼得可也否认。
没有人知道在哪里,没有,
诗人却微笑而三缄其口:
有什么东西在调和氤氲,
在他的心的永恒的宇宙。
像是因拥有的满足而故意发出的询问,中间满满的都是未得遮掩的骄傲和自足。音的灵魂和香的灵魂弥漫在诗人的心中,又有什么更多的索求呢?这一刻的美好并不是能够时常遇见的,特别是在战火纷飞离情处处的年代里,片刻的一丝流连便足以慰藉所有的尘埃旧梦。
赠克木
我不懂别人为什么给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们不需要的名称,
它们闲游在太空,无牵无挂,
不了解我们,也不求闻达。
记着天狼、海王、大熊……这一大堆,
还有它们的成份,它们的方位,
你绞干了脑汁,涨破了头,
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
星来星去,宇宙运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阳无量数,太空无限大,
我们只是倏忽渺小的夏虫井蛙。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单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阳。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风,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还看人世的痴愚,人世的倥偬:
静默地看着,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乐在空与时以外,
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境界,
自己成一个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来供你钻究,让你皓首穷经。
或是我将变成一颗奇异的彗
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让人算不出轨迹,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诗篇的开始是类似于屈原天问般的疑问,只是这疑问没有变成长篇的激昂,而这失去的激昂可能就是最该被剥离的状态。生命的常态在于仰望和自感,任何叱咤风云的伟绩都会在时间里坍塌,唯有自然随性才是正解。虽然联系起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往往给人以失望消沉的印象,但是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太多的无奈而导致的顺从,也是生命智慧的一种体现。我们不能消极摆脱,那就只能积极忘却。因为我们无法改变,所以只能顺其自然。从容的语句咀嚼出的却是消极的心态,诗歌中氤氲着一种忧郁的气息。
眼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尾飞鱼的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经纬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
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
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唏曝于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永恒的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一如诗人的其他诗篇,这首诗同样受到了象征主义极大的影响。眼睛被化为潮汐、珠贝、海藻、飞鱼、水、太阳、月亮等等一系列的意象。而这一切,日月星辰的光辉也好,永恒的旋转和依恋也好,都共同指向最开始的原点——你的眼睛。在诗歌的最后一节,诗人愿意做一扇睫毛,只为与你的眼睛朝夕相伴。如此的爱恋,让人魂销。
夜蛾
绕着蜡烛的圆光,
夜蛾作可怜的循环舞,
这些众香国的谪仙不想起
已死的虫,未死的叶。
说这是小睡中的亲人,
飞越关山,飞越云树,
来慰藉我们的不幸,
或者是怀念我们的死者,
被记忆所逼,离开了寂寂的夜台来。
我却明白它们就是我自己,
因为它们用彩色的大绒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让它留在幽暗里。
这只是为了一念,不是梦,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凤。
在诗人的笔下,扑火的飞蛾被赋予了另外一重含义。是相隔千山的亲人的绵绵思念化为枕上的一梦?或者是幽冥相隔的逝者依旧不舍的怀恋?不管这重意象里包含的想念究竟是如何的渺远和不经,却在诗歌中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以“爱”的形式永驻人间。诗人知道它们就是自己,是切实的存在。纵然有现实的撕扯,却让人在穿越荆棘之时,不觉痛苦。
寂寞
园中野草渐离离,
托根于我旧时的脚印,
给他们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盘桓从兹消隐。
日子过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离离的野草,
像那些可怜的灵魂,
长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复到园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新婚的诗人沉醉于甜蜜的相知相伴里,快乐而知足的日子可以抹杀昔日因爱生出的种种羁绊和彷徨,幸福生活的痕迹留驻于爱人的眼角眉梢。只是也许激情是诗人所以成为诗人的最原始的动力,安宁的细水长流渐渐衍生为寂寞,夜坐听风,昼眠听雨,寂寞的美感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消磨殆尽,不知如何来去的诗人只剩下一首找不到出路的诗句。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诗人的思想在诗歌中变为一只彩蝶,蹁跹万年。这只彩蝶寄托着诗人的理想和追求,包括一点点的使命感,奇妙而诱人。蝴蝶的意象承载着诗人的希望而飞跃重生,呈现出一种跳跃性的、浓密的画面。在翅膀和云雾的碰撞之中,萦绕着诗人心中细微颤动的情思。
元日祝福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希望。
祝福!我们的土地,
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
更坚强的生命将从而滋长。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力量。
祝福!我们的人民,
坚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难会带来自由解放。
民族存亡之际,民众的热情往往喷薄得尤为壮烈灿烂。诗人的感情本来就要比常人更为细腻更为敏感也更为激越,因而在火与血的激荡下,就更容易抒写下激昂动人的诗篇。在辞旧迎新的时刻,人们愿意对自己也向他人传达一份坚定和执着,来激励自己以及共同奋战的所有同胞。时至今日,情境虽改,然壮美尤存。
白蝴蝶
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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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