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戴望舒的诗歌中,象征主义的手法被广泛应用。这首白蝴蝶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在这首诗中,翻飞的书页被诗人比喻成蝴蝶的翅膀,巧妙而传神。此时的白蝴蝶已成为一个生动的意象,其间积酿着诗人的寂寞和细微的愁思。这样的寂寞给人以无尽的遐思,或许在这层寂寞里还有另一份含义。庄周梦蝶而不分现实与梦境。也许诗人的寂寞也如此细腻而恍惚,充满了种种情思,百转千回。
致萤火
萤火,萤火,
你来照我。
照我,照这沾露的草,
照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这里,让一颗芽
穿过我的躯体,我的心,
长成树,开花;
让一片青色的藓苔,
那么轻,那么轻
把我全身遮盖,
像一双小手纤纤,
当往日我在昼眠,
把一条薄被
在我身上轻披。
我躺在这里
咀嚼着太阳的香味;
在什么别的天地,
云雀在青空中高飞。
萤火,萤火
给一缕细细的光线——
够担得起记忆,
够把沉哀来吞咽!
这是一首基调安详、沉稳的诗,沉稳得能将日月星辰托在手掌。然而,它的底色却是“沉哀”的,作者在呼唤萤火“你来照我”的时候,是希望萤火能够“给一缕细细的光线”,让自己能“把沉哀来吞咽”。当我们的心中填满哀愁,当“记忆”犹如乌云遮盖我们心灵的天空,这时候,也许每个人都需要一缕“萤火”,能让自己重新品味人世间的美好,重新燃起心灵的灯。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
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这首诗想传递的内容在第一节便已昭然揭示。狱中的诗人并没有因为失去自由乃至可能会失去生命而陷入悲伤,相反,他以更为高昂的姿态面对现实人生。对国家的忠贞和对侵略者的愤怒共同化为对朋友的嘱托。他的希望和信心用充满诗意的语言进行着最后的一次喷薄,永恒而不朽。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幛,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这首诗的意义,并非因为它是戴望舒诗歌美学的精髓所在,而是因为它的内容:国难之时一个传统知识分子所表现出来的家国情怀,最为珍贵。在山河沦丧命运流离的岁月里,我们希望这样的声音给我们力量,用以揭露黑暗和期盼光明。这首诗用象征的手法,撷取传统意象:憔悴寂寞的荔枝花和恋人的柔发进行感情的表达。在沦陷区和解放区鲜明的对比中,表现出了对永恒中国的深切依恋。
心愿
几时可以开颜笑笑,
把肚子吃一个饱,
到树林子去散一会儿步,
然后回来安逸地睡一觉?
只有把敌人打倒。
几时可以再看见朋友们,
跟他们游山,玩水,谈心,
喝杯咖啡,抽一支烟,
念念诗,坐上大半天?
只有送敌人入殓。
几时可以一家团聚,
拍拍妻子,抱抱儿女,
烧个好菜,看本电影,
回来围炉谈笑到更深?
只有将敌人杀尽。
只有起来打击敌人,
自由和幸福才会临降,
否则这些全是白日梦
和没有现实的游想。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八日
作者写作这首诗的时候,正是中华民族灾难最为深重的岁月,亦是诗人个人生活的非常时期。在每段诗的前面几句,诗人用极简的几笔勾画出最为寻常平凡的幸福时光,但是末尾的一句只有“将敌人打倒”却使所有明媚的畅想成为可想而不可及的奢望。几时能够实现这些梦想?那时大概谁也无法给出一个具体的回答,但是对于自由和幸福的永恒向往,则是时时刻刻激励每个国人的不变的信念。国仇家恨之际的理想在战火中显得尤为珍贵,而坚定的信念更是成就理想最坚固的脊梁。
过旧居(初稿)
静掩的窗子隔住尘封的幸福,
寂寞的温暖饱和着辽远的炊烟——
陌生的声音还是解冻的呼唤?……
挹泪的过客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间。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日
诗人以《过旧居》为题写过两首诗,这首诗是其初稿。较之于铺陈开来描述的另一首《过旧居》,这首初稿的凝练和蕴藉更具有诗歌的魅力。窗户静掩,被尘封的幸福在窗子的那一边;曾经平和、幸福而温暖的炊烟对比着此时的寂寞,此时诗人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声响,那声响是在呼唤往日的幸福,还是意味着曾经的幸福又将归来?谁也不清楚。诗人在回忆中重温了往日生活的瞬间,泪水潸然。整首诗只有四句,极为凝练,然而其中饱含着对往昔的怀念、对幸福与和平的向往,让人回味无穷。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炊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
是不是今天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年岁,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像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游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日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这首诗的笔法,让人联想起《项脊轩志》中对于旧宅的眷恋之情,在对旧物的描述中渗透着对于往事和故人的深情。在戴望舒的回忆中,人与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然而即便往景再美,也只能驻足回观而已。现实婚恋的破裂是一个必须面对的痛苦,此时此刻能给予安慰的,也许只有这老房子的印象,虽然物是人非,但多少仍然是一个老旧的梦,换来一时半刻的温暖。
赠内
空白的诗贴,
幸福的年岁;
因为我苦涩的诗节,
只为灾难树里程碑。
即使清丽的词华,
也会消失它的光鲜,
恰如你鬓边憔悴的花
映着明媚的朱颜。
不如寂寂地过一世,
受着你光彩的熏沐,
一旦为后人说起时,
但叫人说往昔某人最幸福。
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
虽然让人愁肠百结的感情从来都是无法把握的,然而,爱情的甜蜜却足以让人有足够的理由去永久地追寻。这是一首写给与自己厮守着的爱人的诗,然而此时的爱情,已经返璞归真。诗歌从来都是灾难和痛苦孕育而出的,因此“幸福”的年岁只会让诗贴变成“空白”。可是即便写出再美丽的诗句又能如何呢?它终究也会失去华彩,就像花儿终归要憔悴一样。与其如此,倒不如去“受着你光彩的熏浴”,虽然一生寂寂,然而此生毕竟幸福。平凡的幸福往往是最难的,也是人们最容易忽视的;诗人在历经沧桑之后,对这样一句老话有了更多的体悟——平平淡淡才是真。
示长女
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童年点缀着海鸟的彩翎,
贝壳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岚的苍翠,繁花的绣锦,
和爱你的父母的温存。
我们曾有一个安乐的家,
环绕着淙淙的泉水声,
冬天曝着太阳,夏天笼着清荫,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静,
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搅
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
如果人家窥见我们在灯下谈笑,
就会觉得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
我们曾有一个临海的园子,
它给我们滋养的番茄和金笋,
你爸爸读倦了书去垦地,
你妈妈在太阳阴里缝纫,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后在温柔的怀里寻温柔的梦境。
人人说我们最快活,
也许因为我们生活过得蠢,
也许因为你妈妈温柔又美丽,
也许因为你爸爸诗句最清新。
可是,女儿,这幸福是短暂的,
一刹时都被云锁烟埋;
你记得我们的小园临大海,
从那里你们一去就不再回来,
从此我对着那迢遥的天涯,
松树下常常徘徊到暮霭。
那些绚烂的日子,像彩蝶,
现在枉费你摸索追寻,
我仿佛看见你从这间房
到那间,用小手挥逐阴影,
然后,缅想着天外的父亲,
把疲倦的头搁在小小的绣枕。
可是,记着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爸爸仍旧会来,像往日,
守护你的梦,守护你的醒。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诗人的心总是敏感的,因而诗人的情绪总是变幻起伏难以稳定,说不定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忧愁。在写下了幸福的《赠内》之后不过十几天,诗人就又陷入了落寞的情绪。《赠内》是写给自己的妻子的,而这首诗,则是写给女儿的。也许是因为生活过得幸福,因而想到了遥隔异地的女儿。诗人遥想昔日那“安乐的家”,那时候女儿“在草地上追彩蝶”,妻子在树荫下缝纫,自己读书又“垦地”,“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可是,幸福总是那么短暂,离散突然之间就到来,于是,昔日的幸福就只能在记忆里寻找。于是诗人梦想着,想着有一天,能找回那曾经的幸福……
在天晴了的时候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不再胆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们的头,
试试寒,试试暖,
然后一瓣瓣地绽透;
抖去水珠的凤蝶儿
在木叶间自在闲游,
把它的饰彩的智慧书页
曝着阳光一开一收。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过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看山间移动的暗绿——
云的脚迹——它也在闲游。
对于天气的盼望也是自己内心晴雨的写照。等天晴的时候,这些内心暖洋洋的惬意便自然而然转为蜿蜒的小路,新绿的花草,绽放的白菊和风雨后的蝴蝶。晴朗的内心会在晴朗的天气里舒展开来,也让人用崭新的姿态面对现实和未来。作者不仅仅在等待天晴后的行走,更重要的是对于未来晴好的现实的期盼。舒适和闲逸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一切才是重点。
偶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偶成》的情感基调是难得一见的明媚和希望,写出了对于美好的信心,对于未来的向往。他坚信所有的失去,都不过是转化成了被冰封的沉淀:“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这首诗虽短,却光芒四射。没有意象在时空挪移上的大开大合,单单是一句朴素却坚定的相信,就能让人晃落一身的哀愁,带着明天的希望,重新上路。
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作为东北作家群杰出的一位女作家,萧红的一生波折而坎坷,最终在香港郁郁而终,葬于浅水湾。六个小时寂寞的山路,既写实性地记录作者探访萧红墓的过程,也暗喻了萧红生前不如意的孤独人生之旅。然而,从一束火红的山茶花上,我们又看到了热情和希望的色彩。诗人以山茶花这一意象,表达出自己对于未来的等待,纵使长夜漫漫,也坚守不怠。最后一句的卧听海涛闲话,既是生者的继续前行与逝者之间的相见与告别,亦是对于自己的一种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