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焚天莲火
“——我要见你们的红莲圣使!”
卫蓝铃奔到皇家军营地门口高喊一声,没有丝毫的停驻就直接冲了进去。而守门的卫兵也像是认得她的,只侧了侧身居然也就让她过去了。
“——蓝铃!”卫祺只来得及远远地喊出一声,她的背影就已经没入营区深处了。
而这时候,正在帐篷内和三个弟子商量着什么的天远突然做了个暂停谈话的手势,一下子抬头望向了营帐门外。
“——冒昧登门,卫祺求见国师和红莲圣使。”在天远的营帐门口,卫祺才终于追上了卫蓝铃。他一把拉住她的一只胳膊,向里扬声道。
“卫公子和卫姑娘不用客气。两位贵客请进——”
天远垂下眼,目光中精光一闪,忽然浮现出深深的笑意。说完之后,他转身走到了桌后的座位上坐下,一派事态尽在掌握的气度。
“卫公子再次登门,不知有何指教?”等他们走进了营帐,天远便首先开口问着。声音平和而缓慢。
“我们不是来找国师,是来找——”卫蓝铃猛一侧头,凌厉的目光直接投向了他身后照旧法衣低垂的红莲,“红莲圣使的!”
“哦?”天远看了身边无声肃立的红莲一眼,“不知小徒是否得罪了两位?”
“国师言重了。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红莲圣使,问完我们就走。”卫祺明白眼下形势已经失去了控制。如果不让卫蓝铃问出答案的话,她是不会罢休的。
但他深思的目光转到红莲身上的时候,突然毫无预兆地微怔了一下,然后愣住了。
“原来如此,”天远依然缓缓地点头,“姑娘但问无妨。要我等回避吗?”
“不用。”卫蓝铃迅速地吐出两个字,话锋直指红莲,“红莲圣使?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再一次,红莲自己伸手拉下了风帽,也毫不避讳地直接对上卫蓝铃的双眼,“蓝铃姐。”
声音平平淡淡,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称呼,就仅仅只是称呼而已。
“——很好。你居然还记得你叫过我一声蓝铃姐?”卫蓝铃上前一步,直直地看着他,语气咄咄逼人。
“记得,我也很感激蓝铃姐。”红连低下头,微躬了躬身,算是致谢了,“若没有蓝铃姐的帮助,我进不了卫氏一族,也完不成师父交给我的任务。”
“你——”卫蓝铃的忍耐终于到达了极限。她脱口喝出了一个字,但手让卫祺用力一握,愤怒的语气又被强行地压了下来,只是化成了激奋微颤的句子,“红莲圣使果然不是平常人。连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还能这么平静地面对我!”
“红莲只是在感谢蓝铃姐的成全。”
说这句话的时候,红莲半垂的眼眸里突然有极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然后,他再次抬眼,以天远看不见的角度状似不经意地把目光投到了卫祺的脸上。
只短短的一瞬。但刹那间,却让卫祺捕捉到了那目光中传达出的某种东西。
——这个孩子……
卫祺心中一凛,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蓝铃,这就是各为其主。所以你不能怨他。”他忽然开口截住了卫蓝铃后面的话,不让她再继续问下去了。
“——我只想要一个答案。要到了我马上就走!”卫蓝铃抢口道。因为他的阻拦,一部分的火气直接就转到了他身上。而红莲的目光则再次碰触上了卫蓝铃含忿的双眼,“没有理由。如果一定要有的话,那就是公子刚才说的——各为其主。就这么简单。”
“——现在答案要到了,我们走。”不等卫蓝铃回答,卫祺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平稳的语气中透出只有她才能察觉的深意。
——跟我走。他看着她,目光中是这么说的。
卫蓝铃像是怔了一下,然后才领会到他的意思。她的目光从红莲脸上,调到天远身上,再转回到卫祺脸上,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局面下自己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干净利落地转过身径直向外走去了。
走出营区之后卫蓝铃一直没有回头。直到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她才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卫祺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或者该问,你究竟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蓝铃,不要怨他。”卫祺顿了一下,轻声说:“他是个死人。他的生魂被人锁住了。”
“你说什么?”蓝铃跨回来两步,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是个死人?”
“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做到这样——但红莲的生魂的确是被人锁住了。现在他的身体里,有着不止一个的假魂。那应该都是由某个施术者写入的。简单一点说,就是他已经死了很久了,但他的身体被人做成了一个傀儡娃娃,注入了不相同的各种性格和相法。他面对你的时候,很可能是真的那么天真可爱;但现在的红莲,却也不是装出来的。那都是他身体里存在的假魂所体现出来的一种。”
“你是说……”卫蓝铃稍缓地张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们看到的这个红莲并不是个活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所以你不要怪他,无论他做过了什么,都不会是他的本意。只是操纵他那个人的意愿。”
但他真正看到的,其实远不只于此。他可以肯定,红莲的施术者就是天远。所以,红莲的冷漠、红莲的世故、红莲的精于算计甚至红莲那高深的法力,或许都完全承袭自天远本身。
他无法想象这样状态下的“人”会有怎样的感受。但是,那一刻,他却亲眼看到了红莲眼底的那一抹求救般的哀怜。
这个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生魂的孩子,却在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一线残念。就是这一点点顽固的残念,让他在强大法力的压制之下居然衍生出了一点点的、本不该存在的——“自我”。
“怎么会有这种事?他明明还活着。他住在族里的那些日子,还有他今天看着我的样子,明明就再正常不过。他怎么会是个死人?”
“你听说过——傀儡戏吗?艺人用线串上木头娃娃的头颈四肢,操纵着他们在舞台上又唱又跳。傀儡看起来几乎也像是活的,但让他活起来的,却是背后提线的人。”
“但他不是木头娃娃,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我不相信!”
“——既然我可以长生不老。那么,这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卫祺再次顿了一下,然后放低了声音,轻轻地、却仿佛还带着些说不清的情绪似的,反问了她这么一句。
卫蓝铃再一次无言以对,再一次选择了沉默。她原本的难以置信和怒火,就被卫祺这一句冲得不知了去向。
抬起眼,看着头顶那团厚重的乌云挟着一片阴霾缓缓而过,她发现自己又混乱了。
记忆中一直开朗和蔼的二叔变成了卫氏一族的背叛者;天真讨喜的四方变成了清离上教的红莲圣使。最后,还变成了一个早已死去的傀儡娃娃。
她觉得一切都像是天方夜谭,离奇得没有任何真实感。
“那——他会怎么样?”很久之后,她这样问了一句。
卫祺却慢慢低下了头,淡淡地一笑,“——长生。和我一样,陷入永生之狱。”
那一瞬间,那个孩子的眼神——虽然他并不愿承认,但确实,他被那眼神触动了。
同样的身不由己,同样的永生之狱。那个孩子——是他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但不同的是,我的长生是我自己选择的;他的长生,则是因为肉体的不朽而存在。他和傀儡娃娃并没有任何分别,头坏了可以换头,腿坏了可以换腿。只要提线的人还在,娃娃就永远可以被修复。所以,尽管他早已失去了灵魂,却仍然可以永远以‘肉身’的方式存在下去……”
“——你别再说了。我不想听了!”卫蓝铃的头忽然低了下去。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透出无助的惶惑,“这世上——真有这么可怕的东西吗?”
“如果你向往谷外的世界,你就必须要接受这些。这虽然不是那个世界的全部,但却绝对是真实存在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卫祺的神情冷冽起来,仿佛是把雏鸟赶出巢穴的老鹰。
“那……”用了更长的时间,卫蓝铃静静地站着,飘忽的语音仿佛不知道究竟落在了什么地方。
最终,她再次转过了身,怔怔地看着远处祭台模糊的影子,然后问了一句:“你……可以帮帮他吗?”
卫祺没有说话,只是无言地拍了拍她的肩,然后和她一起往村子里走去。
天远在帐篷里打坐。手捏成诀、指端紧扣,闭目凝气、神游物外。
他的身边,尘昊在替他护关。
如果这时候有人进来的话,就会看到尘昊脸上的笑容——一种淡淡的、怪异的,带着些许兴味与恶意的笑容。
——如果他有足够的胆子和力量,也许真该趁现在这个机会赌一把,看看能不能一举杀了天远……
看着这个让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无比敬畏恐惧的人,生平第一次,他有了这么一个恶毒且大胆的想法。
天远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这是来到卫氏一族之后尘昊更为清晰明确地认知。
当他寻找到卫氏一族居住的这个山谷之后那种迫不及待;当他亲眼见识到卫祺的力量之后的那种兴奋——那简直就是一种不正常的疯狂。
——疯子是可怕的。当一个疯子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则更为可怕。
但也因为这样……所以这个疯子才会失去正常人该有的观察和判断力。
尘昊的嘴角再次无声地抽动了一下,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天远给他下的评语:“你很聪明,很懂得看眼色,更懂得保护自己。你有运用手腕的头脑,却又怯懦软弱没有成大事的气魄。你很适合做我的徒弟。”
怯懦软弱吗?也许吧。他也一直认为自己的确是这样的人。
但今天,当他捕捉到红莲和卫祺之间那一瞬间的眼神交汇,捕捉到红莲的求救和卫祺的触动。他突然间意识到,他等待了很久的一个机遇已经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他也突然发现,他并不是自己和天远所认为的那样,只是一只温驯乖顺的狗。他有本质,其实只是一只伪装成狗的狼。
他第一次明白了,他其实无时无刻不想挣脱天远的束缚。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
“红莲——似乎不太对劲。”
一直盘膝闭目的的天远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尘昊目光中那抹复杂的神色瞬间收入眼底,快得不留一丝痕迹。
“师父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是红莲和青焰的施术者,天远和他们是息息相关的。他几乎能洞察他们所有的思维与行动。更确切一点说,红莲和青焰就是他的两个分身。
“最近,我渐渐察觉到红莲在刻意向我隐藏某部分的思想。并且,这一部分似乎越来越多了。”天远无波无浪地回答。“那师父打算如何做呢?”
天远淡淡一笑,一掀衣服下摆站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自然是再为他换一个假魂。”
这个疯子……
在天远转过身去的时候,尘昊的眼里再次闪现出深深的厌恶。
在他的眼里,红莲和青焰就只是两个活动的木偶吧?或是便于使用的工具。他写入他们身体里的假魂,就像是铺在他们身体里的一张张白纸。需要什么样子,就书写成什么样子。等到不适用的时候只需要把纸一撕,之前的一切痕迹便通通消失,犹如从来就未曾存在过一样。
红莲根本不知道,他早已死了很多年了,又哪里来的“人生”呢?连他的“活着”都只是一个假象而已,他又还想要去追寻什么?
如果……在这样的“活着”和死亡之间作选择的话,哪种会比较仁慈一点?
尘昊的目光在天远回过身之前反复变幻了好几次,片刻之后,他突然开口对着天远的背影说:“我也发现,最近的红莲有些不太对劲。他似乎……兴起了追寻自己的过去的念头。”
“过去?”天远斜着回身看他一眼,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他一个早就死了的人还有什么过去好追寻?”
他并不是在伪装,他是真的觉得这个早已“死亡”的人还会想要去“追寻”什么是件很可笑的事。他甚至几乎已经忘了红莲和青焰是他亲生的两个孩子,也是他亲手对这两个孩子施行了这么恶毒的法术。身边所的人,包括他一手发扬起来的清离上教和当今皇上,对他来说都只是得到向往的那种力量的踏脚石和工具而已。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任何意义。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我也并不清楚。但现在的红莲的确开始有了一些不一样,他的思想里似乎衍生出了一种属于‘自我’的东西,可以不受假魂转换时意念变更的影响。再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他会完全脱离师父的控制。”
在这一瞬间,尘昊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这个决定。
红莲已经在不应该的时刻觉醒了,如果有一天让他自己去找到了真相,他才会真的知道什么才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那么,就让他来帮助红莲解脱吧!同时,也拯救他自己!
“哦……红莲的状况有这么严重?”天远的语气终于加重了一点。因为他终于有了即将失去有利武器的危机感。
“我最近才发现的。他的情况确实很严重。”
天远霍然转身,一拂袖打断他:“你马上去把红莲给我带过来。我马上给他施行转心大法!”
尘昊找到红莲的时候,他正在水潭前发着呆。
他自己也无法理解他什么会在那一刻没由来地向卫祺传递出了那种求救的眼神。但目光相触的瞬间,他只知道这个人的法力很高,眼神很宁静,也很悲悯——那就是一种“救世”的眼神。
他只是被那种眼神震撼了,然后内心的什么东西翻涌起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种等待被救赎的渴望就已经通过眼神传达出去了。
其实他自己也很迷惑……真的。
他呆呆地走在尘昊的前面,任由思绪脱缰野马般混乱来去,甚至已经无暇去顾及会不会被师父感知到了。
“红莲——你想解脱吗?”
突然,他身后的尘昊很奇怪地问了这么一句。
红莲一怔,停下了脚步。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开口回答他:“我想。虽然我并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我的‘解脱’。”
“我知道。”
那天晚上,那是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把红莲带进天远的帐篷之后,尘昊依照惯例退了出来。天远施行转心大法的时候是不能被打扰的,他只能在帐外护关。
但这一次,他却慢慢地走到了营区的外围,抬起头对着青白色的月光,笑了起来。
转心大法是最消耗天远法力的一种法术,每当这时候,也是天远最无暇他顾的时候。他甚至暂时没有能力再维持覆盖整个营区的结界。
尘昊仰起头,无声但是很放肆地笑着。表情有些阴冷的恶毒、含着报复的快感和玩火的兴奋。
——他现在要去把这世上唯一能消灭天远的那个人引来!
犹记得崖边初见卫祺和卫涵的情形——同时一跃而起的两个身影,无须言传的默契相交。
……力量、朋友、扶持、了解……为什么他的生命中却从来不曾出现过这些东西?
——为什么他们拥有的又这般奢侈?
那么……让卫祺来作一次牺牲,不为过吧?
——卫祺和天远司命星辰的轨道,就由他来改变吧!让他们猛烈地相撞,然后玉石俱焚吧!
他只是想要自由,仅此而已。
——只要天远从这个世上消失,就能带走一切的罪孽!
“呜……”
正在卫氏村落里悠闲踱步的夜突然觉得脖子上被什么东西勒紧了。它不明所以地甩了下头,没能摆脱那根红色亮线的束缚。又挣扎了几下,然后开始烦躁起来,用力地甩头,并且咆哮出声。但红线却越缠越紧,开始一点一点把它往某个方向拉。
黑豹猛力挣扎了一下,顺着拉扯的力道转了半个圈子——终于,它看到了拉住线头的那个人!
仿佛极不喜欢这个人,黑豹猛然间发怒了!它狂吼着向黑衣人扑过去,霎时间露出了野兽的本性。但就在即将碰触到黑衣人身体的那一刹那,黑衣人迅速地出手挟着一团红光轻轻一掌拍在它的脑门上。黑豹如受重击,应手瘫软跌倒。
“放心,”尘昊一直掩在阴影中的脸,随着弯腰抚摸黑豹的动作而被月光清晰地勾勒出来。他仍然带着那种特别的微笑,很温柔地对着黑豹喃喃地说,“我只用法术控制你一会儿,不会要你的命……我只想让你去替我带个人来,然后——把你的主人引过来。”
“蓝铃姐——那个高台,是你们很重要的地方吧……”
“蓝铃姐,我进来这么多天还没有去过你家呢?可以带我进去看看吗?”
“蓝铃姐,你相信我吗……”
“蓝铃姐,我是来说我明天要走了……”
这些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地萦绕在她的耳边,回荡在她的梦境里。她翻了个身,额上开始渗出密密的冷汗,眉心蹙成了一个结。
“蓝铃姐……救我……救我……”
突然,孩子天真的问话变成了痛苦而恐怖的呻吟求救。卫蓝铃全身如坠冰窖,忽然一抖,然后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我做的什么梦……”她怔了怔,伸手按了按额角,坐起身来把脸埋进手掌里。
正在想着,一阵抓挠木板的声音忽然闯进了她的耳朵。
“——谁?”
声音停了下来,片刻后又继续响起。卫蓝铃的脑子空白了好长时间,然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门外发出声音的应该是什么。
连忙跳下地赤着脚跑过去开门,刚拉开一半,夜立即敏捷地蹿了进来。
脚下传上的凉意让卫蓝铃清醒了许多。夜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一埋头,露出了卡在项圈里叠好的纸张的一角。卫蓝铃不假思索地抽出来展开,映入眼帘的就是纸上有生命般跳动的红色小字:跟着它出来,我等你。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的一句话。尘昊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骗走卫蓝铃,纯属巧合。他并不知道卫祺也曾用同样的方法让黑豹给卫蓝铃带过话,他只是期望卫蓝铃能够出于好奇心,跟着黑豹走出她家的院子——走出卫祺设在她家外围的保护结界。
所以,正因为这种巧合,卫蓝铃也就没有仔细去分辨纸条上的字迹,究竟是不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一种。
她收起纸条直接跨上了黑豹的背,轻车熟路地拍拍它的脖子,“乖夜,我们走吧——”
而此刻正走在秘道中的卫祺,突然间也感应到了什么。他的脚步一顿,脸色骤变,身形瞬间就消失在了秘道里——
——蓝铃,别去!那是有人在骗你!
但即便是移形换位瞬间出了秘道,他也只来得及把那一句幻语送入卫蓝铃的耳中,却阻止不了那一人一豹迅速奔入营地深处的身影。
听到他的声音,卫蓝铃诧异地回头,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但还来不及反应,就像是突然闯入了什么幻界里,连人带豹从虚空中的某一处消失掉了。
——这下真的要糟了!
卫祺心里一沉,身形一闪立即跟了过去。然而刚进营区,他也突然听到了一句直送入耳的幻语——
——去杀了现在在天远帐篷里的男孩子。用他的人头换回这只黑豹和这个女孩子。
——你是谁?
卫祺霍然回头,已经隐没在空气中的身体重新显现出来,凌厉的目光看向了某一个方向。
——想要帮那个孩子解脱,也想帮自己解脱的人。
——杀了那个孩子?
卫祺的眼睛闭了一下,像在感知什么。
——红莲圣使?
——你也明白,死对那个孩子来说是唯一的解脱。
——你真正想要我去做的事,是杀了国师吧?如果我去动红莲圣使,国师会不惜一切阻止的。为了卫氏全族,我并不希望和他发生正面冲突。
——呵呵,聪明人。可惜你没有其他的选择。记得,不要透露我们的交易,否则……
声音到此即告消失,快得卫祺甚至来不及确认他到底是谁。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已经猝不及防地陷入了一个完全被动的境地。
这个人……是早已精心策划好了一切,一直等待着这个适当的时机到来?
——救人……是救,还是不救?
是要为了卫蓝铃一个人暂时放弃卫氏一族现有的平静,还是为了卫氏一族牺牲卫蓝铃?
卫祺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考虑,在原地静立了片刻,便迈步直接往天远的营帐走了过去。
——既然无可选择,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的进入,让正在给红莲施行转魂大法的天远霍然间收回了手,不顾尚处在紧要关头神思混乱的红莲,猛地站了起来。
天远的目光中瞬间暴射出难得一见的凶狠和杀意,直直地看着卫祺,“——我以为我不主动出手,你是不会来招惹我的。毕竟你还有一整族的人要顾忌!”
卫祺居然在这个时候闯进来,几乎就是踩住了他最不堪一击的软肋!他是疯狂崇拜力量的人,也最痛恨自己的弱点被人探知。卫祺的出现,让他什么都来不及想,愤怒直接就膨胀炸开到了最高点!
卫祺没有说话,也不想说话。看到天远的表情,他也忽然明白那个人为什么挑这个时机引他进来了。如果之前他还对事情出现转机抱有一线希望的话,那么见到天远之后,他终于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今晚的一战——是不可避免的了!
然而,就在帐内两个人之间的对峙已如箭在弦、一触即发的时候,地上身体不断颤抖,盘膝闭目的红莲突然间睁开了眼。一片混沌的眸光无意识地在眼前的所有景物上移动着。当游走到卫祺身上的时候,突然从呆滞中透出一抹微光,缓缓抬起手臂伸向他,嘴里梦呓般地滑出几个字:“……救我……救救我……”
“红莲!”
这一幕把天远的愤怒和杀气激化到了顶点!他的人居然在他最无力反击的时候向敌人伸出了手!最后一点理智霎时间被狂怒吞没,天远大喝一声一掌直劈而出,凌厉的光带直斩而出——卫祺的身形瞬间倒退避开,向营区外掠去。而他刚刚站立的地方,竟然被击出了一道深深的长沟!
天远是绝对不会顾及到任何人的,哪怕是他自己的手下。更何况他现在正处于盛怒中——即使交手不能避免,也要避免伤及无辜!
——新阳山脚下,坐在潭边的尘昊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如闷雷般的响动,指尖不停地射出红光激起水花,声音很低、但很愉悦地大笑着。
——死吧……去死吧!天远那个疯子!
本以为拿红莲当武器,才能激化卫祺和天远之间的矛盾,却没想到——事情竟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容易。
他收回了手,拍拍衣服的下摆站起来,重新往天远的营帐走去。
……可是……红莲呢?他该怎么办?
红莲侧倒在帐篷里,全身僵硬而灰白,仿佛终于剥开了外面虚假的表象,而露出了底下死尸的本质。尘昊慢慢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一只手正想要去碰触他,却突然被他反手抓住了。
“……救我……救救我……”红莲完全无意识地,但本能地说着。
这样的场景让尘昊有了一丝恍惚,忽然无法肯定他究竟真的死了,还是依然活着。
“救你?”尘昊也低声问了一遍。这句话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是亲眼看着这个孩子怎么失去了他的生命,怎样被锁住了生魂,怎样被炼制出那副虚假但不朽的身躯的。
连红莲自己都不可能知道,究竟什么才是他真正的“解脱”。
但是……他真的要这么做吗?他真的要冒着被师父发现的危险,帮这个早已死去却无法安息的孩子得到真正的宁静吗?
手缓缓地放上了红莲顶心最致命之处——当年施法时插入竹管的地方。现在的红莲意识很混乱,两个尚未归位的假魂强烈地互相冲击着。只要他手上加一点点的法力……只要一点点……就能一举击散他身体里的所有假魂……
红莲这副不朽的身躯,就真真正正地失去意义了。再也不可能会动,再也不可能帮助天远做任何事了。
可是……天远……
想到天远,他却又本能地感到了害怕。这个人已经在他的生命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要他直接用自己的力量去对抗天远……那感觉就像是……要用自己的手去摸一条眼镜蛇。他是怕死的人,很怕这条蛇会回头来狠咬他一口——真的很怕。
“救……救我……”
红莲抓着他手的力道突然变大了,再次重复着这三个字。
尘昊全身一抖,犹如被红铁烙了一下,什么也来不及想,手掌就自作主张地照着他的顶心顺势拍落——连呻吟都没有,红光灌入的瞬间,红莲的全身立即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这一掌拍出之后,尘昊才如梦方醒。他一下子站起身后退了两步,有些恐惧亦有些难以置信地瞪着地上的红莲,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动手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红莲的身体终于完全变成了死白色,不再动弹了。
尘昊定定地看着他,又看了很久,慢慢地向着红莲跨出了一步。但也就只走出了那么一步,他又猛地收脚,像逃避什么似的转身急步走出了帐篷。
出帐之后,他迅速地抬手在虚空中画出一个怪异的符号,而后手指一收,一根红色亮线从山脚下某处的草丛后面,沉睡的卫蓝铃和黑豹的身上收了回来。
卫蓝铃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地揉揉眼,坐了起来,然后才渐渐想起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心里一惊,她蓦地站起身来,立即听到了远处隐隐传来的熟悉声响。
“这是……糟了!卫祺一定为了我和国师打起来了!”惊呼一声,她立即向那边跑去。而夜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立即一蹿而起跟在了她身后。
——天远右臂挥起带出的劲力从卫氏村落一间屋子的屋顶上扫过,被卫祺激出的白光挡了开去。
“出你的魅阴剑!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卫祺一直只是躲避,却始终没有还手,反倒让天远更加想要一睹他真正的力量。天远手中射出的红光一道又一道,挟着劲风从一排排房屋上空呼啸来去。知道他必须要保护这些屋檐下的人,因此更加肆无忌惮,“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还能这样支撑多久!”
“卫祺!我在这里,你们不要打了!”
正在这时候,卫蓝铃高叫着往这边跑了过来。卫祺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出声,天远就已放声一笑,猛地调转手臂向着卫蓝铃直劈了下去——
“蓝铃躲开!”卫祺大喝一声飞身扑过去,双臂间白光暴涨形成光盾挡住了天远的一击,但仍然被那力道推得斜飞出去两丈!
他在空中一个转身抱住卫蓝铃,落地后双手迅速地结个手印形成结界,准备把她护在里头。但天远并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劲风呼啸瞬间又已逼到他背后。卫祺只能撤手自救,回过身灵光也猛力推出,让两股力量相击而散。
“国师,这是你我之战,不要殃及无辜!”终于,卫祺也压制不住渐渐上升的怒意了。天远一直在拿人命当筹码来逼他出手!他瞬间身形后退平举起右手,掌心猛然间大亮,随后出现了一把直立悬空的短剑,在他身侧飞速地旋转发光,“不要妄图去试魅阴剑的威力,我怕你承担不起后果!”
“你终于肯出剑了!”天远亢奋地高喝一声,衣襟乍起,身形拔地而起直冲半空,“——让我看看你手中神剑的威力!”他手臂一荡,状似心情大好地随手挥出,却居然扫向了十几个听到打斗声跑出营来的皇家军!
好几具尸体同时飞上半空,掉落下来的时候已经残缺不全。不论是闻声而至的卫氏族人还是跑出营来的皇家军,都被这一幕吓得失声惊叫,四下逃散。
“快走开——所有人都快走!越远越好!”卫祺用尽全力高喝,语声被重重山壁的回声放大了无数倍,震得很多人耳朵里“嗡”地炸响。
被士兵们护卫着的耿邢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他只在原地愣了一下,就立即转过身率先往营地深处跑去,已经完全顾不得尚书大人的面子问题了,狼狈得几乎是抱头鼠窜。而卫钏这时候则显出了一族之长应有的气度。他立即也提高声音招呼着所有人往村子里退去,目标是后面的山上——现在整个村子都是不安全的,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打斗会波及到哪些地方。
而对周遭的这一切,天远始终是视若无睹的。
他猛地举起一臂直指向天,一道红光刀般劈开了黑沉的夜色,随后呈波纹状向四周急速蔓延开。
情势至此,卫祺退无可退——除了全力相迎也已别无它法!他心念如电闪过,把心一横,一个翻身也直扑而上,双臂瞬间大张,短剑在胸前飞速旋转,渐渐形成一个刺目的光球——
两个人几乎同时猛力一推——
两股强大的力量在虚空中相撞!发出的声响犹如从空中投向地面的惊雷,一声震响,再反卷而上把整个夜空撕扯开来!那一刹那间,不知是空气强烈地波动了起来,还是谷地周围的山体被这可怕的力量震动了,天地似乎回到了混沌炸开的最初,除了炽烈发散的光线和翻腾颤抖的大地,已经感受不到其他任何的东西了。
但那两个发出这股强大力量的人,一击之后就在那片强光中消失了。
接着,便是一切停止下来的那种可怕的宁静。
直到强光褪尽,才有一个人首先从半空中垂直而下。落地之后他猛退了两步,在地上划出了两道深深的脚印,脸也瞬间涨得通红。他像是咬着牙费了很大的劲,才稳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
“我说了——你的力量再强,也强不过魅阴剑的力量。”
随后,卫祺的身形才从虚空中显现出来,天人临世般缓缓而下。他衣襟微动,神态一丝不乱,嘴角仿佛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略带着嘲讽和轻蔑味道的微笑。
“你没事吧?!”只有卫蓝铃和大黑豹竟然留在这里没有逃开。看他落地,卫蓝铃立即跑过去上下检视一番,得到卫祺的摇头示意之后,就知道这一回合的交锋是谁胜谁败了。
“国师,下次不要再使用这种卑鄙的伎俩了。明知你打不过的,又何必非要去自取其辱呢?”卫蓝铃一直以为是天远骗走了她,所以回过头,首先便极不客气,甚至是很恶意地扔出了这么一句。
“蓝铃,他毕竟是国师,是代表天子的人。不要出言不逊。”卫祺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说,然后再次抬眼看向天远,“国师,我想——我们不用再打了吧?”
天远握紧拳头死死咬着牙,脸上的肌肉都因为愤怒和难堪而有些扭曲了。他按着胸口,微微佝偻着背咳嗽两声,用快要喷出火来的目光瞪着卫祺和卫蓝铃转身离开的背影良久,但终究——还是没有动。
“祺……要是你出手再重一点,是不是可以逼他退出谷去不再向我们要圣剑了?”走出没多远,卫蓝铃又有些不甘心地回过头去,看着天远问卫祺。
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她奇怪地侧过头,却猛然间看到了卫祺惨白的脸和唇边涌出的鲜血——
“你——”她几乎惊叫出声,却被卫祺用力地捏了一下手,及时止住了。
“你怎么了?受伤了?”她定定神,压低声音惊问。连忙握紧了他的手,这时才发现他的指尖冰凉,但是掌心却如火一般烫!
“我是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一滴滴地落在了衣襟上。但他的背仍然挺得笔直,连握着卫蓝铃的手都没有丝毫的颤抖,“不要慌,更不能让天远看出什么来。否则——奉剑卫氏就会完结在今日了。”
“你……”卫蓝铃的另一只手动了动,但听到他的这句话,又缩了回去。
“当你什么都没看到,往前走。”和他沉稳的脚步完全相反。他每说一个字,似乎都要用极大的力气,“现在全族人的性命都压在我们俩的脚步上了——你害怕吗?”
他微侧过头看着她,俊美无比的容颜被嘴角的血迹浸染得竟然有了一种更加惊心动魄的魅力。而他目光中的笃定从容和唇边的微笑,又仿佛能给她注入无尽的力量和勇气。
她的手忽然就不抖了。
她双手用力地握了握卫祺的手,然后转而抱住他的一只胳膊,把整个人往他身上偎了过去。看起来像是她倚着他——但事实上,她却不着痕迹地在支撑着他的身体。
——她终于明白了卫涵说的“爱卫祺的资格”是什么了。
卫祺一直平稳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侧过头,开始仔细地打量着她。
他发现这个勇敢热情的女孩子,好像这片刻间就已经经历了蜕变,到达了生命中最为成熟的时刻。以前的飞扬跳脱,突然间就凝聚成了一种力量——一种敢于“承担”的力量。
走到一户人家的外墙边的时候,卫祺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墙壁,带着欣慰的笑容看着她,“我今晚忽然觉得你……长大了……”
“你……”她抬头看向他,眼中早已积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我……”他依然带着笑,终于弯下腰咳嗽两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然后,就这么侧身顺着墙倒了下去。
“祺!”卫蓝铃终于失口惊叫一声,随着他跪了下来,脑子里电光石火的一闪,她猛然间惊恐万分地回过头去看向刚刚天远站立的地方——却看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蓝铃,好样的——”卫祺的眼睫渐渐垂了下来,却笑得很宁静很放心,“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你知道这一刻……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卫蓝铃慌乱地用衣袖去擦他唇边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完,反而在她的衣服上晕开一朵朵血色的莲花。
“但天远没有走之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自己倒下去的……夜呢?”一边安抚着她,他一边仍保持着几分清醒问着。
“你找它做什么?”所有强自撑起的坚强终于因他这句话而全盘崩溃。卫蓝铃颤抖着手用尽全身力气环住他的肩,像是害怕他随时会消失一般。汹涌而出的泪水溅落在襟前沾染的他的血迹上:“你伤得很重——你需要的是大夫!”
“我保证……我不会死的……”他的神志已经到了溃散的边缘,彻底晕过去之前,他只来得及语音模糊地吩咐卫蓝铃:“让夜……把我带回苍云阁去……别让任何人发现我受了伤……”
“祺——卫祺!你醒醒!”卫蓝铃一把搂紧他,已经分不清脸上到底是他的血还是她的泪。她只知道这一刻她恐惧到了极点——她不能失去怀里这个人!她的世界会因此而坍塌!
一直在他们身后的夜居然像是明白卫祺的意思,这时候一下子走过来在他们面前趴下做了个等待的姿势,并且用尾巴用力地扫了慌乱的卫蓝铃一下,仿佛在催促她快点行动。
而卫蓝铃被它这么一扫,猛地一个激灵,一下子也像是清醒了。
意识到卫祺最后的吩咐,她抹了把眼泪,知道现在没有时间多耽误了。一咬牙用尽全力托起卫祺的身体,正想把他放到黑豹背上,却突然发现墙壁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并且还未走近,那个人就已轻声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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