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澜沉渊
“醒了?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居然还活着?”
凉凉但含着些微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睁开眼看到的,是头顶上陌生却又仿佛有些熟悉的床帐。
“这是哪里?”胸口的剧痛灼烧着他一点微薄的意志,但却还能分辨出这绝对不是苍云阁他自己的房间里。
“你说呢?”卫涵靠在他床边,“不让我下山,结果你就给我搞成这样回来?”
卫祺其实很想笑,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没想到……我也有被你这样教训的一天。”
“十年风水轮流转。我也没想到,几天前你还可以把天远唬得乖乖的不敢动弹,几天之后却被他伤成这个样子。现在倒好了,咱们俩一起眼一闭腿一蹬,什么也别管了。就让卫氏全族自生自灭去吧。”
“你以为我手下留情了?”听到这种话,他终究还是闭上眼笑了出来。
“那——不妨请你讲讲看,你身上这么重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卫涵语带不善。他从未见过卫祺受伤,更没想到他会伤在天远的手下。在他看来,除非是卫祺自己有所保留,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的结果,“你是卫氏一族的‘神’,可不是全天下的。不分善恶,不论正邪,只要是个人你都想舍身一渡吗?”
“你把我想得太伟大了。会搞成这样的理由很简单,我不是天远的对手。魅阴剑上的力量是来自于‘神’的,所以,它可以渗透进人间的任何一个结界里。但真正动起手来,我却比天远差远了……本来是想制造一点假象来震住他的,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免不了全力一搏。”
——的确是他本来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好了。他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和天远正面交锋。那个引起这场争端的人对于局面的把握……倒真的是拿捏得精准无比。
“——连魅阴剑都不是天远的对手?”卫涵终于站直了身子,表情凝重起来,“那卫氏一族不是真的完了?”
“我根本没出魅阴剑……”卫祺也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低声告诉他,“当时亮给天远看的,不过只是一个幻象而已……剑在我身上,但剑的力量我拥有的却不到十分之一……其他的,依然蕴藏在剑本身,出剑的时候才能动用……所以,我只不过用这十分之一的力量硬接了他那一下……”
“你疯了?”卫涵的声音一下子扬了起来,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如果没有这不死之身,今天你就已经没命了。”
“可惜的正是……我不会死……”说着,卫祺勉力慢慢撑起了身,疲惫地一笑,“我永远也不会让那把疯狂的剑有第二次现世的机会了……”
“你要做什么?”看他的样子,竟是挣扎着想下床了。“——你现在起不来的。”
“回苍云阁。我不能待在这里……万一被人发现了……咳咳……”但重伤之下的身体实在是不堪重负,跟着就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随后吐出了两口血。落到衣襟上染出一片怵目惊心的红,却也掩盖不了他眼里微弱但不可撼动的坚持。
卫涵无奈。伸手直接把他按在床上不让他再动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究竟是在折腾你自己还是在折腾我们啊?你知道,是谁把你背回来的吗?”
“谁?”卫祺闭上眼,喘了口气才能再次开口。
“是族长。你和天远交完手之后族长折了回去,然后发现了你和蓝铃。他什么也没问,就直接把你背了回来。并且是悄无声息瞒着所有人。我下来之后看到你的情形,本想嘱咐族长不要张扬。结果——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顿了顿,看着卫祺缓缓睁开的眼,意味颇深地一笑,“他说——他虽然无德无才,一事无成,却也还不糊涂。什么人是该相信的,他还分得出来。除了他和蓝铃,谁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并且,族里哪些人是该刻意防备的他也一清二楚。”卫祺轻咳了声,眸光变换了一下,片刻之后,才沉稳但略带惊讶地问出来:“这……真的是族长说的?”
“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吧?”卫涵在床沿坐下来,叹笑道,“不动声色的人,并不代表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放手,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虽然隔了七百多年,但你们身体里毕竟还是流着一样的血,有些事情你可以,他们不见得就不可以。”
卫祺沉默半晌,最终,释然地笑了起来,“看来……是我把我自己看得太万能,太不可或缺了。”吁出一口气,半晌之后,他忽然低声问道:“蓝铃呢?”
“给你治伤的药还差一味,蓝铃上山采去了。昨晚给你喂药怎么也喂不进去,强行灌进去一吐出来跟着就吐血,可把那丫头给吓坏了。累了一整夜,这会儿族长去休息,蓝铃立即背着背篓上山去了。你要再这么折腾,你的伤还没好就先把蓝铃丫头给拖垮了。”
“嗯。”卫祺低低地应了一声,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回答什么。但“嗯”了这么一声之后,他才像是真的放松了下来,不再和虚弱不堪的身体抗争,而渐渐沉睡了过去。
半个时辰之后,卫蓝铃背着背篓从山上回来,“他怎么样了?”
卫涵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心,现在没事了。蓝铃,你家有没有功效强一点的安神药草?有的话弄了来趁他没有力气反抗的时候给他喂下去,让他好好地昏睡两天。以免他再不安分弄得自己伤势恶化。”他头也不回地低声问着。语气很顺理成章又极理所当然,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啊?”卫蓝铃回头看向他,却有些小小的瞠目结舌,“有是有……可是,你不像是会出这种点子的人哎……”单看卫涵那温文俊美的表象,实在不像是会使这种非常手段的人。
“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计较手段重要还是他快点好起来重要?不过记得——别让他知道了。省得他好了以后找我秋后算账。”卫涵抬头一笑,有些不怀好意。
卫蓝铃吐吐舌,也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心情陡然间轻松了下来,“好,我这就去弄,加进他的药里。”
“耿尚书。”来送饭的士兵叫了同样站在天远的帐篷外面,却没胆子进去的耿邢一声。两个人互看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相同的狼狈。
谁都知道昨天一战带伤归来之后,天远一直处于盛怒中。从上到下,谁也不敢选择这时候去捋虎须——毕竟,昨天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是以怎样的手法在杀人的。
“饭菜给我,我送进去。”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转过身去看清来人的士兵如获大赦。他连忙把手中的托盘交给尘昊,一躬身逃命般地离开了,像是极害怕尘昊会突然变卦一样。
“耿尚书要不要一同进去?”随后,尘昊看向了耿邢。目光中却带着早已猜到答案的戏谑笑意。
“啊——不、不了。”耿邢一边摇手一边后退,干笑两声,人就已在几丈开外。
如果说昨天之前他还不见得把天远放在眼里的话,那么昨天之后,他对这个人就只剩下畏如蛇蝎了。天远简直是个疯子!他根本不会把任何人的性命当回事的。那已经不是冷酷,而是更为可怕的视若无睹了!
尘昊看着他的背影,唇边泛起冷冷的笑容,转过身端着饭菜进帐去了。
这就被吓住了?又有谁见过——更真实的天远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他低头看看手中的托盘,笑容转成了冷冰冰的自嘲。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的虚假和善于伪装很恶心。但要在天远身边生存下去,除了学会变色龙的本质,他别无选择。人为了活下去,能够做出自己和别人都难以想象的事情来。
“师父,吃饭。”放下托盘,他微躬着身,一如平常般淡淡地道。
“没想到,我也有被人这样羞辱的一天……”天远在帐篷里踱着圈子,带着一种特别的表情仰着脸。没有之前众人口耳相传的盛怒之下失去控制的状态,倒是带着一身暴风雨之后的幽冷深沉。唯有帐篷里的一片狼藉,能让人想象出他进来之前这里面发生过些什么。
“魅阴剑的力量,的确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大得多。如果能转移到我身上——那将是怎样的惊天动地?”天远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着。
“师父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尘昊看着他,依然是那副软弱恭顺的样子。但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天远却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接下来?”又转了七八圈,天远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他在桌子前站住,背对着尘昊沉默了很久,然后忽然一笑,慢慢地说:“硬的不行,当然就要来软的。直走走不通——就想办法绕着走。试出了卫祺的真实力量也好,可以让我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
最后一个字说完,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什么情形,阴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让人不由自主地背脊隐隐发寒。
“那……”趁他思考的时候,尘昊看了帐篷角落里,犹如破布一般蜷曲在地的尸身一眼,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句:“红莲怎么处置?”
红莲……
看到那具就这样被弃若敝屣的尸身,他无声地长吸了一口气,说不清心里是沉重还是悲哀。这个曾经叫过他“大师兄”的孩子是被他亲手结果的。但此刻再看到红莲的那一刹那,他却忽然不敢确定……自己究竟是救了他还是做了刽子手了。
——天远为什么还不死呢?他究竟还要造多少这样的孽,才会到寿终正寝的那天?
那个卫祺——为什么偏偏没有杀了他?
卫祺不是卫氏一族的生神吗?是神的话为什么不肯为了所有人把这个恶魔消灭呢?
在天远从这个世上消失前,还有多少人会像地上这个孩子一样,随随便便地被取走性命,随随便便地被做成行尸走肉,最后再随随便便地被丢掉?
“用灵火烧了吧。挖坑埋人太麻烦了。”天远一挥手,不在意地随口吩咐道,“反正假魂散尽,他的肉身也彻底没用了。”“是。”尘昊蹲下来,手指触到红莲冰冷僵硬的身体时,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了一下。
——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得到和红莲一样的下场!
“在看什么?”
卫蓝铃趴床前,双手交叠着垫在下巴底下,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卫祺。
“看你啊。”她伸出一只手替他整了整身后的垫子,“坐了这么长时间,累了吗?要不要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我没事,不要紧的。”他笑笑,轻声回答她。
“可是你真的吓死我了。”她叹了口气,“当你倒在我的怀里的时候;当你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当你把喂进去的药和着血吐出来的时候……我真的要疯了。如果没有爹和涵,我真的会崩溃。”
说着,她的手缩了回来,重新滑落到了他的手背上,“可是……我也知道了,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要学会坚强。涵说得没错,爱你是需要资格的——倚着你走的那短短的一段路,真的让我了解了很多东西。”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少女的天真中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了一种之前没有的成熟。
“我也说了……你长大了……”卫祺也伸出了手,轻抚她柔嫩的脸颊,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为她的成长,也为她此刻的表情。
“呵,”卫蓝铃看着他,又再次笑了起来,“我觉得——这几天我才真的有抓住了你的感觉。以前,总觉得你离我好远好远,随时会出现在我身边,又随时会消失。抓不住,也留不住……”她抿着唇,有些好笑,又觉得自己有点恶劣,“其实,我私心里倒挺感谢天远打伤了你。至少在你尚未恢复的这段时间里,你会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蓝铃。”听到她说着这些话,他也仔细地打量着她,不知为什么,有一个问题忽然很想知道答案,“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卫蓝铃怔住了。咬着唇呆了很久,像是在认真思索,又像是经由他那句话勾起了很多回忆。
很久之后,她才缓缓地开口,用一种很特别的语调喃喃地讲给他听:“从——第一次在苍云阁的那个高台上见到你的时候。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背后是一整片霞光灿烂的云海。虽然这么说有点怪……可是我那时候简直傻了,真的觉得你好美好美……完全不像个凡人……那时候我就忽然有个很奇怪的念头——我这一生能见到的最美的场景,就是眼前这个人、这幅画面了……”
“傻丫头。”卫祺也跟着她笑,看着她傻傻,但却极可爱的表情。
“可是……”片刻之后,她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语调却转而低沉了起来,“直到你告诉我你的过去……告诉我关于‘长生’的一切的时候……”声音顿了很久,最终,转成了没有泪的哽咽,像是在这一刻飘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
“我才发现……原来……你已经独自支撑了好久好久……已经好累好累……”
她的声音最终低下去的时候,卫祺也跟着慢慢闭上了眼。
也许连他自己和卫蓝铃都无法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她总是可以不自知地就轻易窥探到他内心最深处从未有人发现过的东西?
在她面前,他既是神秘的,又是透明的;既是可以看透的,又是读不懂的。
这个女孩子——真的是上天派来给他的吗?大概从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刻起,她就毫不犹豫地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信仰、全部,义无反顾地追着他始终不曾为她停留过的身影。直到——叩开他的心门,播下关于“爱”的种子,然后渐渐长成他生命中再也不愿舍弃的温暖……
……一种莫名的悸动,让他不知不觉地慢慢把身体向她倾了过来,停在了距离她的脸仅一寸之遥的地方。然后在她再次张开嘴正想要说话的时候——忽然吻了下去……
“你——”那轻轻一触再分开的瞬间,卫蓝铃呆呆地抬手捂住了嘴。半晌之后,才猛地和他拉开距离,迟钝地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被那种传遍全身的酥麻感觉弄得脑子完全成了一片空白,连窃喜都忘了。
“天……天哪……你……你做了什么?”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应该跳起来欢呼,但脱口而出的语调,却更像是在控诉。
“就做了这个,又如何?”看着她的反应,卫祺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故意轻声问。
“我想……”脱口吐出两个字,脸颊因为升起的那个念头而浮起了浅浅的红晕。“再来一次”的话她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索性闭上眼,笨笨地直接用行动表示了——
“唔……”但粉嫩的唇即将要再次触到觊觎已久的目标的时候,却突然被卫祺一下子锁起的眉和猛然拉开的距离打断了。
她愣了一下,睁开了眼,看到他再次抬手捂住了胸口,一下子什么缠绵暧昧全都飞光了,“怎么了?伤口又痛了吗?”
“不是。”卫祺垂下眼,像在感应什么。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发白了,“有人在试图冲破我设在这屋子外面的保护结界。”
“谁?”几乎想也没想过,完全是那一瞬间的本能反应,卫蓝铃一下子站起来转过身张开双臂挡在了卫祺的床前——
那一个保护的姿势。看起来有些好笑,像是母鸡张开翅膀在保护着身后的小鸡。卫祺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女孩子在他面前做出这个动作,会想要保护他这个“神”,保护他这个一直在给予别人保护的人。
这个女孩子……
他忽然觉得想笑,又有些不可名状的感动。
“把手给我。”顿了顿,他轻声吩咐。
卫蓝铃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还是乖乖地伸出了左手。
卫祺迅速地用食指在她手心画了一个简单的符号,白光一闪随即隐没,“我在你的手心画了道符咒,它会帮我保护你。”
“是要我出去吗?可外面的人进来了你怎么办?”卫蓝铃立即想到的却不是自己要去面对危险,而是现在毫无抵抗能力的他要怎么办。
“这屋子的结界他是冲不破的,不然就不用你出去,我们坐在这里等他来就行了。我能感觉出,这个人不是天远,也没有恶意。”
卫蓝铃看看他的眼睛,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才深吸一口气,很干脆地拉开门出去了。
她其实是害怕的。但那点害怕和卫祺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大概每个人,都会有为了某个人而坚强起来的一天。
——是卫祺叫你出来的?
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声音,像是从虚空中传到了她的耳边,又像是直接透进了她的心里。卫蓝铃全身微乎其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勇敢地抬起脸,直觉地迎向了某个方向。
手心里卫祺画的符咒微微地发出了一丝热度,那感觉就像是——卫祺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是你也好。过来吧。
声音并没有说他在哪里,却仿佛很笃定卫蓝铃一定能跟过来。
“蓝铃——”
卫蓝铃不再犹豫,正要迈开步向山上走去的时候,院门却突然间再次打开了,卫涵毫无预兆地走了出来。
他居然像是已经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径直走到卫蓝铃面前,然后不轻不重但不容人反驳地说了一句:“我和你一起去。”
卫蓝铃的目光奇怪地闪动了一下,却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随后转回身等待着那个声音的指示——
——那你们一起来吧。新阳山落叶瀑下面,有人在那里等你们。
“落叶瀑。”她转过身去,对卫涵说。
“我知道,我听到了。”卫涵回头看她一眼,微微地一笑。那笑容和卫祺脸上的微笑很相似,都能带给她奇异的安全感。好吧。只要有他们在,一切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的。卫蓝铃吐出一口气,鼓励自己般地笑了一下,首先迈开步向前走去了。有卫祺的符咒在,还有卫涵在身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新阳山并不算高,但草木极为茂盛,行走起来有些吃力。他们上山之后,那个声音便不再出现了,因此卫蓝铃也就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
“喂,卫涵公子,你会不会累?你要是再给我演一出晕倒的戏码,我可没本事把你弄下去。”山道上并不常有人走动,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不宽的小径。卫蓝铃先卫涵一步走在前面,开路的同时还不忘回头问问。
“我像是这么没用的人吗?”卫涵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语调和步态都很轻松,倒有几分像是上山来踏青的。
“不是像,而是你根本就是。上次晕倒在我房间里的不是我吧?前几天说是生病了下不了山的人也不是我吧?”转过脸小小地白他一眼。
“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本能地想要保护我和祺了?”卫蓝铃的这种语气,不能不引起他的兴趣,“我这治不好也死不了的毛病,再加上祺这次的受伤,让你终于发现我们都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无所不能吗?”
卫蓝铃手中随手折下的树枝不经意似的在草丛中挥了几下。她的脚步并没有停,但是却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走到一个拐弯处,她才回过身怔怔地看了卫涵一眼,随后,又转回了身去。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我忽然觉得……该有个人来保护你们。我也很想要为你们做点什么。”
卫涵停下了脚步,目光动了动,含着读不懂的情绪看着她。
“不是吗?”她转回身,歪着头直视他的眸子,“你们努力在保护所有人,但是——你们会保护自己吗?涵,你能回答我吗?”她没等卫涵回答,却又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你是不在乎的。因为你无法确定自己的生命终点会在什么时候。你觉得,能帮祺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我说得对不对?”
卫涵的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丝笑容,不置可否地看着她,“那——祺呢?”
“祺……”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卫蓝铃的眼里泛起了一层迷离的浅雾,“祺……他已经做了太久太久的‘神’,久到……他也快要真的以为自己是‘神’了……不会累,不会倦,不会有再也无力为继的一天……”
“祺说,他欠了卫氏一族的。所以,他可以为卫氏一族牺牲一切。”
“可是……我这个旁观者会替你们觉得心都痛得拧起来了,真的。”
“为什么,你总是在我觉得你很聪明的时候露出迷糊的那一面,却又在我觉得你似乎有点迷糊的时候展现出聪慧的那一面?”卫涵垂下眼帘,片刻之后忽然一笑,听不出是褒是贬地说了这么一句。
“如果可以……如果可能……”卫蓝铃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陷入了某种更加难以脱离的心绪中,只觉得突然有一个念头在这一刻成形了。
“卫涵——”又犹豫了很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再也压抑不住的那个念头说了出来:“你说……我能够也和祺一样长生不死,永远地陪在他身边吗?”
卫涵猛地抬起了头,吃惊的眸子毫不掩饰地对上她的眼,不敢相信她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你说——什么?”
“我……”她嗫嚅了一下,自己也被自己大胆的念头吓住了。但只犹豫了那么一瞬,她还是再次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我也想要长生。我想要永远陪着祺。”
卫涵仔细打量着她说出那句话之后的表情,有些估量,也有些难以置信,“其实我并不了解魅阴剑的神力和祺得到长生的过程。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个长生真的这么容易得到,祺也不会宁愿赌上卫氏全族的命运也不愿交出魅阴剑了。”“我和天远的出发点不一样。我不想要什么无穷的力量,也不想要长生。但我想陪着祺。我不要他永远只孤独一个人,被这个世界所遗弃。我想要——陪着他流浪在岁月和时光之外。只要我们能一起,他就不会再孤单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女孩水盈盈的大眼透射出了无比怜悯和不顾一切的光辉。
——爱,真的能让人无所畏惧吗?
卫涵再次沉默了下去。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之后,他才重新开口告诉她:“蓝铃,你真的比你自己想象的更爱祺,也更勇敢。我不知道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但我真的希望,从此以后,你可以一直陪在祺的身边,代替他自己来爱他。”
这是一个祝福,很真心的祝福。虽然他很清楚,他也并不了解的那个“长生”绝对不像卫蓝铃想的那么简单。他一直是离卫祺最近的人,是亲眼看着他这二十几年是怎样过来的,也能想象出之前的数百年他又是怎样度过的。就像卫蓝铃说的……他真的很累了,也支撑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快忘了他自己的存在了。
“蓝铃,去爱他吧。”也许只有这样的女孩子,才能补回他忘了给自己的太多东西。
小路已走到了尽头,瀑布隆隆的水声都已清晰可闻了。
“你们过来吧。”
消失很久的声音再次响起,却由幻音变成了清晰的实音。卫涵和卫蓝铃对看一眼,立即打住了话头,快步走到了瀑布下面。
说不清是为什么。卫蓝铃在潭边站了片刻之后,没有得到任何的指示,却被一种很奇怪的直觉牵引着——本能地伸手去拨开了潭边一片半人高的草丛。
但看清草丛后面东西的一瞬间,卫蓝铃怔住了。连卫涵都站在原地,默然无语了。
“——红莲真的解脱了。天远的意思是一把灵火烧掉他的尸身。但我觉得,把他交给你们,你们一定可以给他一个合适的归宿。”
“红莲……四方……”卫蓝铃缓缓地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住了。无法相信这个几天前还站在天远的帐篷里和她冷眼相对的人,今天就真的变成了一具不会动的尸首,“他……死了?”
“他只是彻底解脱了。”
卫涵站了片刻,忽然伸手拨开草走了过去。他弯下腰慢慢用手拂开了红莲脸上早已散乱的发,像是叹了口气,又像是在自语:“真的……是他。”
“他是怎么死的?”卫蓝铃抱着自己的肩,慢慢蹲了下来,不知是害怕还是发冷。但目光却没有焦距地停在那具小小的尸身上,“他怎么会死了呢……祺不是说,他是不会死的吗?”
“死亡对每个人的意义都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是早已做好了准备要去面对的结局;而对他来说,或许的确是一种解脱。”卫涵抬起头,这一刻的语气和目光都沉静了下来,透出一种如夜色般的深邃。或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死亡的含意,“来,咱们动手。如果真的不枉和他相识一场,就由我们来给他一个最后的归宿吧。”
新阳山上,落叶瀑边,一方小小的坟冢,被两双手无声地推砌了起来。谁也不知道里面躺着的是什么人,有什么样的过去,最后得到了怎样的结局。唯一所能看到的,也就只是一座孤坟象征的死亡而已。
卫蓝铃说不清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堆起这座坟墓的。有些心痛的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却又更清楚地知道这里面的确是有人个躺进去了。
整个过程中,那个声音没有再出现。不知他是觉得事情做完了已经离开,还是始终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总之,那个下午,卫蓝铃看到了很多东西,也了解到很多东西。她亲眼目睹了生命的消亡,也更坚定地知道了——什么是她该去抓住的。
所以下山之后,她直接冲到了卫祺面前,然后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要长生。我要和你一样的长生。”
卫祺侧了侧头,像是不太明白她刚刚说了什么;但他竟然没有开口追问。
“祺,我想要长生。我想要和你一样。”她拉住他的双手,重复了一遍。
“蓝铃,这不可能。”卫祺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很轻、但是很清楚地回了她这么一句。
“从你那里我已经知道了长生是多么残酷的东西。可是,祺——如果我也加入进来,我们一起。永生,就不再只是座牢狱了。我可以救赎你,你也可以救赎我。这样不好吗?”
“不好。记得我告诉过你吗?有时候上天给予你很多东西,就是为了交换你的付出。获得了永无止境的生命,那么你要承受的苦难,也就永无止境了。”
“如果能跟在你身边,承受你所承受的一切,我不怕!”卫蓝铃无畏地睁大眼,目光中充满了近乎执拗的倔强。
“痛苦的不仅仅只是永生而已。还有得到永生所必经的那种仪式——那几乎也超出了人类能够承受的痛苦的极限。”很奇怪,卫祺的语气始终有一种超于寻常的平淡,平淡得甚至泛起了些许冷意,“你见过我手上的伤口,那就是那个仪式留下的。魅阴剑是嗜血的,承袭它力量的人就必须以血养剑。你知道为什么每年有一个月的封山禁令吗?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我要‘祭剑’,用我自己的血喂养那把魔剑。”
他看着卫蓝铃,眼神飘忽,语气更飘忽:“祭剑之后的一个月,是我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最无力保护卫氏全族的时候——你能想象那种全身血液被吸干,灵魂仿佛被抽离出肉体之后,却仍然死不了的诡异感觉吗?”
“我……”卫蓝铃抓住他的手颤抖着放开了,不知是被他说的话,还是说这些话时候的语气吓到了。但放开之后,她又再次深吸一口气握了回去,“我不怕!你承受过什么,我就能承受什么!”目光再次亮了起来,却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炽烈。
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卫祺忽然不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面对这个女孩子,面对这种炽烈,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披衣下床,走到了窗边,留给了她一个一如讲述“长生”那晚那样悠远的背影。
遥不可及,很虚幻,又好不真实。仿佛随时都会投进窗外无边无际的暮色中,永永远远地从她眼前消失掉。
“祺……”卫蓝铃忽然害怕了。她走过去,怯怯地环过了他的腰,本能地从后面想要摸索着抓住他的手。
“蓝铃。”卫祺叫了她一声,却像是无意间抽起手,躲开了她的动作。那一刻,他划过她手背的指尖是冰冷的,带着琉璃般脆弱易碎的质感。最后停留在她肌肤上的,居然有隐隐的微凉刺痛。
“明天——陪我上苍云阁一趟。”又是很久以后,他说。
“你跟我来——”卫祺拉着卫蓝铃的手,走到苍云阁中心那座高台的西侧,然后伸手推开了那扇从未在她面前打开过的小门。
——门里,是一个神秘宽阔的大殿。大殿正中有一个深深的池子,里面涌动着一些浅黄色晶莹澄澈的液体,仿佛水晶一样,但看起来却比普通的水要浓稠得多。水池对面临近墙壁的地方,有一张雕刻着水波花纹的石床。除此之外,大殿便再无它物了。空旷的大殿四壁上绘满了壁画,画中有栩栩如生的人,也有面目狰狞的妖魔,像是在讲述一个神魔交战的古老故事。
因为年代久远,壁画的有些地方已经褪色了。但稍稍多看几眼,竟然就会觉得画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都活动了起来,像是要把看画的人生生地拉了进去。
“这画怎么是活的——”卫蓝铃甩甩头,连忙移开视线,吃惊又害怕地往卫祺身边靠了靠。
“这些画,就是传说中魅阴剑的来历。”卫祺对她说。
“什么?”卫蓝铃吃惊地抬头看着他,“魅阴剑的来历?!”
“传说中——魅阴剑是洪荒远古之时,由天神亲手锻造的。”卫祺牵着她,来到了第一幅画的前面。画里,有一个宝相庄严的天人,正和一个面目丑陋的妖魔纠缠在一起。
“那时候,三界之中尚未有人。存在这世上的,只有神与魔。神创造,魔则毁灭。互为对立,就像是光与影的两面。”一面说着,他们一面缓缓地顺着壁画里故事发展的方向向前移动。
“可是后来,魔的力量渐渐滋长,最后竟有了能威胁到神的能力。于是,当时统领神界法力最高的一位上神为了保护这个即将成形的世界,便毅然决然地用自己所有的神力,锻造出了一把神剑——”
“就是魅阴剑?”卫蓝铃跟着他继续转到第三幅壁画前,轻声问着。
“不。”卫祺微微摇头,“那位上神以为借神剑之力,他就可以打败妖魔。可是——他错了。魔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因为——魔的形成,本是无垢的神飞升之前从自身分离出的邪恶幻化而成,魔就是神,神就是魔。他们本就是一体的,又如何能够战胜?”
“神……魔……”卫蓝铃偏着头,有点迷惘地低声重复着,并不太懂他话里的意思。
卫祺看着她的表情笑了笑,却仍然没有停顿地说了下去:“于是最后,这位上神做出了一个决定——以自己的身体,幻化为封印,把魔永远封印在这把神剑内。魔是神放出的,所以最后,也必须由神自己来终结。”
“再后来,”他们走了一圈,终于转到了最后一幅壁画前,“这个世界换作了‘人’来掌管。交接之时,神便挑出了十个心性最淳朴善良的人,赐他们‘卫’姓,让他们世世代代守护着这把同时承载着神与魔的力量的神剑。”
“你是说——这就是奉剑卫氏的来历?”卫蓝铃睁大眼,终于听懂了。
“传说中是这样的。”
他又转过身,带着卫蓝铃走到了那个水池前。着着那一池无风自动的水,问她:“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吗?”
卫蓝铃摇头,“看起来很美,可是……好像又有点奇怪……”
“你知道——为什么要把它的边沿砌得这么高,水面离开池边要这么远吗?”说这句话的时候,卫祺的声音里有一种异于平常的透彻。
但卫蓝铃此刻的注意力全放在眼前奇异的池子里。这池子的水面离池边竟然足有好几丈的高度。除非放绳索下去,否则根本不可能触碰到下面那一泓晶莹明黄的。
卫祺拉着她退后,离开池边好几尺远的距离后,才开口告诉她:“因为,那是一池化尸水。但凡是活物,只要一碰到,片刻间就会尸骨无存。”
卫蓝铃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猛地抓住了卫祺的胳膊,“仙雾山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有人……跌下去过吗?”说到最后一句,全身不受控制地起了一阵寒意。
“不。那是——”卫祺的目光缓缓调回到池底,顿了顿,才依然用那种平静透彻的声音说:“为我准备的。”
四周飘忽着升腾起一层蒙蒙的雾气。由淡转浓,渐渐凝聚出各种颜色。开始是混沌的、模糊的,而后转为清晰,慢慢幻化成了眼前的实景。
依然是这间神殿,依然是他们站立的这个地方,但池边,却多了两个人——一个俊美得天人般的少年,和一个神情有些可怕的中年男子。
少年盘膝坐在池边,背向着池水,他似乎正在某种痛苦中极力地扎挣着。额头上满是涔涔的汗珠,两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嘴唇却毫无半点血色。突然间他张口喷出一口血,身体摇摇欲坠,只要一个坐不稳,就会从池边跌落下去。
中年男子则蹲在他的身前,双拳紧握,双目暴张,石像般一动不动。
“祺儿,”很久之后,中年男子才用冰冷坚定的声音叫着少年的名字,“不要怪爹狠。你若过不了这关,爹只能选择杀了你永绝后患。”握得泛白的拳头紧紧地按在地上,擦出了一片片的血丝,他却似已完全没有了感觉。“爹想了很久,大约只有这一池化尸水,让你真的尸骨无存,才能杀了你。你放心,不会有痛苦的,很快就过去了。”
少年不知是听到了他的话,还是真的支撑不下去了,身体又晃了一下。胸膛一阵剧烈地起伏,呼吸越来越微弱,但身子却开始了不受控制般地挣扎起来,像是被无数根无形的线操纵着,几次要跳起来。却又几次被他自己硬生生压了回去。而且挣扎的频率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失去控制了。
“祺儿。”中年男子又叫了一声。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太过用力的咬合让血丝顺着牙缝缓缓地渗出来,面目看起来更加狰狞得可怕。他的右手缓慢却稳定地搭上少年的肩膀,一咬牙,然后猛地用力向后一推——
“爹……”没想到,最后一刻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叫了他一声。无力的身体慢慢向后坠下的同时,嘴角勾勒出一个浅淡得能醉人心魄的胜利笑容。
“祺儿!”中年男子忽然手臂一伸,喷出一口鲜血,狂吼一声。他大半个身体迅速地倾进池里,才终于险险地抓住了少年的一只手。
“爹——”少年又微弱地叫了声。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虚弱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中年男子又大吼一声,手上一用力,把少年的身体甩上了池边,然后像一头困兽一样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他。
当少年的脸贴到他的脸的那一刻,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恸哭。
这哭声像根针一样在卫蓝铃心上刺出了血。
她一下子跪倒在地,捂住脸,汹涌的泪水肆意而出。
那是一个在面临怎样抉择的父亲啊——
在他要把为族人牺牲了一切的儿子推落池底的时候,他是在怎样极端的痛苦中取舍的?在他的果决背后,又掩藏着多少难以承担却不得不承担的椎心之痛?
“就是这样的过程,才造就出了今天你看到的卫祺。”卫祺站在她身侧,依然用那种平稳的声音说着。
他拿开她的双手,替她拭去满布面颊的泪痕,“我让你看这些,并不是要你为这些过往伤心的。”
“祺——”她慢慢抬起头,却迎上他带着安抚意味的淡淡笑容——被昨日的种种锻造出的那种平静、温暖,仿佛早已超脱释然的笑容。
“魅阴剑,其实蕴含了两种力量——神与魔。当年,我被迫承袭了它的力量,本来是想利用它的力量来保护我们的族人。可是,在对抗皇家兵马的同时,剑身尝到了太多的血,魔的力量也一起苏醒了。我——被魔性控制了。当年那一役,我不但杀光了皇家的所有人——连族人,也有近一半死在我的剑下。”只有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才仿佛变回了数百年前那个正在天人交战的少年,抓紧她的手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语声渐渐艰涩。
“所以——我爹只想出了这个办法。把我带到了这间神殿,备下了这一池化尸水。我们父子一起做最后一次抗争——如果我真的无法对抗心魔,在我遁入魔道之前,他会让我灰飞烟灭。”
——心头的针一下子变成了一根锥子。卫蓝铃的胸口狠狠地一痛,不由自主地闭着眼搂紧了卫祺的腰偎进他怀里。
“那……你恨过吗?在你为了族人决定去面对未知的命运,得到的回报却是你父亲要亲手结果你的时候?”她的脸埋在他怀里,闷闷地问着。知道这不是个该问的问题,却忍不住冲口而出。
“当我终于从魅阴剑的控制下找回神志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想结果了我自己。”他的手指轻轻插进她柔细的发丝里,低声地说着。然后闭上眼,缓缓把额头抵住她的额头,让她从他的记忆里读取当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
“——回来。”
漫天漫地的血海中,祭台上一直冷冷看着杀伐场面的俊美少年低唤一声,那无数道刺目的银光便忽然凭空消失了,瞬间收拢聚合成一把短剑的形状,以缓慢而平稳的速度往少年站立的地方飞了过去。
“你们——还要继续打下去吗?”少年清冷的声音中泛出一种彻骨的寒意。
他缓缓地步下了祭台,走入战团中,经过的地方,所有人都自动让出一条路来。他面无表情地走入人群中,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凌驾万物的绝美和冷酷。
四下里一片静默。不仅是银甲军,连卫氏一族的人都被这种血腥的场面震撼得仿佛灵魂出窍了。
“你……你这个妖人!你到底施了什么妖法?”一个士兵在他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恐惧到极点突然失去了控制,尖叫着向他扑了过去,手上的大刀疯狂地抡了起来。
“这是你自己要找死的!”少年目中逼人的寒光暴射。手一扬,短剑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在空中旋转,并且分散出越来越多的银光,铺天盖地向身着银甲的皇家军队再次席卷过去——
地狱的大门,真的轰然洞开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许这个问题根本没人能回答。
每个人都只是觉得,天地突然安静下来,耳边只剩下了银光经过时带起的轻微鸣叫。如此的柔和、如此的慈悲。慈悲得就像——从幽冥境界传上来的安魂曲……
原来死亡——也可以如此美丽,如此的让人沉醉……
渐渐地,所有人持着武器的手都缓缓地垂下来了。只是眼神散乱,一脸迷醉而虔诚地望着那个少年,仿佛他就是万物的造主,渡世的神佛。
少年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天地为之失色的残酷笑意。没有人意识到,那笑容已经完全不属于平日的他了。他目中一点点泛起妖异的血红色,举起右手,慢慢握住,最后用力一收——
穿梭的银光忽然也变成了腥红色,不再像之前那样只冲向银甲军,而是疯狂地向着所有的活物穿插过去。狂卷的血花跃上半空中再散落开来,中间夹杂着模模糊糊的难以置信的哭喊:“卫祺,卫祺——”
“卫祺,卫祺!”这一声声惨呼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撞向四周的山壁,再滚滚地反卷回来,一下一下击在少年的心口,似乎在艰难挣扎着想唤回些什么。
“卫祺哥哥——”一个稚嫩惨厉的童音从一片嘈杂中突然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卫祺怔了怔,突然抖了一下,握紧的手下意识地稍稍放开了一点点。
……卫祺哥哥,你送我那只野兔生兔宝宝了呢……
一个似乎很遥远,又很轻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卫祺——你在杀我们的族人!”一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拼命地挥舞着手里的长枪,声嘶力竭、不顾一切地高喊:“你******还有一点人性吗?你是不是疯了!”
他一面抵挡着银光,一面拼了命想要接近卫祺。浑身上下几乎已经没有完整的地方了,却仍然往卫祺站立的方向艰难却坚定地移动着。
“卫祺——你还听得见我们说话吗?卫祺!”他的肩膀被一道冲过来的银光洞穿。血箭一般笔直射出来,溅了卫祺一脸。卫祺踉跄一步,居然像是被那热血烫到了一样,又一个激灵,眼里的红光渐渐有了消褪的迹象。
“祺儿!你快收手!这是我们的族人!”另一边,族长卫均看着已完全失去心志的儿子,亦不顾一切地向他跑了过来。“卫祺!你******给我醒醒——”年轻人狂吼一声,猛地向前一扑,似乎想一个耳光打上卫祺脸上把他打醒。但他飞身扑出的同时,一道银光也呼啸着冲了过来,他的手指在卫祺的脸侧轻轻划过,终究没能碰到他。
“小子——”男子坠地,那柄长枪却依然牢牢握在右手上,抬起染满鲜血的脸看着他,“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你是不是要我这个师父亲手杀了你?”
……只大你三岁也可以教你武功啊!不许叫“卫斌”,要叫“师父”……
又一个熟悉的语声在遥远的地方清晰地传来。
“师父……”长枪雪亮的枪尖刺得卫祺的眼痛了一下,他有些机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中泛出了些许迷惘,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缓缓地从某个封死的角落里浮出。
“祺儿,收手!”卫均也从漫天的银光血海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渐渐接近卫祺身边了。但魅阴剑分离出的剑光仿佛都有眼睛一般,死死护卫着卫祺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也猛兽般更加疯狂地袭击着每个试图靠近的人。
“祺儿——你醒醒!”卫均高喊的同时,手上一滞,胸前露出了空门。那如鬼魅一般的剑光,也陡然间发出一声类似轻笑的声响,往卫均的胸口上直冲过去——
忽然间血浓于水的亲情牵绊让卫祺如醍醐灌顶,他全身一震,脱口叫出来:“爹!”
卫均目中一喜,脚下一个踉跄,竟然连长剑都脱手了。
“爹,小心!”卫祺这声高呼中,所有发散出去袭击其他人的银芒瞬间聚拢,银光突然大盛!过强的光线让所有人只觉得眼睛一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什么也顾不得了。
但片刻后再次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们却无比震惊地发现——分散的剑光重又聚合成了一把剑的形状,并且,直没至柄插在了挡在卫均身前的卫祺的心口上。
“爹……我……”卫祺捂着心口,终于彻底清醒了。他难以置信地扫视着四周遍地横陈的尸首。除了皇家的银甲军,中间竟然还夹杂了不少他的族人——他不是为了保护族人承袭下了魅阴剑的力量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该死——”他猛地吐出一口血,一下子跪倒在地。
“不,这不怪你。是这把剑啊……”卫均扶住他,颤抖着声音说:“你已经为族人做了你该做的。你没有错。”
“我想要做卫氏一族的守护神,结果——却成了卫氏一族的死神。”他惨笑着咳嗽两声,血溅落在按着胸口的手背上。“那……就用我自己的血……来洗清我犯下的错吧……”
按着心口的手倏然滑落。卫祺身子一软,平平地向后倒了下去。
卫均蹲下去,抱起他逐渐冰凉的身体,动作僵硬而迟滞。像是根本不觉得悲伤,又像是已经悲伤得没有了眼泪。是他亲手把这一切加诸于自己儿子身上的,而如今眼前的结果——竟然是如此的惨烈。
卫祺杀光了皇家的银甲军,也疯狂地屠戮了大半的族人——而最终,这场杀戮也和他的生命一起戛然而止了。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刻到底该说些什么。卫氏一族全体沉默了,包括——尚活着的和已成为尸首的。
“如果没有他——也许……我们会被银甲军灭族吧?”很久之后,卫斌才按着手臂断开处的伤口,喃喃地说。
“至少……我们现在还有一半人活着……”
又是一阵沉默。
然而当卫均空洞的目光从卫祺脸上移到他胸口上的时候,却发现那把短剑发出淡淡的银光,剑身的颜色越来越浅。最后,竟然完全消失没入他胸前的伤口里不见了。
“这……”卫均瞪大了眼,还来不及细想,却又发现那已经停止了呼吸的胸膛又开始了微微的起伏……
“不——”卫蓝铃一把推开卫祺,踉跄着退了两步,跪倒在地上,“不要让我看了——我受不了,受不了了!”她捂着脸,拼命地摇头,早已是泪流满面。
——那是怎样不堪回首的过往,怎样深沉的痛与悲哀啊?
“……你是一个人,你不是神啊!你怎么能承受这么多,忍耐这么长的岁月……你不会痛吗?你没有心吗?”她只是透过他的记忆去碰触了那段曾经的过往,就被那些扑面而来的悲痛压得几乎窒息,那么——他呢?他呢?这都是真真实实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啊!
卫祺怔了怔,像是没料到她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不要这样。”他在她面前蹲下来,依然像抚摸孩子一样抚摸她的头发,顿了一下,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那都是七百年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让你看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些东西而已……”
“你不要笑——”她闭上眼推开他的手,崩溃地哭喊,“你不要笑——我情愿看见你愤世嫉俗、情愿看见你歇斯底里、情愿看见你疯狂——卫祺,你怎么能隐忍着这一切,怎么还能笑着告诉我那都过去了?”
“蓝铃……”卫祺吸了口气,语音中有极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要再为这些伤心了,好吗?那真的……都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这些往事依然那么鲜明地在你的记忆里,鲜明得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你只不过在惩罚自己,你不许自己觉得悲哀,不许自己觉得痛——因为你认为那是你应得的……卫祺,你怎么能对自己……这么残忍?”她向后靠着墙壁坐下来,“……你不为自己心痛,我替你心痛……你不许自己流泪,我替你把这些眼泪都哭出来……”她闭上眼,抱紧双肩,除了不停涌出的泪水之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看这些的。”他又那样极浅极浅地笑了一下,无言地看了她很久,然后一手按住胸口,缓缓地,在她身边靠坐了下来。
不知多久以后,哭得累了的卫蓝铃侧过头去,看着他紧紧压在胸口的手,和苍白异常的脸色,“你的伤口又痛了吗?”
问了这句话,她又转回了头,怔怔地注视着对面墙上的壁画,丝毫没有了平时的慌乱和关切。因为她知道,那个伤比起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嗯。”他闭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
让他痛的,不仅仅是伤口而已。他以为经历了那么悠长的岁月,那些东西早已应该在他的生命里淡去了。至少——不再那么撕心裂肺地痛。
可是今日猛然间撕开封印,他才发现——原来……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真的可以超然看待一切……
他毕竟——不是“神”啊……
“……我并不是不觉得悲伤……”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极轻极轻,几乎无法听清,“只是……那之后没有多久,我爹就因为对我和族人的愧疚……病逝了……在族人们眼里……我是个妖怪,是个杀人魔……”压在胸口的手收紧了,有血迹从他的嘴角缓缓渗了出来,“我好像一夜之间……就被这个世间遗弃了……我来不及去悲伤心痛,也没有人去管我会不会悲伤心痛……除了完成那个守护族人的使命,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的生命里还剩下些什么……”
七百年了,他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软弱过。今天也许真的是隐忍太久了,太累了……
他的衣襟和手背上都染上了鲜血,身体慢慢地向卫蓝铃靠了过去,尾音消失的时候,手无声无息地滑落了下来。
卫蓝铃一惊,猛然间回过头,然后一把抱住他惊惶地大喊:“祺,卫祺!你怎么了?醒醒!”
一直不放心地守在门外的卫涵听到这声惊叫,一下子破门而入。看到里面的情形,又惊又怒地低吼一声:“你们俩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他身后的双庆跑进来,二话不说四只手打横抱起卫祺就冲了出去。
“我的天——他的伤不是已经在开始恢复了吗?怎么突然间又复发成这样了?”卫涵进来看一眼,就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疯子——仗着他不会死就不把自己当人看吧!他要不是个老妖怪他早就死了八百回了!”除了卫祺受伤的时候,平时几乎不可能看到温文尔雅的卫涵暴跳如雷口不择言的场面的。
“是我……是我的错……”卫蓝铃双手捂着嘴,眼泪又涌了出来,“是我太异想天开,冒出那个蠢念头。他为了打消我的念头才让我去看那些根本不堪回首的往事……”
“……既然知道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那……你明白了吗?”听到她的自责,床上的人竟然开口极其虚弱无力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我懂了,我懂了……”卫蓝铃猛地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已经搞不清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哭了,“我知道了那个‘长生’和‘力量’让你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也不是你,我跟本没有资格也不配谈要去拥有那个力量……我看到了这些让你承受了什么,我不想了,真的……”
他已无力再说话了。点了点头,嘴角又有一丝血迹沁了出来。
“你给我好好休息!一个月之内你不许再给我下床!否则我也不吃药了——我陪你发疯!听到没有!”卫涵气急败坏地吼道。
卫祺微微扯了一下唇角算是回答,终于彻底放任自己沉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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