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轮回终点
宴是破天荒地设在祭台上的。她带着些莫名的情绪和几分诧异走上去,然后被卫祺揽到了身边。
“国师从京城带来的波斯国进贡的葡萄酒,你尝尝。我一直记得你当日喝醉酒时的样子——”
卫祺说话的时候,仍然像是当日那个带着一身幽香,用指尖夹起香草给她的神秘男子,有一种涉足于尘世,却又超脱于尘世的淡然和温暖。
只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当经历过了中间的种种之后,她会忽然觉得……这种平静淡然突兀得让她心寒。
她的卫祺哪里去了?卫氏一族的保护神哪里去了?他真的要放手让这一族人自生自灭,安然地退到旁观者的位置了吗?
抬起头来,看着卫祺的侧脸,她突然下意识地张开问道:“你……到底是谁啊……”
卫祺垂下眼看看她,喂了她一口酒,而后极淡地一笑,别过了头去。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闪了闪,但还没来得及让任何人捕捉到,就已消失不见了。
这场宴究竟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其实她根本不知道。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祭台上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卫祺和国师进了祭台下的大殿里,她就抱着膝坐在祭台旁边的草地上,看着仿佛没有尽头的云海,一个人发着呆。
“最近公子变了很多,你也变了很多。”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是双庆。
“或许,你家公子从来就未曾变过。只不过,我们一直都没有看懂过他。”她偏着头,目光依旧停在云海深处,不经意似的回答。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到苍云阁的情形——你把我们当成了妖怪。”大庆也抬头看天,和二庆同时笑了一下。
“是啊……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涵和祺……可是,就在一夜之间,涵就毅然决然地走了,没有跟任何一个人交待一句——他究竟为什么要走?真像大家说的那样,他不想被卫氏一族拖累,不想再耗下去了?”她自言自语地问着,声音越说越轻。
大庆和二庆对看一眼,沉默了片刻,二庆抿了抿嘴,慢慢地开口:“也许……涵少爷并不是自愿走的吧……”
“什么?”卫蓝铃霍然转头,双眼直直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涵少爷或许并不是自愿走的。那天晚上……他们在房间里吵起来了,吵得很凶。好像是……公子让涵少爷去做什么事,但涵少爷不愿意……后来,天亮的时候,涵少爷就走了。我们并不知道那晚他们究竟在吵什么,但……”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
“你是说……是祺让涵走的?”有一种钢针般的刺痛,渐渐进入了她的心脏,“但我问祺的时候,他没有说过一个字。甚至皇家军的人说……涵离开是叛族而去,这句话都是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的……”
“我们不知道。但公子做事……总有他的道理吧。如果真是他让涵少爷离开的……那也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大庆深吸了口气,低声说着。但那笃定的语气里,竟然流露出自欺欺人的味道。
“他……”卫蓝铃随手折下了一根嫩草,然后用指甲无意识地掐为了一段一段,“他的确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我们也永远无法洞悉他在想些什么——但……”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双目含痛地看着双庆,“就算他又要设什么局,就算他需要一颗被摆布的棋子,这个人也不该是涵啊!涵的身体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涵的生命还有多长时间?他怎么能——这么的残忍!”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迸出来。
“蓝铃小姐!”双庆也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像是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你不要这样,我们只是猜测……”
“可是,他在我心里……”卫蓝铃抬起一只手来,慢慢地抓住了襟口,“他是我的神啊!他怎么可以也这么自私,也这么残忍?如果他都会这样,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可以相信的?”
“蓝铃小姐……”
“我要去找他,现在就去找他。我要去问问他,他到底是谁……我要弄清楚,究竟是我们谁错了……”
卫蓝铃提着裙摆快步地走到大殿的门前,不轻不重,一下一下地拍着门。她很固执地轻轻拍着,用力不大,但也一直未曾停手。
正在双庆为自己的一时嘴快惹出的乱子懊恼的时候,门居然真的开了。
卫祺走了出来,又反手“吱呀”一声合上了门。
“有事?”他的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拉着她走到了祭台旁的草坪边沿。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到些什么,但依然是一无所获,“是你让涵走的,是不是?”
他的目光沉了一下,却丝毫没有露出别的什么神色,“为什么这样问?”
“那晚,你们在为了什么争吵?你——让涵去做一件事,但他并不愿意?”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没有丝毫的躲避。
“无论是什么事,如果涵真的不愿意去做,他也不会……答应的。”这一刻,他的语气和目光都沉寂得像个陌生人。除了那一下微微的停顿,几乎是不带丝毫感情的。
“涵是不在乎卫氏一族的,但——他在乎你。”心里的什么东西,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防线,把理智的堤坝撕出了一个小口,而后,逐渐变大,“他不会为了卫氏一族去做什么,但他会为了你去做一切!他是你一手养大的,他的一切都在苍云阁,离开了这里,他还能到哪里去?卫祺……你居然真的忍心让他去做这一切吗?让他带着病体,带着不知还剩多少的生命,背负着叛族的罪名,去完成你交给他的什么使命?”
卫祺的全身终于像是震了一下,但他微微地后退了一步,居然没有开口。
“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为什么非要是涵?卫祺……你有长生不死的身体,你有无上的法力,你有比我们多看了数百年人世沧桑的眼……你几乎就是最接近于‘万能’的人,但为什么……”
最后几个字,缓缓地绕在她的咽喉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冲破层层锁禁吐了出来,“为什么……不是你自己去?”
卫祺看着她的眼神定住了。有短暂的空白过后,浮现出了很多从没在他眼里出现过的神色。他笑笑,仿佛带着一点点的悲凉,却又让人觉得那只是错觉,那仅仅只是一些看破世俗的嘲讽。
他像是站在高高在上的云端,用一双平静得略泛起冷冽的眼在看着她,听着她讲述一切。
“有些时候,有些人,是注定了要为有些事牺牲的。这是宿命,谁也改变不了。”他带着笑看着她,含着那种无法读懂的眼色,用教导孩子的语气告诉她。
“可是,如果连你……都会选择牺牲别人来保全自己。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尤其……这个人竟然是你一手养大的涵……”
“是吗?”卫祺半垂下眼,隔绝了那眼底的什么东西,仍然浅浅地勾着嘴角,低低地说:“谁都是应该被保护的,只有我……是注定了要被牺牲的。我根本没有自私的权利,是不是?”
“我……”卫蓝铃全身剧烈地一颤。所有的话说出口了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在指责他些什么。
“但……涵身上带着病,涵的武功根本不足以自保。而你……你不会受伤,也不可能会死,你有足以自保的一切条件,为什么你会让他出谷去,而不是你自己去?”
说到最后,那些陡然升起的愧疚又被这一长串的话语,和其中包含的失望痛心冲淡了。
“那是因为——非他不可。虽然,或许你并不相信我这句话。”
“你能给我一个……让我相信你的理由吗?就像你告诉了我们国师给卫氏一族带来的种种危机,但突然之间,你又从对立的一面站到了他那边。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卫蓝铃的眼有些空洞,却不曾稍离地注视着他,似乎在等一个至关重要的答案。
卫祺抬起了眼,目光缓缓掠过她的脸庞,笑得很珍惜也很宠溺。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轻声吩咐:“什么都不要问了,下山去吧。”
卫蓝铃默然了短短的一瞬,然后也回应他一个笑容。那个笑容,虚无而空洞。
笑过之后,她居然就真的依卫祺所言,转身下山去了。
所以,她并未看到——卫祺离开的时候,在草地上留下了两行斑斑点点的血迹。
因为魅阴剑在渴血地召唤着,所以他的双手的伤口里,终于带着尖锐的刺痛涌出了大量的鲜血。
痛,很痛……这种尖锐到会夺走人的意识,压倒人的生存欲望,跟随了他七百多年的痛楚,此刻,却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清醒。
因为唯有这痛,才能让他知道……他竟然还是活着的……
“看来,感情真是一笔孽债。超脱如你,竟然也无法释怀。”天远一直在大殿里,并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卫祺开门走进来那一瞬间的神情,他却看得很清楚。
卫祺什么也不想多说。
正在召唤魅阴剑的时候,被卫蓝铃突然打断,强行封回体内的剑已经渴血到了极点,让他双手上的伤口血如泉涌。
他只觉得很累,已经累得快要无法负荷了。
“还挺得住吗?”天远问了一句。并非关心,只是询问,“这把剑果然很可怕,不但每年一次需要你用所有的血来祭剑,想要召唤出剑,竟然也要用鲜血作引。”
卫祺站立不稳地退了一步,靠到了门上,然后慢慢地坐了下去。他闭着眼,连呼吸都浅得几乎停止了。被强行封回体内的魅阴剑已经迫不及待地脱离了他的身体,让那些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化成了一片红色的浓雾,妖艳迷蒙得美丽无比。
他被裹在那一片鲜艳中愈发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苍白,生命仿佛都已渐渐干涸了。
“怎么?不想活了?”天远并没有去扶他,只是弯下了腰,靠近他耳边低声说:“心痛到无法承受的时候,变本加厉地折磨自己,是不是会有一种残酷的快感?但你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你连不想活的资格都没有。马上和我合力,压制住剑的嗜血和魔性——今天要是你倒下去,我们的约定就此作废,我会立即下山去大开杀戒,你信不信?”
说着,他已经盘膝坐下,双手并指成诀灌注法力,开始封闭卫祺双手上的穴道。
“我信。”卫祺低声答道。经由天远的提醒,他也想起了一些自己暂时不愿意去面对的东西。他震慑心神,亦开始试着让自身的法力和天远的力量合而为一,以压制魅阴剑吸血之后更加蠢蠢欲动的魔性。
“其实,看到我你还不明白?魅阴剑和长生,所带来的都是些什么?”施法的过程中,卫祺突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天远的法力一催,魅阴剑的魔性也随之反力而抗,在两种力量的夹攻之下,卫祺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我不是你,我没有在乎的东西,我做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而你——在乎的实在太多了。”
天远微笑,手上丝毫没有停顿。
“……所以你注定了不能为自己而活。”
这是卫祺和天远之间的一个约定,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约定。
天远向往的,是魅阴剑的力量。于是,卫祺找到了他,第一次在他面前亮出了真正的魅阴剑。
天远伸出手去触摸那把直立悬浮在卫祺左肩上方的短剑的时候,得偿所愿地感受到了那种让天地日月都为之震动的强大力量。但同时,他也察觉到了其间夹杂的一种可怕的魔性。
“我身上的法力,不到这把剑里封印的真正力量的十分之一。但除了七百年前那唯一的一次,我却没有再出过剑——现在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了吧?”
“这把剑上不仅有无上的神力,还有无法掌控的邪异力量。如果被这种魔性控制了……最后的结果,大概只能是疯颠而死。”天远收回了手,抬眼看向卫祺。
“魅阴剑里,同时封印了神和魔的两种力量。所以这把剑嗜血。当年它选中我,给我长生和力量的条件,就是要永远地以血饲剑。而现在,真的到了必须要孤注一掷的时候了……”
“说说你的想法——以及你的条件。”天远的目光沉了沉,缓缓地问道。
“你自认,你能驾驭得了魅阴剑,压制它的魔性吗?”
“我不能。”对这点,天远倒是很坦白,“一试便知,这把剑的魔性不是任何人驾驭得了的。我并不在乎得到的是怎样的力量,但——我也不想在魔性的控制下发疯。可是……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只动用能动用的那一部分,不是吗?”
“你不是我。”这句话,卫祺也说得斩钉截铁,“我对力量并没有太大的渴求,甚至承袭下这个力量也并不是我自愿的。但你有。得到这种力量而不能动用,对你来说,比得不到更加痛苦。”
“最了解你的一定是你的敌人,这句话果然不假。”天远微笑起来,“所以?”
“所以,我要你跟我联手,压制消解魅阴剑的魔性。等到剑上的力量真正可以为我们所用的时候,我会把一半的力量注入你的体内。从此以后,我们势均力敌,互为平衡。”
“你注入我体内?”
“魅阴剑的灵性,让它会自行选择认可的人来继承它的力量。大概在我死之前,任何人也动用不了它的力量。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试试——”卫祺的手轻轻一挥,剑灵巧平稳地飞到了天远身前,停在了他的手边。
天远的目光奇异地闪了闪,在短剑上停留了片刻,又在卫祺脸上转了几圈。之后,他突然一笑,“不用试,我信。但是,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到时候真的会分出一半的力量来给我呢?”
卫祺没有丝毫的停顿,“你们清离上教总该有除了施术者无人能解的咒法吧?我们既然要合作,我当然会展示出最大的诚意。”
天远瞬间朗笑出声:“有魄力!我清离上教的梵天血咒,也只有你配让我亲手一试!”
卫祺淡淡一笑,伸出一只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天远“啪”的一声击上他的手掌,说完,似乎便要转身离去了。
但走之前,他忽然又略探过身,噙着别有深意的笑容低声问卫祺:“若是……到时候,我不给你解咒呢?你很清楚,我并不完全信任你。卫涵去了哪里,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吧?”
“既然要赌——当然是要冒些风险不是吗?国师的大弟子尘昊,不也和涵一起消失了?”
“好!说得好!没有风险,自然算不得豪赌。你我都不是寻常人,那——就让我们共同看看这场赌局最后的胜负吧!”后来的日子,卫蓝铃再也没有见过卫祺。即便是无意中遇上了,她也会在远远的地方就躲开。其实,她也说不清她为什么躲着卫祺。模模糊糊地,她只是觉得她不想再让心中留存的那份美好,再被敲得更碎。
有一些东西,因为太过于美丽,所以才分外地经不起一点玷污,容不得一丝瑕疵。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说服自己这样相信的。
直到某天在村子里相遇,两个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卫祺突然开口,用只有他们俩才听得到的声音说:“蓝铃——你不是说过,我不是神,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吗?”
卫蓝铃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可是,我一定会不惜一切来保护卫氏一族。我发誓。”
“所以——涵也是你舍弃的一部分?”卫蓝铃也终于转过了脸,用同样轻的声音说。
卫祺一怔,有无数的话瞬间凝滞在了嘴边。他定定地看着卫蓝铃,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卫蓝铃的目光黯了一下,夹杂着深深的失望。在她看来,他的无语也就是默认了。转回头,毅然决然地迈步,再也没有看过卫祺一眼。就仿佛——她从来就没有停下过一样。
卫祺亦不再回头,两个人错身而过,渐行渐远。
——但直到她走出了很远之后,卫祺才缓缓转过身,看着她已经缩成一个小点的背影。
在她目光无法触及的身后,他才能让压在眼底的种种不堪重负浮现出来。
做得好,蓝铃……我几乎软弱了,你却没有给我软弱的机会……
唇角泛上一抹苍白的笑容,带着隐忍的痛,与悲凉。
这一错身,他知道——沧海,就已是桑田了……
其实卫蓝铃也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决绝。
她只是……好像本能地在逃避着什么。因为知道自己没有勇气面对,所以,她选择了给自己一个远远躲开的理由。
也直到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原来有一种痛,当你再也无法承受的时候,竟然会开始不顾一切地伤害那个让你心痛的人,甚至会给自己一个理由来恨他,来远离他。
只要离开了,就不会再痛了……
原来这就是那种“恨”的由来。
只有“恨”了,才能离开……
但,有一些爱,会在刹那间注定了永恒;而有一些痛,亦是。
注定了,就在生命中打下了印痕,再也不可能消抹了……
卫涵的归来,是在一个很突然的情况下,和他的离开一样毫无征兆。
守在吊桥前的一个士兵怔怔地看着他,自然是认得他的。却并不明白这个突然走掉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又骑着马飞奔着回来了。
卫涵勒住马,翻身跳了下来,脸上的微笑像是郊游之后刚刚归来。
“现在里面如何?一切还好吧?”他居然主动向那个士兵打招呼。
“还……好。”士兵讷讷地回答着,在他那样的神态和语气下居然有点不知所措,“你……要进谷吗?”
“我不进去了。”卫涵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去面向着对崖站住了。
他退开几步,拿一种特别的眼光深深地望着对面的谷口,然后才慢慢抬起了手——一团白光从他指尖迸出,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如流星般直落进了谷里。
“你交给我的事,我做完了……祺。”他闭着眼仰起脸,收回手的时候,身体无力地踉跄了一下,却最终靠在马腹上站住了。
“你受伤了吗?”那个士兵发现他的脸色不对,忍不住追问道。
“没有。”卫涵吸了口气,半晌之后才缓缓摇摇头,然后,他突然精神一振又翻身骑上了马背。
“你还要走?要去哪里?”
“嗯。”卫涵露出了一个仿佛会凝固住的笑容,轻轻一抖缰绳,随后才玩笑似的伸出一根手指随手指了指头顶,“到我该去的地方去……”
说完,他低叱一声,落下一串洒脱但低沉的笑打马而去了。
那团白光在卫祺眼前炸开的时候,他正揽着卫蓝铃站在祭台上。
看到那个比太阳光还要明亮的火花,他全身一颤,然后呼吸突然顿住了。
“蓝铃。”他低下头,慢慢地叫了卫蓝铃一声,右手缓缓挽出一个手印,然后猛地把卫蓝铃封在了里面。
“祺,你做什么?”卫蓝铃猝不及防,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在结界里又拍又打。
“我不做什么。等一下你就会知道了。”卫祺的双手渐渐地握紧成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身把脸面向了祭台下。
那个清晨,两个人之间所做的最后约定——
你是靠着我的法力支持长大的,只有你能操纵我注入你身体里的灵力。你去京城,以投诚的名义想办法取得皇上的信任,销毁皇室中关于卫氏一族的一切记载,然后再用我给你的法力消除所有知道卫氏一族的人的记忆……
——事成之后,在谷外射出灵光为信。答应我,一切以自保为先。不论事情成与不成,你都永远地离开卫氏一族,不要再回来了……
——我会想办法把时间拖到那时候——然后,最后动用一次魅阴剑,彻底消除卫氏一族存在的所有痕迹……
我?也到了我把欠卫氏一族的全部还清的时候了。
“卫祺……你要做什么?”看到祭台上的情形,刚走过来的天远忽然也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我要——把一切终结在这里。”
卫祺慢慢地举起了左手,那把让无数人追寻了近千年的短剑,从他心脏部位浮出,带着幽幽的亮光悬停在他的掌心上方。
“所有人都该清醒了……”
“卫祺,你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我的梵天血咒!”
天远双拳紧握,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莫名的害怕。害怕卫祺的那种神态,那种语气,更本能地害怕他接下来将要做出的事情——
“生死对于我……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我本已活得太久了。你若也堕入了这永生之狱,就会知道……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痛苦……”卫祺叹息了一声,声音缥缈如轮回中的梵音,散落进了苍茫尘世中。
魅阴剑慢慢地亮了起来,闪烁出越来越强的光芒。当那个光芒达到最盛的时候,突然一声剧烈的震响,一道闪电从卫祺手中直射出来,劈向了天际尽头!爆射的火花中,那把承载了天地间最强力量的短剑居然断成了两截,向两个不同的方向飞了出去,两条细细的光带越来越宽,最终像两颗划过夜幕的流星般被自身迸发出的火焰焚尽,消失在了空气中。
“不!”天远疯狂地大叫一声,仿佛他的神志也在那一瞬间被卫祺劈成了两半,随着魅阴剑的消失而消失了。
他猛地扑向祭台,却在卫祺身前一道无形的阻拦力量上撞得头破血流,样子狰狞恐怖得完全像个疯子!
而卫祺根本没有看他,像是也并未感觉到他的存在。
因为在卫祺的身后,渐渐升起了一股金红色,呈龙卷风状的气流。那股气流盘旋着扩散得越来越大,升得越来越高,最终直达天际云层的那一瞬间,整个天空忽然像海啸来临般地翻涌起来,以天穹为顶倒卷而下,一浪一浪地拍向地面的所有人。那种强大而可怕的即将被吞噬的感觉,让所有人都觉得仿佛置身于火的炼狱,连灵魂都被震动了。
他们的眼中,充斥着溢满了绝望却又饱含着希望的金红色;他们的耳里,漫进的全是一种隐隐约约,仿佛是生命开初的呐喊,又像是濒临死亡那刻的哀呼。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
每个人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一刻突然死去了,又好像在这一刻突然获得了新生。
“——不!不要!”天远已经完全不顾一切了。他狂乱地大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向那充斥着整个天地的金红色,仿佛想要追回些什么,又像是想要击碎些什么。他全身法力和光浪相撞的瞬间,击出了百倍的火花!而后直冲天际!
他就像只追逐烈焰的毒蛾,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堆野火,就在这震荡天宇的力量中化为了乌有!这最后的火光便是他一生最好的归宿!
模模糊糊中,似乎每个人的脑海深处都升起某种熟悉的东西。不管是卫氏一族的人,还是皇家军,每个人都像是被唤醒了前世的记忆。
不知为什么,有人开始想起,他是塞北边陲逐草而居的牧民;有人开始想起,她是江南柳下织绣为生的绣工;也有人开始想起,他是蜀中山间背茶为生的挑夫……但很快,这些东西又被逐一消抹掉了。
然后,当那金红色的光芒耀眼到足以遮蔽日月,掩盖整个山谷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仿佛融化了。像是一个个的泡沫,被这光芒所吸收、托起,带向了不知名的远方,生命的另一个彼岸……
当山谷里的所有人最终消失的时候,卫祺终于觉得他这一生真的可以结束了,可以放下一切了。
他们全都被消去记记送到了谷外。他已无遐去顾及他们的未来,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在这片山谷里书写了七百年的那个故事,已然风化,就这样从历史中悄然逝去了。
转过头,他看着唯一还留在这个谷里,被他困在那个小小结界中的女孩子,走过去轻轻地叫道:“蓝铃——”
卫蓝铃应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卫祺,仿佛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她的眼底是一片纯然的空白,本该映在这双眼里的一切都在这刹那间没有了踪迹。
“事情都过去了,来,起来吧。”结界消失了,卫祺伸出手来扶她。她呆呆地拉住那只手,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祭台下,然后又再次回到了卫祺脸上——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笑容。
一如高山云端的夕阳之下,那个天人一般俊美的青衣男子脸上,宁静、悠远,脱离了一切,而后看破了一切的笑容。
恍惚间,仿佛这中间经历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相见的那一天。
卫蓝铃痴痴地看着他,被这样的笑容迷惑了。她顺着那只手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梦呓般地问着:“——发生什么事了?”
“卫氏一族的痛苦……我的痛苦、你的痛苦……都真真正正地结束了……”
“都……结束了?”她喃喃地,木然地重复着,“那,你要……去哪?”下意识地,她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紧得就像是抓住了时间洪流中的一根救命稻草,“……你要走吗?”
“我不走。”他轻声说,“魅阴剑终于从这世上消失了。而我那依附剑而存在的生命……也许也该走到尽头了吧……”
“你是说……”她睁着大大的眼,泪水无意识地滑落着,“你……要死了吗?当我以为……你不愿再做‘神’、不愿再为卫氏一族付出,失望地抛开了一切的时候,你却告诉我……你已经在我的怨恨中,为卫氏一族耗尽了一切——你要死了?”
“不是的,蓝铃丫头。我的生命已被扭曲得太厉害、拉得太长太长……这样的人生,终止,便是解脱。所以……让我也帮你解脱,让你像他们一样,把关于这里的所有记忆全部消抹掉,好不好?”
“你……”她指尖微颤着,开始去触摸他的脸。当颤抖再也无法抑制的时候,她一下子彻底清醒过来了,努力撑住即将软倒的身子,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不要,不要!”
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到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西。她突然疯狂地痛恨那些模糊她视线的泪水,她突然拼了命地想用最后的时间来看清他的脸,然后带进轮回里烙为永生永世的记忆。哪怕——变成一个永远让她痛彻心扉无法愈合的疤。
“乖,听话。”卫祺的笑容一如他们初见面时般淡然宁静,把她搂进他逐渐冰冷的怀抱里,“让我消掉你的记忆吧……奉剑卫氏的所有灾难都过去了。魅阴剑、我、涵、苍云阁都不存在了。所有相关的痕迹都被消抹掉了,所以,你也放自己自由吧……”
“不,我不要!……我求你……”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攀住他的肩,泪水交织中吻上他已然失去温度的双唇。
既然已注定了完结,那就完结在最美的时刻吧——
“无法忘记,你的心是得不到真正的自由的。”他轻轻叹息着。抚上她脑后的青丝,制止她迷乱的吻,却只是以唇浅浅地触上她的额头,“蓝铃——我要你幸福。关于我的一切,就当是个梦好了……人,不能总是活在梦里的。”
“如果真的是梦,那就不要醒吧!”她抬起凄然的泪眼,那样的眼神,竟然让他自以为平静的心都痛到几乎窒息了。
“多美好的结局啊……卫氏一族的灾难过去了,所有族人都解除了近千年的禁咒,可以涉入尘世过正常人的生活了……真是太美好了……”绝望中,她竟然笑了出来,“可是……你呢?你留下了什么?”
“蓝铃……”最不能碰触的东西被她赤裸裸地掀开来,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闭上眼,再睁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隐忍过的悲凉苦笑,“——你想让我在最后一刻后悔吗?”
“即便是后悔……也已来不及了,不是吗?”她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依然笑着,“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明白……我不要你做英雄,不要你做卫氏一族的神。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陪着我……只要你活着就好啊……”
“所以,让我消去你的记忆吧。”他举起左手,指尖上的灵光都已如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了,“对不起——让你在生命中遇见了我。”
“没有对不起!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她猛然间疯狂地喊出来,“我就是遇到了你,我就是爱上了你!我就是亲眼看着你为卫氏一族牺牲掉了一切!我就是亲眼看着你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毫不留情地通通抹掉!卫祺,这些记忆是我的!你没有权利把它拿走!如果你真要这样做——你现在就杀了我!杀了我!”
“蓝铃!”她的崩溃让抱着她的卫祺也跟着无力地一个踉跄。
尽管有痛、有悲伤……可是,这个女孩子,这份感情——他拥有得何其奢侈?
“最后一刻了。让我看见你的笑……让我知道你会勇敢地活下去。那么……那么……”
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几乎用尽了剩余生命的所有力量,他才闭着眼,轻轻地、很艰难地吐出了那几个字:“……就让我自私这一次。我把记忆留给你——”
“祺……”泪滑落。心和身体在刹那间同时失去了力量,终于再也无力支撑了。颤抖着,她缓缓滑坐到了地上。
恍如置身于一个即将破灭的梦境,她笑着,凄然地喃喃念着:“……我遇见过……我的神。可是……我追不上他的脚步,我始终无法懂得他……直到他真的耗尽自己的那一刻……我终于懂得一切了……但却也……永远地来不及了……”
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最终,消失在了最后一个字。
叹息着,他吻上她颊边的泪。
如果有来生,我会在远远的地方静静地守候你,不再走进你的生命。如果我们的相遇注定是痛,那么,我情愿你我在轮回中永远不再有交错……
完全晕倒在他怀里的前一刻,她仍然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尖利的指甲刺破了他的衣服,一缕颜色极浅的血丝顺着她的手指蜿蜒而下,犹如传说中绑住相爱男女的姻缘红线。
只是,不知是从未接上,还是已然飘零断开……
——祺,为什么……你要走进我的生命?我究竟是该怨恨命运的不公,还是该感谢上苍……让我遇见过你?
当她终于被那双手臂缓缓地放到地上的时候,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祺,这是我为你流的最后一滴眼泪。
她在心底无声地说着。
无论他舍弃过些什么,承受了些什么,都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只是……
她的爱、她的信仰、她生命里最灿烂的一段,也都将随之烟消云散了……
祺,我会幸福。因为,那是我对你的承诺。
神志里最后一片清明在心底映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