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轮回祭·灭梦篇
163900000006

第6章

?第六章 潮映苍穹

卫蓝铃躺在草坪上,一轮朝阳从她头顶后方缓缓爬上天际,给她拉出了两条长长浅浅的影子。

看到了昨天发生的那一幕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已经痛得蜷缩起来了。这种无与伦比的痛,让她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害怕,害怕再去接近卫祺,再去发现什么她根本无法承认的东西。她忽然间觉得——卫祺,或许根本不是她爱得起的。

或者说,卫祺也许根本不是任何一个女孩子爱得起的。

他的一切都已经交付给了卫氏一族。那么,爱他的人是不是也要把自己祭献给他?

卫蓝铃仰起头看着天,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心里这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然后,她也拍拍双手站起来,往卫祺的房间走了过去。

“祺。”

轻轻推开门,却发现卫祺居然已经起床了。他原本站在窗边,听到她的声音,轻轻转回了身,那种一如以前宁静淡然的微笑,又不可思议地回到了他的脸上,仿佛之前发生的种种都只是她一个人的梦境,他根本就从未曾经历过。

“早安。”他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却又俊美安恬得像是个失足滑落人间的仙。

没由来的,她的心又是一阵抽动,说不清是冷还是痛。

于是,她也开始学着这样笑,“早安。”

“怎么了?”她的神色却逃不出他的眼睛。凝目片刻,他轻声问出来。

“没有。”她甜甜一笑,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在他面前隐藏情绪的,“双庆准备好了你的早餐和药,我打算来叫你起床的。”

他的承受力似乎好得让人震惊。被那样血淋淋地撕开伤口之后,仅隔了一夜,他就又可以笑得如此云淡风轻了。但卫蓝铃却真正的知道了,究竟是什么样的过程,才会让他能够承受下所有的一切,然后这样平静淡然地笑出来。

“昨天,我吓到你了?”他却不愿随着她转变话题,仍旧问着,“对不起,是我没有顾虑到你们的感受,不该跟你们说这些。”

卫蓝铃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而后,又开始变为极端的缓慢。她的一只手慢慢抓紧了胸口的衣服,像看一个陌生的人那样看着他,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问着:“你——在跟我说对不起?你……是想让你身边的每个人都为你心痛而死,对不对?”

卫祺愣了愣,想要去搂住她,但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

“蓝铃……”他的心忽然间一震,深深地看着她,听着这个一直天真勇敢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居然用这样的语气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是不是真的强迫你在这段日子里,看了太多你原本不该看到的东西,了解了太多你原本不该了解的痛苦?如果……真的难以承受……离开,会不会好过一点?”

卫蓝铃定定地看着他,表情很平静,声音更平静,是一种彻底放弃了挣扎之后,无可选择的认命,“如果我还能够离开,我会。”

她往前几步走到卫祺面前,双手抓住了他的两只胳膊,仰起脸看他,大大的眼睁得仿佛要失去焦距,“可是……为你一次一次地心痛过,那种痛,就长在了我心里,再也无法拔除了,怎么办?”

“对不起。”卫祺的指尖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抚上了她的后背,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说这种话。我只是……不习惯在任何人面前软弱。我是不能软弱的,因为一旦软弱……就离崩溃不远了。如果我崩溃了……卫氏一族要怎么办?”

“不,你是我的‘神’。”卫蓝铃猛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第一次感觉到了他的全身在微微地颤抖,“你是我今生认定的‘神’,认定的信仰。所以——让我来做神的祭品,好不好?我答应祭献了,我什么都不顾了,好不好?”

——真的,她愿意祭献了。爱得起也好,爱不起也罢。已经遇上了这个男人,已经看过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傻丫头……”卫祺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之后,他们就在苍云阁休息了十天。每个人都知道,这十天山下必定正在发生着些什么,但像是刻意的,谁都没有去提起。就连卫祺,似乎也强迫自已暂时放下了一切。

他的身体的确需要调养,这是谁也争不过的事实。

所以直到十天之后,三个人才一同下山。

可是,在看到眼前的村子的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寒意毫无由来地浸入了她的身体——整个卫氏村落呈现出一种让人颤栗的死气沉沉,仿佛已经没有活人了。突然,前方一个院子的大门开了,出来两个手执兵刃的年轻男子。而后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哭喊声,一只小小的手死死抓住了门板,但立即就被门外的两个人用更快的速度塞了回去。

“——是小聪!”卫蓝铃惊喊一声,寒毛瞬间倒竖,因为她已听出了那个哭喊的声音是谁的。什么也来不及想,本能地就要冲过去,却被卫祺一把捂住了嘴,直接拉到了身后的一堵围墙后面。

“蓝铃,别慌。我们先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卫祺凝视静息往那边望过去,随后告诉她,“小聪只是被他们抓住了,但却毫发无伤,相信我。我们先去你家找你爹。”

“唔……”卫蓝铃用力掰开他的手,仍然难掩激动和慌乱,“可是……小聪在他们手上!而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别急。我现在用法力让我们三个都隐身,先回你家。只要找到你爹,一定能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你一慌乱,反而会坏事暴露我们,知道吗?”

在他那样的语气之下,卫蓝铃的情绪开始稳定下来了。

卫祺用力揽住她,低声对她说:“我要施法了——你会看不见我,也看不见你自己。但我和涵都在你身边,不要害怕,我们悄悄进你家去,看看那里的情况再说。”

在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三个已经融进了空气中的人,顺利进入到了卫蓝铃的家。院门口和三面的围墙外,都有人在把守着,但比较幸运的是院子里并没有留人。

卫钏和妻子相拥坐在客厅里,卫绡埋在他怀里低声地啜泣。

看到他们,卫蓝铃被卫祺牢牢握住的那只手已经压抑不住地开始颤抖了。卫祺确认了一下没有人进院子,这才放开她的手,在她扑到父母身边之前,让三个人显了形。

“——爹!娘!”卫蓝铃的身躯猛地扎进了父母的怀里,眼泪是感动的,更是心急如焚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小聪会被人抓住,为什么我们家外面有人看守着?你们现在是被软禁了吗?”

“你们……”卫钏和卫绡被这突然出现的三个人惊呆了。直到真真实实地抱住女儿,他们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你们不是在仙雾山上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我们下山来发现情况不对,所以潜进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卫祺回答。

看到他,卫钏只觉得有救了。他站起来上前一步,稍显有些着急地对卫祺说:“你能先去帮我把小聪救出来吗?他趁人不注意跑出去了,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们放心,他现在暂时是安全的,随后我们会去救他。现在我们最想知道的是,卫氏一族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卫涵毕竟和卫钏夫妇相处的时间要长一点,一面出言安抚,一面仍是在询问。

卫钏和卫绡的心仍然是悬得紧紧的,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句话而放下多少。但卫钏毕竟是一族之长,事情的轻重缓急他也还是能分得出的。

定了定神,略带着无奈而又叹息的语气,他放低声音告诉卫祺和卫涵:“你们在山上这几天,国师和阿勇已经说服了族里的大部分人。那日从山上下来——他们带回了一些消息……”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转到了卫祺的脸上,随后,又转开了,“大家都有些激动……所以,逐渐就都被国师和阿勇说动了,无论如何都要逼你交剑,然后全族到谷外去过安定的日子。”

“那你们又为什么会被软禁起来?”卫蓝铃抬起头急问了一句。

“像我们这样冥顽不灵的极少数人,就都被软禁起来了。小聪就是被关了好几天憋不住了,才会偷偷溜出去的。”

“那……他们现在还没有上山来找我,是不是在等什么?”卫祺突然插了一句。听着同样的话,他在思考着的,却是一些更为关键的问题。

“他们在等圣旨。”卫钏这时也转头直直地看着他,为这位“妖仙”的敏锐洞察力感到惊讶,“阿勇要国师再向皇上要一道圣旨,给一个明确的说法。卫氏一族交剑的继任族长以及具体的封赏。只要圣旨一到,他立即就带人上山。”

“从这里来回京城?那还要再等多少时间?”

“不,国师跟阿勇保证说,今天圣旨就会到。他说不用去请,皇上早已发出了第二道圣旨,最迟今天黄昏便会送到。”卫钏摇头。

“今天黄昏?”卫祺和卫涵对看了一眼之后,卫祺便垂下头陷入了沉吟,“皇上早就已经颁出了给卫氏一族的第二道圣旨?”隐隐地,他觉得事有什么蹊跷。

“绝对是真的。为了说服我们,这些消息阿勇都会第一时间来告诉我们。他一直希望我们能同意交剑。因为他说——”一直没有说话的卫绡也终于抬起头补充道。但说到这里,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顿了顿才又接着说:“他说蓝铃和你们的关系‘很不一般’,如果我们点了头,再让蓝铃去说服你们,事情就会容易得多。”

“我知道了。”卫祺点了点头,心里开始计量着什么,“我们……”

“——我们先去把小聪带回来。”但正要说出口的半截话,却被卫涵给抢先一步接走了。

卫祺略显诧异地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他含有深意的目光。

——这两个男人又达成某种共识了。卫蓝铃看着他们那一瞬间交汇的眼神,在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捕捉到了他们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你们要快去快回。”轻轻笑了一下,她也开口,似是而非地嘱咐了一句。

“小心,如果有人进来别让他们发现你。我们很快会回来。”身形消失前,卫祺依然提醒着。

“我们知道。”卫绡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们身形隐没的那处地方停留了片刻,然后才低头轻抚女儿的面容,轻声喃喃地说:“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里——我的蓝铃,突然就好像学会了很多东西?”

卫蓝铃亦仰起脸,静静地看了看她,脸上没有再出现任何表情。然后她笑了笑,然后把脸更紧地贴到了母亲怀里,轻轻闭上了眼。

“你想到什么了?”走出卫蓝铃家的院子之后,卫祺便首先开口问了卫涵一句。

“我们想的都是一样的,不是吗?只不过……我只抓住了一点线头,但你想得一定比我透彻得多。”卫涵的目光动了动,依旧看着他。

“没错,那道所谓今日送到的圣旨必然有问题。我不认为,皇上会那么有先见之明地再发一道圣旨,甚至于,连皇上给卫氏一族的承诺,我都不认为他会打算兑现。”

“为什么?”卫涵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这句话他是真的不明白了。

“现在我还只是猜测。一切,等真的看到那第二道圣旨就能真相大白了。但现在,我们要做的应该有两件事——你和我分头行动。我去天远的营地探探里面的情况,你去救小聪。日落之后,仍然在蓝铃家会合。”

“好。”卫涵回答得很爽快。

“自己小心,不要跟任何人正面交手,找到孩子立刻带回来。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给我受伤。”

“我知道。”卫涵说走就走,三个字答完,人已掠出好几丈了。

卫祺也不停顿,身形再次隐没,片刻不耽搁地往皇家军营地而去了。

所以,他并未发现,卫涵走到他们见到卫晋聪的那间院子前,仅停留了一下,然后身形一闪,拐向一线天的方向去了。

——卫晋聪可以等一下再救,但是现在的时间已经接近日落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脚下奔得更急。

那道圣旨……那道即将入谷的圣旨,一定会带来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

所以,他一定要去截住那道圣旨,抢先看看那里面究竟写着什么!

暮色中,两匹快马奔过一线天的吊桥,闪电般地跑进了谷里。因为速度很快,所以他们都没有发现,一个人影在他们刚跨过桥的时候就悄悄地跟了上来。

卫涵看准一个时机凌空一跃,直接就往马背上的人扑了过去。

但他显然低估了来人胯下那两匹千里良驹的速度,就差了一口气,居然扑了个空。好在他的脑子实在比他的身手要快得多,落地的一瞬,随手便抄起一颗小石子并指一弹,直击在齐中一匹马的后腿上。马匹长嘶一声扬起前蹄,马背上的耿邢大惊失色,被马带着转了半个圈子,然后猛地看到了后面的卫涵——

他的脸色刹那间大变,几乎是面如土灰。真正反应快的,反倒是他身边那个来传圣旨的信使。

见到这种情形,腰间的佩刀直接出鞘,寒光一闪就照着冲过来的卫涵斜劈了下去。卫涵侧退一步一矮肩躲了过去,顺势绕到了他坐骑的右边,伸手去拉另一匹马上耿邢的脚踝。那信使见状也立即一个侧翻跃下马来,借着身体在空中的回旋之力,一刀挟着刚猛之势再次直劈而下——

卫涵倒也不怕,一手撑在马背上,身体反跃而起顺势扣住了耿邢的手腕。那信使又一刀劈空,刀的前端在马腹上划出了道长长的血口子,差一点就伤到了耿邢的右腿!耿邢大叫一声,信使也惊得猛然收势,步法一乱,几乎闪避不及地被自己受惊的坐骑踩到。

而有了这个空档,卫涵便趁机拉着耿邢向后飘出,瞬间倒退数丈,另一只手一翻就直接去抄他左手上的圣旨。耿邢虽然无用,却也知道这东西是丢不得的。又是一声大叫,居然拼了命也不敢撒手。

“耿尚书!”信使的轻功身法没有卫涵快,但如果论经验和实战的杀伤力,他却远在内力不济的卫涵之上。突然间明白过来他不是想伤人,只是想夺圣旨,飞身一扑反撩他已经抓住圣旨一端的左手,迫他撒手。

可信使的伸手再快,却也比不上卫涵临场的反应快。他也不躲,只是改为拉住耿邢的手腕拖着他一转身——信使再次大惊撤招。不然他这一刀下去,定然卸掉耿邢的一整条膀子!

“——你这卑鄙小人!”信使再也忍不住地大叫一声。

卫涵根本没有和他正面交过锋,却逼得他缚手缚脚两次撤招。他又惊又怒,却偏偏拿卫涵无可奈何。

而这再次交锋之后的退让,也终于让卫涵拿到圣旨了。目的一达到,他也不恋战,转身便走。但那信使已经是惊怒交加,又怎么会轻易放他离开,“刷刷刷”三刀连砍,毫不留情地截断了他三个方向的退路。

卫涵知道再耗下去自己真要支持不住了,一咬牙,索性放手一搏,看清一个空档身体箭一般射出去,堪堪擦着刀锋欺到了他的身前。如此近的距离中突然插进了一个人,刚猛的刀势居然一下子被他硬生生逼乱了。险中求得一胜,卫涵趁他这一顿之势快如闪电地出手,以掌为刀直斩在他的太阳穴上。“砰”的一声,信使应声而倒,大刀落进了泥土中。

真气一松,他只觉得眼前顿时黑了下来。好在耿邢是不会武功的,他靠着未受伤的那匹马调理了一下气息,然后迅速地展开了圣旨。

看清上面内容的那一刹那,他的表情忽然一愣,呆了片刻,随后居然很奇怪地笑了出来。

“耿尚书,圣旨我拿走了。”他抬起头,脸色已是如纸的苍白了,但嘴角挂着的却是意味深长的笑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走回去了,索性连那匹未受伤的马一并借用了。

“驾!”他低叱一声,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身体一晃却又稳住了。随后,便一夹马腹掉头而去了。

天远负着手,斜睨卫勇一眼,目光中是带着些微冷冷的嘲讽与好笑的。

“现在马上就要日落了。你不是说日落之前会到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卫勇略显焦急地搓了搓手,抬头看看天色。

“所以现在我们去一线天,你一定可以等到你想要的东西。耿尚书已经去谷外迎接圣旨了。”

“是吗?”卫勇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却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可是,皇上怎么知道我会向你要第二道圣旨?并且会刚好在今天送到?”

“皇上是天子,行事自然能洞烛先机。否则,这天下之大,他要如何治理?”这番看似恭敬的话,他却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皇上——有这么神通广大?”

卫勇嘀咕,还想再问下去,但抬起头来却发现了天远突如其来的凝重表情。他一愣,后面的话随即被噎住,不明所以地望向了天远凝目的那个方向——一线天。

“青焰,去!”在所有人尚未明白过来之前,天远突然一声令下,“手上的东西夺过来,人如有必要——杀!”

直到最后一个冰冷而弥漫着杀气的字吐出唇边,尘昊和卫勇才能看见有一人一骑正以极快的速度从一线天奔了过来。而青焰得到天远的命令,身形已经如一支紫色的箭矢一般直射了出去。

马背上的人连闪避的时间都没有,只一瞬间,青焰的一只手就几乎触及到他的身体了——但也只是几乎而已。因为她正要抓住马上人的前一刻,突然被横空里劈出的一道白光激得缩回手,迫不得已一个倒翻退了开去。

“你在做什么?”卫祺险之又险地救了卫涵一条小命,立即把他从马背上拉起来,带着他旋身掠开几丈,“没事吧?”

问话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火气。他没料到卫涵会突然从一线天骑着马奔进来,刚才如果不是他出手及时,卫涵一定会伤在青焰手里。

“还好,死不了。”卫涵一只手撑着他的肩喘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顺势塞到了他手上,“不过——带回一个好东西,你看看。”

对于卫祺的出现,天远倒没表现出太多的诧异,“我也正在猜,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现身。毕竟,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你想潜伏在我身边而不被我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你究竟是想逼我现身还是真的动了杀机呢?”像是洞察到了他的意图,卫祺拿着圣旨的手轻轻一晃,卷轴滑了开去,黄绸在他手里坠得笔直,一行黑色的字微微地在上面摇晃着。

仿佛被卫祺那不经意似的一个动作踩到了要害,天远猛地踏前一步,全身陡然间勃发出强烈的杀意。他身后的卫勇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股寒意直冲顶心,连一直不动声色的尘昊身体都是一僵,感到一股可怕的压力。

看到天远的反应,卫祺愈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眼一斜,目光不紧不慢地扫向了黄绸上的内容。读完之后,仿佛证实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重新抬头看向天远,“原来……如此……”

说完他便直接掠了开去,并且腾身就飘出了老远,竟然丝毫不再停留。

天远立即向着卫祺离开的方向扑了过去。为了那道圣旨,他显得有些出人意料地疯狂。

“卫祺,你再远离我一尺,我就出一次手——”示威似的,天远扫倒了一大片房屋之后,提高声音冲卫祺喊了一句。

红色灵光血刃般扫向谷地中,房屋轰然而倒,大人小孩的哭喊声霎时间便传了出来。

虽然没料到他盛怒之下居然会这么做,但卫祺回身的速度也是迅雷不及掩耳。他移形换位瞬间换到了天远身前十几丈远的地方,身形后掠,双手扣合张开结界保护后面的一切,而他自己的身体也就自自然然地成为了最坚实的一道屏障。

“只要一到危机关头,为了保护他们,你就是会不顾一切。”看到他那样的动作,不知为什么,天远却突然目光一沉,双手猛地顿住了。

随后他竟然落下了地来,看着卫祺,含着深意缓缓地说:“既然你拿到了圣旨,也是天意——看就看吧。你们看到了也好,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化敌为友,想办法合作。”

他的确是早已料到了这道圣旨里会写些什么内容,本来是打算拿到之后用法力抹去上面的字迹改成需要的内容来稳住卫勇的,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卫涵,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但天远这个人是永远不相信失败的。所以就算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了,他片刻的狂躁之后,首先想到的问题仍然是,圣旨的真实内容曝光之后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其实,有时候我也不明白,这一族人,凭什么拥有魅阴剑这种上古神器呢?”但很突兀的,天远又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因为他忽然看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的目光停在了卫祺身后的某个地方,而后又再次回到他的脸上,“从你,到卫勇,到你身后的那些人——看来与世无争,却又各自都怀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人都有欲望,这本来并不可耻。但你们却又都要摆出一副虚假的面孔来伪装自己,不觉得累吗?”

“有些东西,你是永远也不可能明白的。如果没有你的欲望,如果没有皇上的欲望,他们的确应该会与世无争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

“是吗?”天远嗤笑了一声,目光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他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目光,让卫祺本能地感觉到身后一定发生了什么。直觉陡然间袭来,心底升起了一丝凉意。

他的身后一直很嘈杂,但此刻,他也忽然从那一片嘈杂中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声响——

“为了防范像我们这样有欲望的人,你把他们囚禁在这山谷中七百年?但或许……正因为你同时也囚禁了他们的欲望,所以一旦爆发出来,才会变本加厉,让他们失去理智吧?”满意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的神色变化,目光中带着残酷的笑意,天远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你不打算回头看看吗?”

然而——就在天远说那句话的时候,一些带着微微温热的液体忽然从后面溅进了他的衣领。

卫祺全身的血液瞬间冰凉。因为他立即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他缓缓地回身,一寸一寸地转过头,去看清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乎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是一处被天远破坏了的院子,一边院墙已经塌了大半。那里面大概本来软禁着什么人,见到院墙一塌,便趁这个机会冲了出来,和看守他们的人发生了火拼。一个人就倒在墙边,上半身趴在墙外,双腿却还压在已倒塌的残垣断壁上。

现实与过往的交错,突然让他掉进了意识的旋涡中,眼前和脑中的一切都成了一片混沌模糊光怪陆离的图案。他似乎再次见到了七百年前那场震动天地的杀戮;听到了那一声声凄厉绝望,始终凝聚在空气中不愿散去的惨叫……

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人正在和另两个族人力拼着,一边打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爹!”

陡然间,像被这一声惨叫刺破了回忆与现实交织的魔幛,卫祺的身形拔地而起直冲过去,衣袖倒卷扫出,三个正在全力相拼的人的兵器瞬间炸成了碎片!他一只手腕一抬,猛地掐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脖子,冰冷到最高点,仿佛能灼得人剧痛的问话声从他齿间一字一字地迸出:“是谁杀了他?谁叫你们残杀自己的族人?”

那一刻,他的表情、他的语气,都像个从地狱涉火而出的妖魔!镇压着妖魔的封印被无知的凡人失手打破了,地狱的烈焰,将会随着他的重生而吞噬掉人间的一切!

——手渐渐收紧,那个人的瞳孔开始散大,舌头渐渐吐了出来,喉咙里已经发出了可怕的“咯咯”声。卫祺的眼底仿佛隐隐泛起了血腥的暗红色,那种嗜血的妖异快感从他周身蔓延开来,让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感到了震惊到极点的颤栗!

……他……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人!

“——不要!”

终于,一个女孩子在这种可怕的气氛下再也承受不了地崩溃了。她凄声地尖叫出两个字,抱着头跪下地蜷缩成了一团,抖得几欲晕倒。

卫祺全身一震,手一下子收到最紧,而后又慢慢地放松了。

很久之后他的手突然一收,那个人破布娃娃一样瘫在了地上,拼命地咳嗽,拼命地吸着气。

卫祺后退了一步,眼底涌起了难言的震惊,不知是为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是为刚才自己所做的事。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他突如其来地笑了一声,带着难掩的颤抖问出了一句:“……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那一刻,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在场所有的人都觉得心猛地跳了一下。

“刀子捅进自己族人身上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想到,下一刻你们也可能成为其他族人的刀下之魂?”因为没有人敢去直视他,所以也没有人发现他的全身都在忍不住地颤抖。

他忽然间觉得,或许……有些事情已然来不及了。

卫氏一族和他,也许都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挥霍最后的疯狂,最终,迎来必然的毁灭。

“卫氏一族,原来已经从内部开始腐烂了……你们——已经在预示卫氏一族的命运了吗?”

他闭了一下眼,很久之后,突然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卫勇。”

卫勇的全身瞬间僵硬,怔在了那里。因为害怕而不愿过去,却又不敢不过去。

“你不是想让国师再去向皇上要一道圣旨吗?现在圣旨到了,你想不想看看里面的内容?”问这句话的时候,卫祺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

但不知为什么,卫勇心里却升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寒而栗。他往前迈了几步,随即却又站住了,忽然觉得这道圣旨上仿佛依附着什么妖物,只要一沾上手指,便会狠狠地咬他一口。

“你不是盼很久了吗?怕什么?”卫祺手一扬,圣旨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直接落到了卫勇的脚边。

卫勇的额头上滚下了两滴汗珠。他的拳头紧了紧,慢慢地弯下腰,伸手去捡起那道早已沾满了尘土的圣旨——

刹那间,卫勇惊恐地瞪大了眼,而后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他的双手猛然间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很快便扩散到了全身,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看清了吗?皇上对卫氏一族的‘荣宠’如何?”卫祺缓缓地问,明明是淡淡的语气,却让人有被冰棱划过的错觉。

卫勇腿一软,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圣旨,在他那样的语气和圣旨的内容所带来的震撼中,几乎快要站立不稳了。

“——念。”

卫祺的声音更加的冰冷,让卫勇的身体像被针扎般地一跳。

“字……字谕……”终于从发紧的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之后,卫勇竟然恐惧地把圣旨脱手丢出,而后连退数步,像是害怕得再也不愿多看一眼。

“那——你来念吧。”卫祺也不强要他念,亦不理会他的退缩,转而伸手指向了卫氏一族惊恐的人群中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大声一点,让所有人都能听到。”

小姑娘瑟缩了一下,而后不敢违抗地走了出来,重新从泥土里拾起了那道圣旨。

顿了顿,她略带着颤音,但很清楚地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字谕国师:神物得手速归,卫族勿留活口,毋使外泄。切之。”

随后,便是一片可怕的死寂,只隐隐能听到很多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间间断断牙齿碰撞的轻响。

“听到了吗?听到皇上的密旨里说什么了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你们禁闭在这个山谷里的原因——七百年前,曾经发生过同样的事。一位皇帝甚至等不到完全掌握长生之秘,就想要屠尽卫氏全族。”很久之后,卫祺轻轻开口,一字一字地说。

“屠族”这两个字像两块千钧巨石压在了所有卫氏族人的心口上。大家全身涌起无法抗拒的恶寒,相近的人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一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为彼此的心里增加一点暖意。

“所以,在这朝不保夕的时候,我不想看到卫氏一族自相残杀。如果……任何一个人的手再沾上自己族人的血——我会要他的命!这一次,我说到做到。”

“我们……我们不想死……”

不知是谁,终于绝望,却又带着一点点希望地看着卫祺说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你们不想死。”卫祺吐出了一口气,极轻地笑了一下。

这一族人,不能在他手中毁灭,这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啊。

“妖仙……妖仙!救救我们!”更多的人同时喊了出来。

卫氏一族已被放弃的信仰,在这个恐惧绝望的时刻又恢复了。卫祺又成为了他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的救世主。

“在这个山谷里的所有人,都是需要被救赎的——不论是谁。”他转过身,开始缓缓地往潼灵涧走去。只扔下这淡淡的一句话留在空气中,荡出些许意味深长的余韵。

因为方才的混乱而终于冲出了院子的卫蓝铃,只来得及看到他最后的一个背影。

她伸出一只手,张了张嘴,却没能出声叫住他。她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听不懂卫祺在说什么。但那一瞬间,她忽然莫名地觉得——有一些她拼了命想要握紧的东西,就在这一刻从她指缝中滑落,再也握不住了。

卫祺那个平静而又决绝的背影,或许……带走了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好冷……

卫涵从后面走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茫然无助地看向他,觉得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要问,但再次张开嘴,却依然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然后他亦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跟在卫祺后面缓缓地走进了谷口。

那个黄昏,残阳如血;那个夜晚,月色如冰。

那一晚,据说卫祺一个人在房间里沉思了很久很久。他像是始终无法想通很多事,又像是忽然之间想透彻了更多事。那一晚,双庆和兰婶甚至那只大黑豹都知道,卫涵在后半夜走进了他的房间。他们谈了很久很久,最后甚至传出了争执的声音。

“……卫祺!你是不是疯了!真的必须要走到这一步吗?”

“……我不会同意的!我不会去做,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就算这是你的责任,但却不是我的!我没有必要去为了他们做这些事……”

没有人见到过卫祺和卫涵之间发生这么激烈的争吵。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吵什么,也没人问。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大家不约而同地就这样站在了卫祺的房间外,站了整整一夜。

直到天际露出第一道曙光的时候,卫涵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告别,独自骑上一匹快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离开了苍云阁、离开了这个他生长了二十几年的山谷。他就这样走了,竟然未留下只言片语。

而对于他的离开,后来卫祺也再没有提及过。仿佛关于卫涵的一切,真的一夜之间便从他的记忆中被消抹掉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但那一晚,却真的改变了很多很多东西。有人舍弃了些什么,有人决定了些什么,也有人……注定了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失去些什么……

似乎也就在这短短的一夜之后,卫蓝铃发现,世界整个翻过来了。

如果说最初听到卫涵叛族而去的消息,她还称得上震惊的话,那么之后发生的事,就真的已让她连震惊的力气都没有了。

卫涵走了,走得毫无征兆,干净利落;卫祺突然之间和国师天远像变戏法似的站到了同一阵线上,甚至两个人常常并肩出入,来去于苍云阁和皇家军的营地之间。

整个卫氏一族陷入了一种死亡般的沉寂,没有人敢再去质疑卫祺的任何言行,恐惧让所有人默默地接受了一切。

而时间,似乎也突然被扭转回了卫祺尚未现出真身,卫氏一族仍然对神秘莫测的“妖仙”讳莫如深,盲目而虔诚地顶礼膜拜的那些日子。

至于中间发生过的种种,就真的成为了一个缥缥缈缈的梦境。

她也不顾一切地冲上苍云阁去问过卫祺。而卫祺却只是淡淡地回答她:“我累了,撑不住了。就当,和国师赌这一次吧。胜了,大家逃出生天;败了,所有人一起下地狱。卫氏一族的命运,我已经承担得太久了,就让他们自己承担一次吧。”她定定地、呆呆地、茫然地,而后无法相信地看了他很久,之后突然听到了自己心里一尊神癨的塑像碎裂的声音。\n那——不是她的神吗?她刚刚才放下一切,准备为他祭献的神啊!为什么突然之间,他会告诉她,他要放弃他的责任,撒手不管了?

并且,说得如此轻描浅写,说得如此……超然得近乎于——残忍?

他不是一直在为卫氏一族牺牲,不停地在为卫氏一族付出。牺牲得让她心痛,付出得让她心颤吗?他怎么能说抽身便抽身了?

这个救世主般出现,救世主般为这一族做着一切的人——为什么他陡然间的自私,会让她心底的某个东西碎裂得这么厉害?

是不是越完美的东西,一旦那份完美被破坏,才越容易让人崩溃?

卫蓝铃惊恐地发现,最终留在她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竟然是他当日走进潼灵涧时,操纵人生死于股掌之间的冰冷,和那个形如妖魅的背影。

她……是不是……真的选错了信仰?

“蓝铃,国师派人来接你了。”卫钏推开门,目光停在了女儿沉静的脸上,有些沉思,亦有些审视。

“我就来。”她拿起梳子轻轻梳了梳头发,应着。

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他依然和她很亲近,依然会温言细语地和她说第一句话,依然带着那一身独属于他,萦绕不去的淡淡香味。

但除了这些……很多东西,都不再一样了。她知道,他也知道。

出门的时候,她向父亲点头示意,表示不用担心,她已经成熟到足以应付所有的事情了。

“你……”卫钏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只低声叮嘱道:“自己小心。”

“会的。”

外面,天远的两个侍卫已经在等着了,“今日国师和卫公子在苍云阁开宴,我们奉命来请姑娘的。”

她点点头,不想再多说什么。这段日子,卫祺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主动地亲近她——背了数百年的沉重包袱终于放下了,他是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吧?

可是她呢?她还能再这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地忍耐多久?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