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菊与刀:揭示日本文化最隐秘污点的经典日本学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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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自我修行的最高境界(1)

自我修行在一种文化体系中常常让外国观察者觉得没有什么意义。他们不能理解的是本身已经很明确的修养方法为什么还要那样让自己为难?为什么会让自己吊在钩子上?为什么全部的精力要集中在丹田上?为什么要自苦?为什么不断修炼一种苦行却丝毫没有打算克制在外人看来应该努力克制的某些冲动?所有这些对于一个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修养方法的观察者来说是非常容易误解其含义的,他们不能理解这些对于一个对修身养性有着高度信赖的国家意味着什么。

美国并没有自我修行的传统,其修行方法也不是很发达。美国人觉得,一个人是不是自我修行是跟自己的意愿相关的,如果自己已经找到了生活中有可能实现的理想,那么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就必然会在必要的时候让自己得到锻炼。当然是否让自己得到了锻炼,也与其良心或者维伯伦①提出的“职业本能”(aninstinctofworkmanship)有关系。一个立志作一名优秀足球运动员的年轻人,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会锻炼自己和其他队员配合而必须遵守严格纪律的能力;一个理想成为有着高超的音乐演奏技艺的人或者立志在某一领域获得巨大成功的人,他就可能得锻炼自己放弃大部分娱乐时间的能力,而他本身具备的“良心”和品行会让他注重自己的行为,远离邪恶和草率。

自我修行对美国人来说是一种自身能力和技术的训练,美国人不会觉得自我修行需要考虑是不是对应特定事例,他们不会把自我修行弄得像算术一样精确。当然美国也存在一些特别目的修行训练,如某些欧洲教派的领袖或印度教牧师(swamis)所传授的一些神秘修行方法。因此,大多数特定目标的修行,甚至包括基督教中圣特丽萨或圣胡安①所传授的一些默想或祈祷形式的宗教修行,基本上在美国都已经绝迹了。

可是日本人对于自我修行的认识有着与美国人十分不同的理解,他们认为,一个人在自己正常的生活内容之外,必须不断修养自己的品行。你是一个需要应付考试的少年也好,准备剑术比赛的人也好,就算只是一个有着安逸生活平时非常悠闲的贵族也一样,所有人都应该在自己的业余时间进行自我修行的训练。即使你的考试成绩非常好,剑术非常高超,或者已经有了非常得体和优雅的礼仪习惯,也仍然需要进行进行特殊的修行锻炼。当然,这类有些神秘的修行并不是每个日本人都会进行的。虽然他们不一定修行,但他们非常肯定自我修行对于生活的积极意义。不管是哪个阶级,所有的日本人都懂得在对待和判断自己或他人时要学会自我克制。

日本人的自我修行大概有两类,一类可以培养能力,另一类则要更为复杂,不仅能够培养能力,还有很多能力之外的东西通过修行而得到锻炼。我将第二类称为“圆熟”。这两类修行不能视为一物,它们会让修行者产生不同的心理效果和行事做人的习惯,两者的外部标志也不同,我们可以通过这种不同进行识别。关于培养能力的修行,我们在书中已经涉及了不少事例。比如为了锻炼士兵的能力,竟然连续长时间的行军而不休息,其目的是仅仅为了训练能力,“他们已经会睡觉,现在就是要训炼他们不睡觉”。虽然我们觉得这样的要求太不近人情,可是日本人却认为意志胜过身体,他们公认精神可以驾驭肉体,类似趋向极端的训练就是在锻炼士兵们的精神驾驭能力,至于可能因此使肉体生理上受到损害,他们却不会理会。日本人的概念就是:一个人就应该不惜任何自我修行的代价来发扬光大他们的日本精神。

这样说或许有武断之嫌。因为,“不惜任何自我修行的代价”(atthepriceofwhateverself-discipline)在美国的日常用语中经常有“不惜任何自我牺牲”(atthepriceofwhateverself-sacrifice)的意思,或许还有“不惜任何自我克制”的意思。美国人对于修养训练的理论是,所有人从小都要经过训练才能在社会上立足,完成社会化,而这些训练无论是一种外部的强加,还是内在意识的逼迫;不论是主动接受,还是权威强加,都必然会来到你身边。在美国人眼里,训练意味着一种压抑,接受训练者对这样的训练是有所不满的。进行训练就要做出牺牲,而这必然会让他有反抗的情绪。当孩子们到了“必须睡觉”的时候,父母的要求让孩子觉得睡觉就是一种自我压抑,所以每晚都要进行一番吵闹的孩子就很正常了,因为他们对于睡觉一事感到不满。或许他已经知道人“必须”睡觉,但是仍然要反抗一下。这就是典型的美国人对于训练的态度。这种惯例,在日本是不会出现的。

当然对睡眠或食物之类的观念和整个西方人对于自我牺牲的整个概念相比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西方社会中“为了孩子父母应该付出很大牺牲”“为了丈夫妻子应该牺牲自己的事业”“为了全家的生计丈夫要牺牲自己的自由”的这些看法才是西方社会生活中自我牺牲观念的主流信条。所以,如果美国人见到了一个可以不用进行自我牺牲的社会,他会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令人惊奇的是这种社会真的存在:父母疼爱孩子是出于本性,而不涉及是否做出牺牲的问题;女人喜欢操持家务、主内而不主外也是合情合理的,不涉及牺牲自己的事业的问题;男人要养家糊口,成就事业也是应尽的责任,怎么说是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呢?说这是一种解释也好,还是其他的也好,总之“自我牺牲”的概念在这是没有多少人认同。

在美国人眼里觉得是一种“牺牲”,在另外的文化中却被看成是一种相互交换,或者是算作投资,将来是有回报的;或者是先前所欠他人的恩情,现在只是在报恩。在被这种文化主宰的国家里,就算是父子关系也是一样。父亲照顾了年幼的儿子并抚养他成人,儿子就应该照顾晚年的父亲作为对于父恩的回报。一种民间契约的关系应用在了每一件事情上,让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对等,双方都得到了好处,从而无所谓“牺牲”了。

日本社会就是这样,一种制约双方的强制力保证了人们在为他人提供服务之时彼此等量,同时也保证了等级关系上彼此都应当承担的、相辅相成的责任。因此自我牺牲在日本的道德地位是完全不同于美国的。当一些基督教传教士在阐述有关自我牺牲的说教时,日本人总是反对的。他们极力主张,一个有德行的人怎么能把为别人提供服务看成是压抑自己呢?一位日本人曾经对我说:“在你们眼中认为是自我牺牲的事,在我们看来都是应该去做的,我们愿意做,或者认为那样做没有什么不对。这一点我们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付出感到不甘。我们不会认为这样的‘牺牲’自己是在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也不认为这样做必须得到回报。”日本人的社会生活就是凭借这种缜密细致的相互义务为核心的,因此他们也不会认为这里面存在什么“自我牺牲”。日本人“自我怜悯”和“自以为是”的感情已经被这种传统的有着强制力的相互义务所取代,在美国这种以个人主义竞争为主要形式的国家中当然不能一下理解日本人的生活观念。

所以,当美国人试图理解日本人的自我修行的习惯时,首先应该反观一下自己的“自我训练”(Self-discipline)概念,把美国文化中的“自我牺牲”(Self-sacrifice)和“压抑”(frustration)的看法抛弃。在日本,努力自我修行、克制自己的人不会意识到这是一种“牺牲”。虽然对于修养的训练是非常严格的,但日本人觉得这是事物本来就应该遵从的形式。一个人在出生之后会得到众多人们的关爱,十分“幸福”,但没有“体验人生”的能力,只有让自己精神训练(或称“自我修行”)之后,才可能让自己的生活更加多彩,才真正有能力去“体验人生”。英语中通常把日本人的这种说法译成“只有如此才能享受人生的乐趣”(Onlysohecanenjoylife)。日本人认为自制力之所在在丹田,而修养可以让丹田充满正气,使人生变得开阔,这是他们享受人生之乐的修养内容之一。自我修行让“能力”得到培养,这样可以让他更有能力驾驭生活。日本人也承认,在最开始的训练中,人会觉得这种限制难以忍受,不过坚持不久之后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反而能够体会到修行中的乐趣,只有能够体会苦中作乐才能让自己成就更高。各种阶级,各色人物都会努力让自己的修养成就变得更高。店铺中的学徒要努力学习生意中的各种克制,翩翩少年要训练“柔道”,新过门的媳妇要在婆婆面前知书达理。很多人在训练之初,因为不能适应这种严格限制而试图躲避这类修养训练,这是能够让人理解的。不过,他们的父亲此时便会教育他们说:“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物?不修身养性怎能体会真正的人生?若是现在因为怕吃苦而放弃修行,那将来你一定有一天会后悔。要是因为你的品行修养不够而被世人议论,我可不会为你袒护。”用日本人自己的话说,修养锻炼就是让自己“身上的锈”渐渐磨掉,只有这样才能够成为一把锐利的宝刀。正在努力自修的年轻人当然希望自己最终能成为一把宝刀。

尽管日本人一直在强调自我修行能够给自己带来好处,但是这并不能代表那些严苛的修养训练就不是造成日本人自己受到严重压抑、以及在这种压抑之下形成攻击性冲动的原因。但也正是这种带有不可置疑的强制力的相互义务观念以及日本人对于自我修行能够提高他们生活能力的坚信,才让日本人最终接受了许多在美国人看来是难以忍受的修行行为。与美国人相比,日本人更加注重自己做一件事情的能力,他们不会把精力花在为自己找借口上,他们也不会像我们一样把生活中的不满全部归咎到别人身上。如果美国人知道自己没有达到所谓的平均幸福(averagehappiness),其内心便会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日本人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身上的锈”到底是不是还会影响自己的生活。

另一种自我修行“圆熟”是比培养“能力”境界更高的一种修行训练。西方人如果只是通过日本人的介绍来了解这种修养方式,大概很难能弄懂,虽然有些西方学者已经通过专门研究了解了日本人的这种修养形式,但却常常忽视其更为重要的意义。在这些专门研究者眼里,这种修养有时被称为“怪癖”。一位法国学者便在其着作中认为这中修养训练“无视常识”,并且说最讲究修养的禅宗根本就是“集严肃的荒谬之大成”。不过,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考察,日本人希望通过这种修养而试图实现的目标并非无法解释。而对于这个问题的研究对我们阐明日本人对精神驾驭能力的偏执非常有帮助。

关于表达当自我修行达到“圆熟”境界的词汇,在日语中有很多。无论是演员、宗教信徒、剑术家、演说家,还是画家或者茶道宗师都能达到自我修行的圆熟境界,其表达的词汇虽稍有不同,但其含义一般来说差别不大。举例来说,“无我”就是这样一个词。“无我”是禅宗的一个用语,日本的上流阶层对于“无我”的意境非常热衷。其所表达的“圆熟”境界是:修行者可以“毫无障碍,纤发悉除”地在自己的精神与行动中自由体验。先不论这是一种世俗经验,还是宗教经验,总之“无我”的境界就像从正极放出的电流自然而然地流入负极一样,中间毫无障碍。这是一种绝对自由的状态,也是圆熟难以逾越之处。那些还未达到圆熟境界的人是难以绝对自由地在精神意志与现实行动中肆意遨游的,其在意志与行动之间的体验就像存在一块绝缘板,它阻止了电流的流动。这一障碍被日本人称为“观我”、“妨我”。要消除这一障碍,就需要经过特别训练,在训练达到“圆熟”之时,修行者便不再有意意识“我正在做什么”,而完全是一种自在和乐的状态,任何外力都难以干扰他。这种境界就是“一点”(One-pointed)①,修行者的行为与内心的愿望完全一致。

即便是最普通的日本人也会努力让自己达到“圆熟”的境界。英国学者查尔斯·埃利奥特爵士(SirCharlesEliot)对佛教有着非常深刻的研究,他曾谈到这样一件事:她(一位日本女学生)来到身在东京的某着名传教士的住处,希望自己成为一名基督徒。传教士询问她原因,她说,只是想乘坐飞机。于是传教士让她说一下飞机与基督教之间有什么关系,她回答,因为她听说在乘坐飞机的时候需要一颗遇事不乱、十分镇静的心,而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必须经过宗教的训练。她觉得,基督教应该是最好的宗教,所以,便前来求教。②

能够把基督教和飞机联系在一起,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可是日本人还会把考试、演讲以及政治生涯与“镇静、遇事沉着”联系起来。日本人觉得能培养“一点”(集中、专注)让自己达到这样的境界会极大地帮助自己可能从事的任何事。

其实在很多文化类型中都有关于修养训练的技巧,不过日本人对于训练的目标和技巧的理解有着明显的独特风格。他们的很多修养技巧与印度瑜伽派③有关,比如在一些自我催眠、集中精力和控制五官的技巧中,我们都能够看到印度修行方法的影子。另外,日本的修行中非常重视“虚灵”(心无杂念)、“体静”(身体不动)以及反复诵念一句话让全部精神集中到一件事上的状态,这些与印度的修行方法都有渊源。但是,这些共同点也仅限于此,总体上来说,日本的修养训练跟印度的方法完全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