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过不了马路的人
何师傅终于回来了。
冕良收到师弟给的消息,匆匆去见师傅。
哎,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师傅心情好不好?反正冕良最近心情都没太好,骆远均和他杠上了,近十来天都没理他。
何师傅坐在呼啦啦像能吹出阵台风似的电扇下面,穿着件破洞的汗衫,吃着酱肘子生黄瓜,装啤酒的大杯子里浮着透明冰块。都快十月了,也没多热,他老人家依然挥汗如雨。
“这次出去玩得挺好,”何师傅用一把餐刀片肘子上的肉,不紧不慢地跟徒弟说,“去了海边一个城市,路上碰到有个人的车抛锚,我过去几下就给他整好了。可巧,那人也是同行,他家的修车厂比我这小破地方大太多了,那设备啊什么的也都漂亮。他器重我一手活儿好,问我愿意不愿意在他那儿试试干几天,我觉着也行啊,就在那儿干了段日子。”
何师傅嚼块肉喝口酒,瞅瞅冕良笑,还是冕良熟悉的,宽厚慈和的笑容。
他说:“本来啊,我想出门花钱的,结果没花到,还赚了点回来。啧,有点不想回来呢,那边条件啥的都不错,可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狗窝好啊,啥人啥命。人这辈子不用太较真,随便过过就行。”何师傅又喝光冕良给他添满的一大杯啤酒,冲门外比划比划,“叫慈恩回家来吧,总住别人家算怎么回事儿?还有啊,你娶慈恩那事儿也别提了。唉,想你做我女婿也不是一天两天,不过,我们两个好像也就是师徒的缘分。不管怎么说,那老婆还是得找自己喜欢的才靠谱嘛。对了,冕良,上次师傅打人是师傅不对,下手太重了,师傅对不起你,来喝酒,这杯师傅敬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冕良很想哭哦。他吸溜着酸涨的鼻子,一把抓住师傅那双因为一直和酱肘子纠缠而显得油腻的手掌,“师傅,谢谢你。”
何师傅被这闷徒弟的举动闹得莫名其妙,又没听清冕良说什么,“你说啥?”
冕良清清喉咙,大声道:“我说,师傅,谢谢你。”没忍住,终于,两颗大而滚烫的泪珠,还是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何师傅惊吓,“你、你这是,哭啥呢?”
真要究其究竟是哭什么,冕良也不清楚。
或者,是为了慈恩;或者,是为了自己;更或者,是为了当时被师傅的藤拐一通狠砸之后的委屈。总之,心头五味杂陈,一时间也难以分析。不过,冕良认为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见那要了他命的骆远均。
冕良出了师傅家站在街头想拨远钧的电话,刚拿出手机,远钧的电话先来了。
嗯,这样算不算心有灵犀啊?
“有事和你商量,”远钧劈头就对冕良命令,“你去衡山路最底下那家新开的酒吧等我,不许喝醉。”也不给冕良机会说好或不好,直接挂断。
冕良握着电话在街边望着车流来去,不服气。
这家伙冷冰冰硬邦邦对他不理不睬,可是折磨他有段日子了。如今让他去哪里他就要去哪里吗?以为还是他上司啊?真是,韩冕良有那么听她话吗?
冕良叫车:“师傅麻烦你送我去衡山路。”
衡山路最底下那家新开的酒吧,里面的油漆味儿还没怎么散尽,吧台上张贴着某些酒水的优惠广告,四处闹哄哄的。
等远钧等很,他发呆的时间太长,引发了酒保对他的强烈好奇心。喏,已经在做调查了。
“等人啊?”酒保擦着永远也擦不完的酒杯问冕良。
冕良随便嗯一声
酒保叹气:“都四个钟头了,不会来了吧?”
冕良还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酒保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居然送了一份薯片给他。
冕良真不知自己要不要为这样的馈赠高兴一下,他看上去有那么可怜吗?
这四个钟头内他拨通过远钧三次电话,这小姐每次都很郑重地交代两个字“等我”后断线。
能让冕良这么耐心地等下去的动机只有一个,就是她还愿意要求他等。另外,他也渴望见到她,他们之间,不应该再浪费那么多时间。
望眼欲穿,等到了该等的人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哗,她的南瓜车终于肯发动了吗?
骆远均疾步而来,依旧白衣白裤黑外套的干净利落,“不好意思,迟到了。”远钧道歉,但没什么真想道歉的意思。
冕良对着远钧微笑,这小姐总要给他解释的吧?难道让他等了四个多钟头是逗他玩的?
远钧要了杯水喝,“抱歉,一直和徐建设谈点事情所以来晚了。”
冕良脸上的笑容像被大风刮跑。
这女人是怎样?打算和徐建设和好吗?这次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讨好她妈?她的公司又出问题了吗?怒……
冕良没怒完,又听远钧说:“我确定慈恩的孩子是建设的。”
他确定她是来整他的。
冕良别过头,用一只手去蹭自己的眉毛。克制住濒临崩溃的情绪,要求自己冷静,冷静,骆远均是不靠谱的,听她慢慢说。
“你慢慢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冕良手指轻扣着桌面,“讲重点。”
远钧的重点,来自于一条项链。
她下午发现秘书简·爱的脖子上有条纯银项链,链坠是只小海豚,其款式做工用料设计都让远钧记起徐建设手里那条,被误会成是远钧之物的泪滴十字架项链。
远钧自然问简·爱,项链很漂亮,哪里买的?
简·爱说是在新玛特商场买的,当时是和慈恩每人买了一条,还因此拿到不错的折扣。后来简·爱补充说:“不过慈恩很倒霉,有一天晚上在衡山路喝酒,去洗手间补妆时候把项链摘下来忘在洗手台上了,再回去找没找到,她很生气,独自一个人离开,都没等我们一起走,真不够意思。”
冕良有疑问,“既然是先丢了项链,项链怎么可能在徐建设手里?”
远钧白冕良一眼,“你真笨,慈恩绝对不是那种因为丢了条项链,就会发脾气不管朋友自己走的人啊,当时一定有另外的原因,找不到项链是托词。”
“所以,”冕良说,“当时,慈恩是遇到了建设?”
“应该是的,简·爱她们那天晚上去的酒吧,其实就是我们隔壁那家。”
冕良又去搓自己的眉毛,“喂,那你应该约我去隔壁那家酒吧啊,把我约来这边做什么?”
“因为我和徐建设在隔壁酒吧谈这件事情啊,他约我,我就约你了。”
冕良现在想打人了,他就在她隔壁?!
“徐建设约我,我猜这家伙准没好事,就约了你。”远钧理直气壮的。
她一直都理直气壮,即使她再没理也表现得很有理。冕良无可奈何,“好吧,告诉我结果。”
结果是徐建设那天晚上确实也在那间酒吧喝酒,不过他是在楼上,慈恩那伙人则是在楼下,没碰到。建设上洗手间的时候,遇到了慈恩,不过那会儿建设已经完全喝茫了,当然,他不是有意喝那么多的。
话说,灯红酒绿里,醉眼看他人成双成对的感觉没有很好,他又不肯将满怀愁绪化成相思泪,最后,借酒浇愁愁更愁,就那么喝得七荤八素了。他晃晃悠悠去洗手间吐的时候遇见了……他以为是远钧的女孩儿。其实他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只记得那女孩儿话好多,一直在骂他。这么臭脾气的,只有安琪和远钧。安琪已经死了,徐建设理所当然认为送他回家的是远钧。
徐建设在医院去看望慈恩,走廊上遇见远钧,跟她说他没干坏事,是个正派人,衣冠整齐,站如松,卧如弓。那都是他硬撑着撂话,实际上他做贼心虚,自己知道做了什么。所以,约在隔壁酒吧跟远钧谈,“那么长时间过去,你是不是已经消气了?我当时很鲁莽我知道,但没办法控制自己,把项链的扣袢都拉断了。我想,我们要不要试着再相处一段时间看看?或者,先结婚也好……”
“先结婚?”冕良都快抽筋了?忍不住握着远钧一条胳膊,“你没答应吧?”
“没有,”远钧说得非常干脆,“我没有随便答应和人家结婚的奉献精神。”
靠,又刺他。冕良松口气。
“我没答应徐建设结婚,但我把那天晚上的事情从里到外从前到后了解得通通透透。按时间地点,还有慈恩可能怀孕的日期算,我看孩子的爸就是徐建设跑不掉的。问题是——”远钧迟疑片刻后问冕良,“你不是说慈恩不玩一夜情的吗?可她和徐建设这明显是一夜情啊?”
冕良也不懂,琢磨半天勉强回答:“可能是——慈恩觉得建设不错,喜欢他的缘故?”
“醉成那样的人?也能看出来他还不错?!”远钧摇头,“既然觉得他不错,连孩子都有了,那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结婚的事情呢?她什么都不说不做,非要把孩子生下来,她想没想过,以后万一徐建设看到这个孩子,却不知道他就是孩子的爸爸,这对他很不公平。还有啊,”远钧说出个让冕良吓死的假设,“万一以后徐建设有女儿不小心爱上慈恩的孩子,我的妈啊……”
“你会不会想太多了啊,”冕良惊呼,“这个几率很小的好不好?你一定看多了那些没用的小说才这么胡说八道。”
“你觉得完全不可能吗?”远钧直瞪瞪瞅着冕良。
可能吗?冕良觉得好像,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好可怕。
“所以,”远钧凑近点冕良,非常非常认真地道,“既然找到了孩子的爸爸,你对你师傅那里是不是比较容易有交代?其实就算慈恩和徐医生两个人都没有结婚的意向,但可以两个人共同分担抚养孩子的,嗯,你认为呢?”
这个才是她的最终目的吧?这是不是代表她也被逼得想跳墙了?话说,真狡诈,“狼子野心”,但冕良爱!
冕良直视远钧,笑意在唇边慢慢扩大,并不急于告诉她,他的师傅并没有介意他冲动下的承诺,只笑问:“你有没有告诉徐建设他那天晚上他弄错了?”
“我没直说,我觉得还是和你商量一下比较好,再说也该征求慈恩的同意不是吗?”
“你和他聊了那么长时间他就没怀疑?”
“有,他开始有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脸都吓白了,还说要戒酒,以后要绝迹衡山路。后来被我逼供逼到想死的心都有了吧?”远钧乐,“他都快疯了,估计也顾不得想其他。我猜他今后再也不想见到我。看看,衡山路今后会损失一枚帅男,真爽!”
切,衡山路少了位帅男情圣她有什么好爽的?
冕良忍笑,装淡然,站起身揉揉远钧的短发,“太晚了,我们回家。”
出去酒吧外深呼吸几口初秋深夜清爽的空气,冕良接过远钧手上的车钥匙。还是他车她回家吧,这家伙一个晚上逼供人家,也该累惨了吧?
一路上远钧还是念叨着:“慈恩是怎么想的?”
念得冕良不耐烦了,搪塞她:“爱情不需要理由。”
远钧固执,“你确定慈恩那个是爱情不是孩子气吗?”
冕良说:“我不能确定什么,但感觉上应该是爱吧。一定是因为介意对方的感情和自己想要的不一样,所以,才那么决然想自己承担啊。”
“我还是不懂,”远钧叹气,“明明对自己没任何好处的事情,干吗非做不可呢?”
冕良反问:“你确定你自己做的事情都是对自己有好处的吗?”问到重点了。骆远均虚张声势的架势再次被端上来,她挑着眉毛放话:“当然!我可是天下第一的骆远均哦,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从来不做。”
冕良笑,温柔且笃定,他知道她不是,起码,很多时候对他韩冕良不是。
走过那条走了千百次的旧长巷,在各自家门口用各自的钥匙开门。冕良动作慢得像蜗牛爬,却是用挺快的速度跟远钧说:“你要不要离徐建设远点?这样他就不会在喝醉或者昏睡状态下把随便哪个女生都当成你了。”
“喂,这件事情不是我能控制的吧?”远钧把钥匙插门上不理,靠在门框上跟冕良理论,“他认错人关我什么事情呢?再说了,你管我——”
看着身边这丫头带点任性负气的眼神,冕良觉得他应该在她那里,取得能管她的权利。他清清喉咙,“咳咳,嗯,你告诉慈恩,我师傅回来了,精神很好,身体也不错。还有,师傅也原谅她,让她回去住,嗯,至于那个婚约,师傅从来没当真过。”冕良观察远钧,她不动声色,噢,要命了,襥成这个样子做什么啊?
“那就是说,你结不成婚了?你可真惨。”远钧终于给了点反应,还是ging到极点那种。
凑到她身边,两人一起挤在门框上,冕良小声纠正:“我只是没想和师妹结婚,不是结不成婚。对了,你想不想结婚啊?”
远钧避开冕良的目光,嘴硬,“干吗告诉你?”
这小姐真不是普通的麻烦,痛快给句想或不想不就结了吗?现在这话他怎么接?
冕良只好东拉西扯,“我是觉得,我们两个也算比较熟,你跟我说说也没什么吧?”紧张,好紧张,冕良声音都抖的,“我还很喜欢像这种随便聊聊的感觉,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好像每分钟都变得很漂亮,无论是吃饭还是工作,都很好很好——”不对啊,冕良记得以前写的求爱剧本上的对白不是长这样的啊?问题是这会儿他都想不起来,原版是怎么设计的了。他一脑门细汗,磕磕绊绊,声音越来越小,跟眼前一直半垂着头,玩着自己手指头的女孩儿告白,“我希望,以后的时间,也能这样继续……”
“咦,韩大婶和慈恩?”远钧突然抬头对着巷口那边张望,“这么晚她们还没休息吗?”
冕良的话没说完被打断了,看着越走越近的一老一少,确是他娘亲和慈恩,两人一路走一路抹眼泪,慈恩哭得鼻头通红。
“出什么事情?”冕良远钧异口同声。
韩大婶说:“唉,太惨了。前栋屋你乔大娘的儿子在工地干活的时候从鹰架上掉下来摔死了,她媳妇儿前些日子不是刚改嫁去外地了吗?现在家里就剩她和小孙子,那孩子才七岁。这可怎么活啊?”韩大婶抽抽噎噎的,“居委会说了这每家多少得捐点。”
慈恩热血沸腾,“捐,捐!我这个月啃面包吃稀饭。”完全忘记她是孕妇。
韩大婶也跟儿子说:“咱家生活费省省,也比你乔大娘家宽裕呢。”
冕良开门,把妈妈扶进屋,“行啊,妈,听您的,放心,生活费不用省,这个月我们会发奖金的。”
那边远钧咏也带慈恩进屋,数落:“拜托你是孕妇啊,控制一下情绪好吗?”
远钧的声音,路过庭院,飘进房间无人语。冕良家院落里,清秋的月光,水样漫了一地。冕良在水池前洗手,看着水管上那条虽然已近花事了,却仍开得袅娜璀璨的茑萝,长长嘘口气,虽然被妈妈和慈恩打断,但,他总算说过了,她会了解的吧?
冕良坐在远钧办公室的茶几上等远钧收拾完下班,顺便抄着报纸看钩子的漫画。
钩子画的是靠在一辆吉普车边的短发女生,穿着牛仔裤T恤衫,安安静静望着夕阳西下。
旁白,“等你说爱我。”
即使没有这句令人心酸的旁白,画中的女孩儿看上去也够寥落,何况还是独自等爱中?端的是惹人怜惜。
对了,冕良觉得这画里的人儿有点像远钧呢,倚车独立的姿态都有那么点洒脱不羁的味道。哦,难怪他会喜欢钩子,大概是这个小画家某些地方和远钧相似吧?
“喂,可以走了。”忙完自己那摊事情的远钧过来,霸道地拿下冕良手里的报纸丢到茶几上,拽着冕良朝门外走。冕良趔趔趄趄配合远钧的脚步,伸长手臂挣扎间还是捡回报纸,他总是要做剪报的。
帮远钧关上她办公室门之后,冕良随之牵好远钧的手,终于可以像一对真正的恋人那样去看电影逛街吃饭了,晚上应该放烟花庆祝一下才行。冕良自然而然邀请,“今天有几部新片上演,你想看哪部?”
“你没跟我说要去看电影啊?”远钧的手也自然而然地让冕良握着,还很自然而然地说,“我今天晚上约了朋友去听京剧。”
她又搞什么?冕良蹙了眉头扮可怜,“哦,我可是在这儿等了你半天呢。”
“你在这儿半天也没说是请我去看电影,我以为你只是顺路上来看看我呢。”远钧调侃,“或者,你是太想念以前的工作环境所以来怀旧的?”
屁咧,这是哪儿跟哪儿?冕良傻眼,昨天才向她示爱完,今天不是应该在一起做个更深入的交谈吗?握着远钧的手紧了紧,冕良四处瞄瞄,好像没人注意他,特别凑近远钧一点,低声道:“那个,昨天晚上我跟你说的,你不懂吗?”
“昨天晚上说的?什么?”远钧睁大眼睛,表情又纯又茫然。
她是失忆吗?冕良没力,愣怔怔望着远钧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远钧恍然大悟,“哦,就是你跟我讲的,喜欢和我一起聊天吃饭的那些是不是?嗯,我也喜欢啊,所以,我也很同意你说的,以后的时间都这样继续。对,我们可以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呢。”远钧边说边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冕良,就是外交礼仪的那种拥抱,很哥们地拍拍冕良的肩膀,并超邪乎地笑道:“朋友,加油!”
冕良晕死,加油?!加哪里的油?什么做一辈子的朋友?他不是那个意思啊,以后的时间,都能这样继续,是用做一辈子的朋友来解释的吗?
用几乎不易察觉的动作,轻轻挣脱被冕良握住的那只手,远钧巧笑嫣然,“不好意思,我赶时间,先走了。要不你找慈恩陪你去看电影吧。”话说完,片刻不留,潇洒出门。独剩冕良怔在当地,震惊,几乎看到烟从他头顶冒出来,他需要喝点酒,废柴了。
最终,只是喝了点汤。
从被慈恩从清河那里救出来到这家饭馆,已经快过去一个钟头,冕良一直沉默。
慈恩受不了这低气压,请求道:“良哥,说点话吧,你看上去实在有点像随时会暴毙身亡的样子。”
冕良木着脸,“不是暴毙,是吐血。”
慈恩捧着腕哧哧笑,还越笑越厉害,连碗都快捧不牢了。
冕良气,“用不用笑成这样啊?”
“对不起,”慈恩笑得气都喘不匀,擦眼角的泪,“良哥,你追女生怎么追到这步田地?”
冕良闷头扒饭,狠狠吃一道杏仁鱼柳。
慈恩笑够了,再来安慰:“你别急,老板是个明白人,早晚会懂你的。”慈恩师妹还很善意地给师兄增加信心,“你知道,像你条件这么好的雄性生物,一表人才,品学兼优,那个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还这么——善良,有深度,有智慧的人真的是不多见啊,老板会把你当绩优股抓住不放的。”
冕良哭笑不得,他是绩优股吗?冕良没察觉到自己有那个能力。现在的他,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人行道边,却不知为何,就是过不了马路的人一样,没着没落的。在马路边却过不去人行横道,这和巧克力蛋糕不甜,宇航员得了幽闭恐惧症一样的荒唐。冕良实在不能了解,这荒唐从何而起,又从何而终。好想揍谁一顿出气。
“不过,”慈恩安慰完师兄,又有疑问,“为什么会那么困难,是不是你的表达有问题?”
“有问题?哪里有问题?”冕良愤愤,“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没问题呢?”
“好,那你先告诉我你都怎么跟远钧说的?”慈恩忽闪着大眼睛,做出知心姐姐的样子等师兄下文。
“我就是——”冕良张口结舌,与慈恩对视半晌,突然失去叙述的勇气,算了,师妹那边情况好像比他好糟呢,跟她说,她能懂吗?末几,话到嘴边变成,“师傅叫你回家呢,他已经不生气了。”
这下换慈恩低头扒饭,猛吃杏仁鱼柳。
“说句话,要不要回去啊?”
“不知道啊,”提到老父,慈恩仍畏惧,“我怕他再逼问我孩子是谁的,我说不出来又惹恼他。”
“我觉得师傅可能会问,但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生气。”喝口汤,冕良紧盯住慈恩的脸,试探着念出那个名字,“徐——建设?”
慈恩吓一跳,本能地捂住胸口,目光和冕良的撞上,又迅速移开。冕良心内长叹,果然全中,唉,冤孽。
“那么喜欢他吗?”冕良问,“喜欢又不告诉他,为什么?”
慈恩有气无力,“被一直暗恋着的男人抱在怀里当成另外一个人,搞成这样,就算我拿到重型武器也不敢承认我喜欢他啊。”
“重型武器?”冕良骇笑,“你现在拿的比重型武器狠多了,你怀着他的孩子呢,慈恩。”
“那又怎样?他要是因为我有了他的孩子才来找我,我也输太多了吧?再说万一他也像远钧那样劝我把孩子打掉?我情何以堪?就因为是他的血肉,我想要啊。”
“可你一直逃避下去,什么都不跟他说,他对这一切全然不知,这对他不公平。无论如何,你也得让他有个选择才行。”
慈恩仍然逃避,“我不要,”又跟师兄撒娇,“良哥啊,其实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他无关的。”
冕良急,“这明明就是你和他一起干出来的事情,怎么能说只是你的事情呢?”
“当时他是糊涂的啊,我清醒的。”
“对,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清醒的你会这样做?”
慈恩半天没给答案,皱着眉头良久才说:“我想这纯属偶然,就是,喜欢上了,想和他试试,即使他爱的不是我。”
冕良无话,一时间,两人都沉默起来。餐厅的音乐播放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冕良忍不住胡思乱想,命运如此叵测,即使是如舒伯特那样的大师也无言以对吧?咦,难怪舒伯特死那么早。
“先回家再说吧。”冕良夹菜给慈恩,“我陪你回去。”
慈恩回家那天,和接她走那天一样,冕良远钧相陪。远钧还带回来那条曾经把冕良揍得半死的凶器,藤拐。
今天何师傅没喝酒,领着几个小徒弟整理楼上的房间。何家的房间重新分配过,何师傅把最大一间屋子给女儿住,添置了新被褥,还有一张全新婴儿床。
看到崭新婴儿床那一刻,慈恩哭了,跪在何师傅脚底下哭成一团儿。这丫头挨老爸一个耳光没一滴眼泪,这会儿竟成了泪人儿。何师傅拉女儿起来,“行了行了,看你把别人吓得,快别哭了。”说完,对着远钧笑笑,搓搓手,尴尬而无措,“坐,坐,我去泡茶。”
“不用麻烦,”远钧奉还那根拐杖,双手呈上,“何师傅手艺不错,这拐杖做得精致。”
说完,避开何师傅观赏墙上贴得那些很可爱的婴儿图片。从侧面,冕良能看到她微红的鼻尖,她也像慈恩那样哭了吗?
其实冕良没想到师傅能做到这一步,这样的境况看上去,也很幸福,谁还能想到之前那段恐怖的追杀呢?或者,幸福就是这样?需要一点吓人的经历来比较,需要一点哑巴吃黄连的技巧来成就。不过,无论如何,相信那些最困难的被慈恩熬过去了,人生大概就是由出现困难和解决困难组成的吧?
冕良感慨着,给师傅送上两瓶酒。
“哦,以后要少喝点了。”何师傅抚摸着那两瓶高粱纯酿,笑呵呵的,“要照顾孙子,总喝得东倒西歪哪儿成。”
何师傅话没说完,慈恩即将收住的眼泪又冒出来,“爸——”
从何家出来,冕良手里捏着两只师傅硬塞给他的苹果,他递一个给远钧,“吃苹果吧。”
远钧闷闷的,“白雪公主是吃苹果中毒的。”
冕良故意哄她:“你说我是白雪公主?谢谢,我哪儿有那么好?”远钧撇嘴,“也有你这种人。”接过苹果,“我说你是巫婆。”
冕良夸张,“你见过这么善良的巫婆吗?”
远钧似乎没心思和她斗嘴,边啃苹果边去开车。
“我来吧。”冕良接过钥匙。
他的邻家女孩儿难得这么没情没绪,这让冕良心疼得不行。他隐隐约约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为何不索性借他的怀抱揪住他的衣领大哭一场呢?在爱她的人面前坚强根本就是锦衣夜行嘛。唉——
“还介意我师傅上次发脾气的事情吗?”冕良找话题,“其实他心地很好的。”
“不,我没介意。”远钧肘弯撑在车窗边沿,手托着下巴,慢悠悠道,“其实,你师傅很像一个人哦。”
“谁啊?”
“我姥爷,很像把我养大的姥爷。连发脾气的时候都像。我记得小时候我们老师选我去跳舞,参加那年学校的国庆活动,我不愿意,练舞的时候偷偷跑出去玩儿,老师气得到我家去找我,事情就这么败露了。”
“哦,你挨打了吗?”冕良想当然,既然姥爷脾气坏,自然会用坏脾气吓唬吓唬孙女的。
“没有,姥爷没打过我。”远钧鼻音很重,“他问我是不是很不喜欢跳舞,我说是啊,跳舞不好玩。姥爷就告诉老师,骆远均不跳舞了。然后他每天教我打拳。我看到何师傅,就会想,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姥爷,就像我的姥爷宠我那样,宠慈恩的孩子。其实没爸爸的小孩儿也可以很好地长大,因为就算没有爸爸,也可以有姥爷疼啊。”
冕良把车停在路边,抽纸巾给远钧,“想哭就哭吧。”
“我才没哭。”远钧尽管鼻尖眼圈红透透,却一贯嘴硬,接过纸巾,罔顾眼角犹湿的泪痕,拿纸巾大力擤鼻涕。
冕良刚刚被远钧的话牵扯到满心酸楚,这一刻又被她小小的粗鲁逗得发笑。想不顾一切把她拥在怀里安慰,又怕被他误会成是轻薄之人再给他一巴掌,话说,这实在很像是骆远均能干出来的事情。他韩冕良倒不是怕挨一巴掌,是挨完一巴掌这小姐又不理他,他完全搞不定那种情况,才叫灾难呢。硬生生忽略想呵护她的心疼,冕良随便聊,“从小就不喜欢跳舞吗?我记得女生都喜欢跳舞的。”
“也不是完全不喜欢,是觉得自己没那个细胞。怎么学都学不会乱没成就感的。”远钧已神奇地恢复平静,找瓶水喝,招呼冕良,“停这儿干吗?快开车,我今天晚上约了老赵吃饭。”
冕良发动车子,却没马上开走,而是小心翼翼地问远钧:“你说你不擅长跳舞,这是你妈妈和老孙给你报交谊舞学习中心的原因吗?”
远钧惊吓,张大嘴巴,傻了,半晌问:“你说我妈让我去学跳舞?”
“是,”冕良看看远钧的表情,觉得这回事情又大条了,期期艾艾的,“是你妈让、让我去给你那个,报名的。”
“你报了?”远钧面目狰狞
冕良好内疚,苦着脸,“报了。”
远钧手里那瓶矿泉水喝剩下的一部分,最后灌溉了冕良的一头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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