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次不忠,百次无用
“徐建设的宿舍里有她的大幅相片,贴在墙上,占了半张墙。”
要命的徐建设,没建设,尽破坏嘛。冕良暗暗埋怨,同时重申:“我没带她回家,更没跟她做出格的事情,前天晚上我被同学拉去看球喝酒,回家就是睡觉。”
远钧冷然,“徐建设还不是喝醉了跟慈恩发生关系的?当时他没自制力了啊。”
又是那个徐建设。冕良气,“我不是徐建设,你不能因为别的男人会做那种事,就以为我也会做。”
“那为什么她在我们家?”
“我不知道。”
“你不带她去她怎么会坐在我们家床头?”
冕良想想,“我有遇见过她,我喝醉了,她送我回去,但我也拦了的士把她送上车让她回家。”冕良随即背出司机的车牌号码,谢天谢地,他那一向出色的记忆力此时可以发挥效用了。
“你的记忆力真好,”远钧懒洋洋打个哈欠,“随便哪辆车瞄一眼都能记住。”她不信冕良,认定他说谎,所以冕良出色的记忆也就成为谎言的有力支持
冕良此刻是又气又急又悔又躁,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人来人去的街头,抱住远钧,哀告:“求你信我好不好?我真的没做你说的那件事情。我回家就睡了,其他的都不知道。”怀抱中曾经柔软芬芳的身体,如今僵硬冰冷,她的头上落着未融的雪花,冷得让冕良打颤,冕良颤抖无助的,“我怎么才能让你信我?”
“怎样都不能,”远钧无情的语言响在冕良耳边说,“没用的,重点不是你到底做了什么,而是她回来了。我无法忍受有着那样一张脸的人,在你的时间里和我同时存在。”
“她不是安琪,”冕良快疯了,不知如何扭转远钧的固执,直接用吼的,“她是曾忆湄,她是曾忆湄!”
“你真的分得清楚,她是谁吗?每时每刻?”
冕良不语,面对那张酷肖安琪的脸,说他不会被迷惑那是骗人的。
“相遇就是个漩涡,人们不自觉地在其中坠落,最后得到什么,我们永远不能预见。”远钧断言,“即使你们现在没事,谁知道今后会不会?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们家。韩冕良,你若没给她任何力量,她不会突然坐在我们的床上。”
“这件事情我们可以回去再谈,”冕良累死了,“有个最简单的办法,我们回LA找曾小姐对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家,看看是不是我的错。”
远钧退后一步,“我不会跟你回去。重点不是她为什么出现,而是她已经出现了。”
“你到底要什么?”冕良忍不住发脾气,“都说她不是安琪了,你只要知道她不是安琪就好了,曾小姐跟我们没关系的好吗?”
“没关系?”远钧声音也高了几度,“对你来说,她就是安琪,不然,你凭什么会认识一个叫曾忆湄的女孩子呢?我问你,韩冕良,如果沈安琪还活着,我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冕良语塞,如果安琪还活着,他应该已经是沈安琪的丈夫吧?远钧对他来说,应该是陌路人。不,他受不了这个念头,冕良躲开远钧的目光。
“看着我的眼睛,”远钧不打算放弃这个话题,“韩冕良,回答我,如果沈安琪还活着,我对你来说有意义吗?”
冕良的回答有点逃避,“这个假设很无聊,因为没有这种如果。”
“那让我来告诉你,如果沈安琪还活着,我和你的结果。”远钧拉拉身上那件蓝外套,“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的是这种款式的外衣,不过你那是Calvin Klein的拷贝版,绿色,制作很粗糙。可你不介意,因为你是个穷小子,可能买件衣服就只是件衣服而已,能挡风寒就好,你才不介意他是什么品牌,什么质地,是不是假货,你只是货真价实的,想用这件外套温暖你爱的那个女孩儿一双冰冷的手。那天晚上,我开着我妈的车去兜风,周末,路上堵车,我在车上,看着你这个穷小子,把女朋友的手,认认真真揣在你的口袋里。那一刻,我就想,那件外套一定很暖和,而我,也想被穿着外套的那个人,那样的爱。”
居然是这样?!冕良傻傻望着远钧,是不是,这就是她说的,她们之间,时间不同的存在?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去你住的那个巷子拍广告,住在你的隔壁。我特别在CK专柜,歇斯底里地买了最小Size五件男装,穿在你眼前出现,想让你注意我,可惜你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如果安琪没死,韩冕良,我想我也只是徒劳地住在你隔壁,看着韩先生和韩太太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傻瓜而已。不过,这是我自找的,我没得怨,没有谁是必须要爱谁的,”远钧声音哑哑的,“谁让我先去招惹你?”冕良眼眶泛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方面,他被远钧撼动,她真傻,他不知道她是这样在爱。一方面,又觉得远钧说对一个事实,如果安琪没死,事实大概就是她说的那样。对家庭忠诚,这是男人的责任,即使对方是远钧,他也不能越轨。
“可是,安琪已经不在了。”冕良试图安抚远钧的伤痛,“好了,我们回洛杉矶再说好不好?”
“她还活着的,一直在你心里,一直!”远钧手指点点冕良的胸口,“我不会跟你回去。”她语气沉痛,“LosAngeles,天使之城,我等在那里,等到你,痴心妄想以为那是可以和你另外开始,有机会好好生活的地方。原来我错了,我的一番用心良苦,只是为了让你在天使之城遇见你的天使安琪。这是天意吗?我认命,我骆远均从不跟天斗,韩冕良,你去找你的白雪皇后吧。”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冕良上前一步,试着拥抱远钧,安抚她,“你想太多了,我们确实是在那里好好生活的,遇见曾小姐是意外,我们先回去,你冷静一下我们再谈好不好?”
“我现在很冷静,”远钧避开冕良想抱她的那双手,眼神沉静,深邃,“韩冕良,我们完了,分手吧。”
冕良如中雷击,两条想抱远钧的胳膊无力垂下,不能相信,轻轻的,像怕碰碎琉璃工艺品那样的声音:“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我没疯,很清醒,”远钧确实很清醒,“我要和你分手,不想那么累了。”
“我没和她上床,”冕良这会儿的意识溃不成军,长途奔波的疲累,来自远钧的打击,快把他摧毁了,徒劳地解释,“我没和她上床,她也不是安琪。我确实有错,可我不觉得我的错误大到让你放弃我,我不答应和你分手。”
远钧笑,是那种会嘴角龇出獠牙,魔鬼的表情,“你对我不忠,”她清清楚楚地说,“你对我不忠,韩冕良,”她一字一句,决然铿锵,“一次不忠,百次无用。”
终于,她对他说出这句,让他心冷到像被抛到地狱的话。自从她曾经在冕良给她送双皮奶的那个早上,对沈柏森说出这句话,冕良就一直心怀耿耿。他特别讨厌这八个字,总觉得毫无人情味。那样的讨厌,难道是他的潜意识里,早早预见他会对她不忠?或者,他一直对她不忠?我没有,冕良挣扎着,我没有不忠。
四周寂寂,雪落无声。远钧不再与冕良纠缠,披着一肩雪花,继续前行。冕良跟着她,无助地想,他还有什么可以做的?怎样让她回心转意?一次不忠?百次无用?谁发明的这句话?他想把那个人碎尸万段。
远钧进去一家地下店铺,冕良记得这个地方,这里专卖麻辣小龙虾。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坐城池,到处塞满了他和她共同的回忆。她们曾经在这个地方吃过小龙虾,喝过淡啤酒,冕良记得她说,世道艰辛,妖孽横行,我们应该什么都不怕。
可是远钧啊,和我分手,你真的不怕吗?为什么我这么怕,冕良坐在罔顾他存在的远钧身边,怕得发抖。
远钧这次要的不是一大盆,而是一份小龙虾,一瓶淡啤酒,津津有味地吃喝起来。冕良在她身边,看了她很久,她当他透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点一滴地过去,慢慢地,冕良逐渐相信,她是真的不怕和他分手。
“我离开了,你怎么办呢?”冕良抽出张面巾纸,像往常一样,替远钧擦嘴角的酱汁,柔声问。
“请相信,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很好。失去爱情,我绝对不会再赔上我的心情,求求你快点离开,放过我吧。”远钧直视冕良,目光清澈,并不会为冕良的体贴举动而动摇或不适。
“做梦会不会梦到我?”冕良再问。
“梦到你的话就在梦里杀掉你,”远钧的面容柔美恬静如初春的早晨,声线清晰悦耳地说,“也请你相信,我会动作利落,手段高超。”
似乎可以离开了。冕良手缓慢地抚上远钧柔顺的,被雪染了半湿的发丝,在她额角,印上缥缈如蝶翅般的一吻,“果然是天下第一的骆远均,”冕良轻笑道,“就算有一天简安扬真变成疯狂的科学家,他也一定复制不出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你。”
一步一步离开,身后是他的幸福,他的云彩,他的甜美,他的流年似水,他的刻骨铭心,如今已覆水难收。每走出一步,冕良就深深知道,他今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他却对这一切无计可施。假如她不要他,他能给的除了让她自由,其余什么都做不到。
走在雪势增大,人迹稀少的广场,冕良觉得自己快死了,呼吸的空气冷得他上下牙磕磕地扣出声音来。模糊的,听到新年倒数的钟声,7,6,5,4,3,2,1,远钧,我爱你……
很多事情,都会在时间的流逝里,变成我们不能预料的样子。
爱情中的时间,真可以如回纹针,命运终能重叠吗?远钧,我和你的时间,还会如此吗?坐在飞回洛杉矶的班机上,冕良发现,离家乡越远,他的身体越空,好像所有的重量都留在家乡,飞机上的自己,不过是个空壳。
想当日,为了远钧追去洛杉矶时,原本想着,要给她很多很多很幸福……
再飞回洛杉矶,是半夜时分。上机前母亲的叮咛言犹在耳:“在飞机上好好睡一觉。”可是冕良睁着眼睛一路飞回来,他也忘记自己多久没睡过。
坐飞机旅行的感觉很奇妙,家乡大雪乱飞,LA狂雨如注。
打开家门,冕良却看到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昏睡在沙发上的安琪?不,曾忆湄。这种情况下,看到这个人,依然有时空错乱的感觉。不过,冕良更奇怪,她是怎么进来的?难怪远钧会说,她坐在床头微笑,她是妖怪吗?
冕良放行李的声音惊醒曾忆湄,她揉揉眼睛站起来,“你回来了?”
冕良懒得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不想再动弹。
曾忆湄却胆大包天,她竟然撩云拨雨地做了个极具挑逗性的动作,玉腿轻抬,跨坐到冕良腿上,抚弄着冕良那张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脸,吹气如兰地说:“以后去哪儿都得跟我说一声,知道吗?”她像骄傲的公主宣誓自己的领地那样强调,“你是我的。”冕良想反对,他不是她的,但还没开口,曾小姐的唇片情深意长地贴过来。
这要是以前,冕良会被吓死吧?或者,还真的会升出几缕绮念,以为自己是遇到田螺姑娘了。不过现在的他只想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笑,真的笑出来了,在一个酷似安琪的女人的亲吻下,在被一个长着獠牙,小恶魔的女人甩了之后,笑出来。好失礼,好没风度,好荒唐。
“笑什么?”曾忆湄恼恨。
“这个问题不回答。”冕良疲惫异常地说。他其实应该问她很多问题的,不过,他实在没力气管她了。现在没有,估计以后也不会想问,“我送你回家,”冕良说,“太晚了,女生不应在外面游荡。”
“我今天留下来陪你。”曾忆湄要求,她可真勇敢,“我以后都可以留下来陪你。”
冕良用行动给她答复,他稳稳地将她抱下自己的膝头扶她站好,顺便理好她因为努力吻他而略有凌乱的长卷发,温柔而坚持,“我送你回家。”
曾忆湄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眼神里不掩饰她有多受伤多挫败。
冕良不为所动,扶着她的肩,将她带出门。
曾忆湄家住Monterey Park,她家是几代华侨,在洛杉矶,开着几所连锁中餐餐馆,虽没大富大贵,但也是家境殷实。冕良开着车,不想车里气氛太沉闷,问曾忆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爸爸,妈妈和奶奶,还有哥哥。”曾忆湄笑,有点小小得意的那种,用一种可爱娇媚的姿态跟冕良说,“你开始对我有兴趣了是吗?想多知道我的一些事情吗?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冕良搓搓额头,无奈,“下次再聊吧,今天太晚了。”
忽想起远钧说的,相遇就是个漩涡,我们永远不知道,被卷下去的自己会遭遇什么?是啊,她是对的,我们永远不能预料会遇见什么。所以,他韩冕良现在就这么待在骆远均制造的漩涡底下了。而这个曾忆湄呢?她会遭遇什么呢?只是因为她长得像安琪,冕良就招惹了她,对她来说是怎样的不公平啊?可是冕良对自己又很无力,任是时光如何倒退,他在突然遇见这个女孩儿的那一刻,可能都会做出那样的举动吧?他为什么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他,还会带给谁幸福吗?这样想着,冕良又笑了。
曾忆湄说:“你笑得让人心情真糟糕。”
冕良拍拍她的小脑瓜,示意她噤声,他现在不想说话。
送完曾忆湄回来,冕良敲隔壁邻居的门,他也忘了现在是几点,一径敲门。
应门的是书伟,睡眼惺忪,见冕良不悦,“小点声,家明在睡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家明在睡觉?哦,真是相爱的一对。冕良把家里的备用钥匙递给他,很无赖,“明天帮我换锁,我也去睡觉了,我想我得睡个几天才能醒过来。”
书伟接过钥匙,“好啊,你去睡吧。”
什么都没问,真体贴,冕良以前不知道这个随时随地都刻薄的家伙这么聪明,这么体贴。他上前抱了抱他,说:“谢谢。”
“家明看到会揍你的。”书伟超级冷静地调侃。
冕良再笑,放开他,开门进屋,倒在床上,立时入睡,真好,睡着了,没歌没梦。
是被饿醒的。冕良起来的时候,觉得饿毙了,还是半夜,外面黑乎乎,雨声淅沥,怎么总下雨?冕良起来,身上掉下来一张字条和一串钥匙。字条上有家明的字迹,很简单,很温暖,“锁换好了,冰箱里帮你买了牛奶鸡蛋,注意身体,保重自己。”
冕良拣起新的钥匙,想,现在还有谁能趁我睡着,坐在我床头干些我不知道的勾当吗?谁都进不来了,无论是曾忆湄,还是沈安琪,包括骆远均,那个该死的骆远均!
洗澡,把镜子里那张消瘦,胡子头发乱成一团的,近乎非人类的脸打理得总算看起来比较像人,冕良还细细地为那张脸和脖子涂了润肤乳,哦,镜子里的人可真变态。
洗衣,扫尘,整理家务。冕良把所有属于远钧的东西,都收到箱子里,包括那些没用完的甜蜜Condom。好遗憾,没用完。是他买得太多,还是爱的次数太少?或,时间不够用?煮牛奶,培根煎蛋,在吐司上涂厚厚的花生酱,冕良吃得很痛快。失去爱情,绝不赔上心情和健康,这是他爱着的那个女孩儿教会他的,冕良会一个人好好吃饭,好好生活,今后,他都不会再让谁看见他的软弱无力。
整理冰箱,将用保鲜膜保护着的蔬菜汤和通心粉倒去垃圾桶的时候,有那么一瞬眼花,他好像看到远钧站在冰箱那个位置,对他扬起秀巧的小巴,等他来与她吻别。
“早点回来。”好像也只是几天之前,他这样叮嘱着她。
言犹在,人已去,她竟再没回来。
凌晨四点,吃饱睡足,干净清爽的冕良在书桌前拿出他的功课。
哦,不,还有件事情没做。打开抽屉,冕良将那枚白金指环拿出来,套在自己的小指上,嗯?有点紧,再调整一下,正好了。还有钩子小姐留下的书签,冕良再看看那个神经法国女作家,扬言要将谁判终身孤寂的句子。很认真地在书签背面写下:“我是个大好人。”
写完,看一遍,冕良苦笑,真不伦不类,真寡廉鲜耻,真不知所谓,真苦,真累,也真爱。
就是这样了,以后,他就是这样生活了。
冕良对着课本祈祷:“只剩下我们了,请你们不要抛弃我。”他慎重而虔诚地,翻开课本——
在时间的流逝里,冕良的世界变得出奇的安静。以前,冕良每次和远钧闹点什么事情出来,似乎谁都知道,调侃的调侃,打趣的打趣,现在,再无人在冕良面前,提起远钧这个名字。无论是母亲,师妹,徐医生,吴昊,乃至沈柏森或是骆韶青,或是隔壁的邻居,他的同学,朋友……
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假如谁的名字成为一种禁忌,那就成为一种咒,让你心痛的咒。
冕良觉得,现在的自己,是那个被咒束缚住的人。
被诅咒了的冕良,一个人承担了洛杉矶那所房子的房租。他每天都很忙很忙,他也很庆幸,他有能力忙,并能很好地应付这种忙碌。偶尔,筋疲力尽,躺在床上,冕良会翻出《白雪皇后》的画本翻几页。他比以前懂点画了,因为选修了西方美学史,现在的他,知道这本画本的风格蛮合市场潮流,所以他会对安琪说:“喂,安琪,你知道有人为什么要用你去做广告吗?是个聪明主意呢。”
曾经让冕良赖以维生的,钩子的剪报,就放在他床头的抽屉里。其实来到洛杉矶后,忙着和远钧热恋,都没空再看过。远钧走后,不敢再看,那是不能碰触的记忆。不看,就好像没得到过,也没失去过。可是在那些苦不成眠的夜里,他会无可救药地想起那几个字:“不留云彩,空余眉样。”一语成箴。曾经那样浓烈,热切地爱过,吻过,最后竟真的只是空余眉样。
夜半,读书读很累很累的时候,冕良就去西好莱坞大道,在长椅上坐着休息一会儿,看着灯火灿烂的街头,从各个bar里吞吐进出着的各色漂亮,鲜艳的人群,满眼繁华,看在眼里却倍觉沧桑。白驹过隙,人来人往,想起当时纵使笑得再纵情,到头竟也只是那稍纵即逝的浮光掠影,意念中的坚如磐石,真的存在吗?而这样生活着的我们快乐吗?幸福吗?呃,或者吧,没病痛,有追求,算幸福的。人做的最好的就是自己骗自己,冕良愿意认真做好这件事儿。
再去Long Beach和Aquarium of the Pacific,冕良是一个人,碰触那些美丽的鱼,和孩子们一起惊呼欢笑,在海边的长椅上望着那片蓝得分不清海天的海。冕良无聊地发现,这个季节和上个季节看到的风景,居然有点不一样了。原来即使是同一片风景,在不同的季节观赏,会呈现不同的色彩。如同永恒的事物在时光的流逝里,往往会变化成我们无法预期的样子。
像他和远钧,那么艰难辛苦地走在一起,最后却分开,依然没有牵着手,一起经历时间的变幻,她真的不会觉得可惜吗?不会怕爱情敌不过时间吗?浮生如斯,真寂寞。
不是因为寂寞而想她,是因为想她而寂寞。
有次在公园里看到一位男生向女生求婚,跪在地上,捧上钻戒,冕良会突发奇想,当时自己的求婚也这样来,会不会他和远钧现在就好好地在一起了?于是,深深地后悔。
可是,活下去每天都会后悔吧?应该都有那种,悔到想要咬舌的日子,可即使这样,还是要活下去啊。于是,为了活得好一点,冕良喜欢在热闹的地方睡觉,比如电影院,球场,这样有安全感。他是绝对不会失魂落魄如幽灵样在夜色中游走的,也没什么,单纯怕死而已。
那位肖似安琪的曾小姐,仍然时时出现在冕良的生活里。冕良一直没问,当初她何以会自由进出他的房间,而这位曾小姐也没问,为何她后来又不能自由进出他家的房间。她会给冕良发情深肉麻的短信,不过冕良看看就删掉。但当她就那么笑盈盈地出现时,冕良就无法Delete了。
曾忆湄会用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理由,让冕良不能拒绝她的很多要求。
而面对着那样一张脸,她的某些要求,冕良也都无法拒绝。
曾小姐完全知道冕良不拒绝她的原因,“是因为安琪是吗?我不介意,我就是想要你的人,你的心,不介意做替代品。”
每次曾小姐跟她说这个话,冕良就会感慨,女人的逻辑,男人确实是永远不会懂的。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要求都答应,毕竟,他的学业已经足够他忙的了,他没那么多时间。但会陪她过过生日。曾忆湄在生日party上介绍冕良给朋友认识,“我的白马王子。”
冕良推托曾小姐的好意,“骑白马的除了王子还有唐僧。”大家都笑起来,曾忆湄气得面色发白。
事后冕良说:“我不会成为你男朋友的,你不要为我浪费时间。”
“那你干吗要理我?”曾忆湄喊。
“我理你的原因其实你很清楚,因为你会来找我。”
曾忆湄大哭,捶冕良,“我不管,你招惹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看曾忆湄哭,冕良会伤心,他为自己的存在会成为一种伤害而难过,也会想曾经远钧的心里,是不是也为这样无望的感情而泪雨滂沱?
“那样被人爱,我也想要。”她们都是这样爱着他的。
冤孽,刻薄的书伟就这样论断。
有那么一次,还是这个曾忆湄,花样百出,拎了一盒子缀满蕾丝的窗帘来找冕良。那天冕良难得有空教家明包饺子,家明书伟都在他那儿。曾忆湄也不管不顾,任性硬要给冕良换窗帘。还没等冕良开口拒绝,书伟在旁边凉凉一句:“那么恶心的东西哪个男生会用啊?晚上睡觉会做噩梦的。”
曾忆湄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凶回去,“你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分儿吗?”
冕良看大势不妙,堵了曾忆湄的嘴把她送回家。
“你也不喜欢我为你准备的新窗帘?”在车上,曾忆湄问。
“不喜欢。”
“不肯为我改变吗?”
冕良认真地告诉她:“对不起,我是个非常固执的人,活这么大没为任何人改变过什么,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估计以后也不会。”
那天冕良又把曾小姐弄哭了。
冕良送完曾忆湄,回家继续教家明包饺子。
书伟叹气,“冤孽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对她说不?”
冕良的道理,“因为女人伟大,像我妈,就能一个人独力将我养育成人。所以我觉得男人应该照顾女人,为女人做很多事情。”
家明赞同:“是的。”
书伟又问:“可是韩先生你只能爱一个女人,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情吧?”
冕良的道理,“对女性的家人尽家人的责任,对女性的朋友尽朋友的义务。”
家明赞同:“是的。”
书伟又问:“你的责任界限有分清楚了吗?不会让人误会吗?”冕良的道理,“我分清楚了,但别人误会我也无能为力,再说,因为可能被误会就不尽责了吗?我妈不是这么教我的。”
家明又赞同:“是的。”
书伟因为没人支持,有点来气,“你妈有没有教你要对远钧尽责啊?”
冕良脱口而出:“当她不要我了的时候,我对她来说就是废品一只,没有价值怎么尽责?”
冕良说得太快,家明惯性答:“是的。”答完方觉这个问答危险,手里揉的面停下,拼命对书伟使颜色。
书伟想来真被曾小姐的蕾丝窗帘恶心得忘乎所以,一把香葱剥得乱七八糟,还摇头晃脑地呼天抢地,“天啊,跟你们两个傻子聊天真没劲儿,我想远钧。”不甘心拉长声音,“我想远钧——”
砰,一只酱油瓶子从冕良手里滑到地上,应声而碎,随着破碎的声响,一屋子寂静。冕良镇定地笑笑,“哦,手上有油,不好意思。”家明拿扫把抹布帮忙收拾,叫书伟:“行了,快去再买瓶酱油回来。”
冤孽!现在冕良都这样想了,冤孽!他所坚持的道理,可能就是一种冤孽。
这年的冬天,冕良打算暂时从他的冤孽里逃离一时,和几个球疯同学一起。他们将去到瑞典北部北极圈以北193公里的Kiruna看极光,并且住在Torne河中建筑的冰旅馆里。这个计划早就在实行,他们很在就预定了冰旅馆的房间。
需要厚点的冬衣,临行前置办行装,曾忆湄兴致勃勃带冕良去CK专卖店。
冕良其实不懂时尚,但他认识这个Calvin Klein。他记得家乡飞雪迷离的广场,她对他说过:“我特别在CK专柜,歇斯底里买了最小Size的五件男装,穿在你眼前出现,想让你注意我,可惜你根本无视我的存在。”
她可真傻,冕良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穿过什么衣服,怎么可能认得她穿的是什么?唉,女人的逻辑。不过,冕良现在记得那件外套的款式,他走到专卖店角落,拎起一件深绿,一件淡灰,一件杏白,加大码,他没很多钱,只能要三件,可惜没有深蓝色。
付账时候,曾忆湄这个一心把冕良扮靓成时尚酷哥的女孩儿着急了,“那是老款,这边有新季的限量版,买那件黑夹克好不好?”“我喜欢这几件老款的。”冕良一向温柔地坚持。
不过他干了件诡异的事情,他问专柜的那位先生:“曾经,有没有一位个子不高,眼睛大大,皮肤白净,英文说很好的中国女孩儿来买这种款外套?蓝色的,买了五件。”
当然没有。
可是冕良的诡异行为把曾忆湄给气跑了。她说再也不要理会冕良。
看起来,也被曾忆湄小姐抛弃了,这倒不是很让人伤心的事情,她高兴就好。
这年十二月,冕良和朋友们搭机到瑞典首都Stockholm,再乘火车到Kiruna,与旅馆联系后,有人用狗拉的雪撬带他们去旅馆。那真的完全是用冰做的旅馆,没有暖气。大厅的吊灯将冰墙冰柱照射的璀璨夺目,晶莹剔透。住宿的房间都不大,床也是冰的,上面铺着驯鹿皮。晚上就是在这样的床上睡觉,旅馆给提供全套特殊装备,保暖服,皮帽子,保温长靴和特殊睡袋。
这座冰建筑的尽头就是大名鼎鼎的,曾二度被Newsweek周刊评为世界上最绝妙的酒吧。这里的吧台是冰雕的。吧椅也是,椅子上铺有驯鹿皮。所有的酒杯都用冰制造。当冰雪剔透的酒杯里调注入色彩鲜艳的各款鸡尾酒,相信没人抵得住这样的诱惑力,即使没有西出极圈无故人,也自可一杯一杯再一杯了。这样的酒和酒杯,让冕良想起某年某日某人,在滴水成冰的冬夜,递给他的那盒,说可以冻得人过瘾的冰激凌。冕良刻意隐藏住不想碰触的深切怀念,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冰酒吧,不知被谁动了手脚,像被戳破的水银包,滚动着晶莹的银色光彩,倾泻了满地。
冕良对冰酒杯特别感兴趣,喝的时候凉丝丝,感觉嘴唇快沾上去了。
像一种接吻,他和远钧的那种吻,在那些日子,莫名其妙,就是停不下来被吸住被沾住的吻。
冰酒杯捧的时间长了,会融化,就凹下一块。这也像和远钧,吻得久了,就化了。
而酒精在他体内引起的丝丝薄醉,更像回想起那些,可爱的,动心的,如同将嘴唇吻出芳醇的往事一样迷人。
这样喝着酒,想一个人,在北极圈等极光,真是奇妙。冕良打量着酒吧,迷离灯火,将整座酒吧映照得像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他自己,也像流浪入某个梦境,不愿醒来。
而梦有多远,心事,就有多长。
“韩冕良,你今天酒兴很好?”冕良的球疯同学打趣他。
冕良承认:“是。”他连心情都难得的好。
似乎连蓄着两撇小胡子的酒保都感染到冕良的好心情,跟他搭讪,“我们这个小镇的人,每年都期待着这样一场盛会,等待着极光的来临。”他问冕良,“你会去看极光吗?”
冕良又要了杯酒,说:“我就是来看极光的。”
酒保就用那半通不通的英语,冕良也用他那拼拼凑凑,破到不行的日而曼语,聊上了。
“在我们这里,人们都认为极光是死去的,少女的灵魂在舞蹈。”酒保说,“她们会在这个季节,追随着白雪皇后的车辇,来到这里,唱歌,聚会,享受自由的快乐,她们的舞蹈和欢愉,就会变成天上闪耀的极光……”
这是冕良听说到的,关于极光和白雪皇后最美丽的故事了。对了,白雪皇后的宫殿,不知道有没有这座冰旅馆这样好看,热闹。
冕良和同学这次来之前有联络过,在这个季节,也在这里工作的,瑞典空间物理中心的前辈。前辈晚上带他们去看极光的时候,突然问冕良:“你没戴帽子吗?”
“嗯。”冕良围围巾。他记得远钧穿这件衣服就撤了衣服的帽子搭的是围巾。
球疯同学惊奇,“韩冕良你很另类,你知道外面多少度?零下35度哦,你以为哪里都是洛杉矶每天都是春天啊。”
冕良醒悟,对啊,自己到底是干吗?他只是来看极光的啊。都是骆远均害的,她带给她的忧伤,终成件侵入骨骸的事儿,让他铁不正常。
还是空间物理中心的前辈给他找来个大皮帽子,戴上面罩,把他弄得像只熊一样以后,才带着他们开车去观测点。四野白雪茫茫,寒风凛冽夹着冰晶雪粒往脸上打来。天空中已隐约可见淡绿色的光束带,缓慢延伸,绿色逐渐浓重,在不长的时间里贯穿大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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