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完成任务
几乎,每天都要去见江小姐。
要学习,要工作,还要照顾客户,冕良的时间变得难以支配,吃再多也应付不了消耗的体力。但即使如此,他仍每天坚持回公司,将江雅雯修改好的故事带回去给远钧看。
远钧埋在一堆的会计报表和广告文案里,跟冕良说:“忙不过来打个电话回来就好,或者晚上有空发到我邮箱里,不用每天都这么跑。你现在负责这个案子,大家都知道,不会有人介意你有没有回来。”
“没关系,不麻烦。”冕良精神不错,送上磁盘后就到茶几那边去翻晚报,他忙得好几天都没时间好好看钩子的画了。
“你在学校都不参加社团活动吗?”远钧突然问,那语气像是个担心自家孩子不合群的妈,“我昨天去吴昊家吃饭,他说你在学校是最神秘的人,从不参加社团活动,也很少与同学出游玩乐。”
“没空,要工作,”冕良埋头翻报纸,“再说我年纪都比同学大很多,感觉和小孩子在一起有代沟。”
“代沟?听起来真绝望。可是说不定会有同学喜欢跟大叔做朋友呢?”
“大叔不一定喜欢每天上学都带孩子啊……哈,找到了。”冕良笑逐颜开,拿剪刀剪报纸上钩子的漫画。
这次,钩子画的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女生,注目着人群中的一个男生,而男生的眼睛却望着云朵浮游的天空,画的主题叫《寂寞》。
“你想不想认识这个作者?”远钧整理桌子上的报表文案,问冕良,“我有位好朋友在报社做总编,说不定我能帮你联系一下。”
冕良眼睛发亮,“真的可以吗?”
远钧坐在那儿似笑非笑,“当然。”
冕良考虑一下又放弃,“还是不要吧,喜欢是喜欢,但不知道跟她说什么。”
“考虑好了再回答我,”远钧戏谑,“我是看你最近工作辛苦,难得想拉回皮条犒劳你。这个机会你放弃可没下次了。”
冕良绷起脸,“什么拉皮条,每次都说那么难听。是真的不知道跟作者说什么,还是不要认识了。不过,”冕良顿了顿,“可以请你的总编朋友帮我转达一下我的敬意,她是我见过的画家里最棒的。”
远钧撇嘴,很可爱的小动作,道:“那是你见过的画家少吧?而且要求也不高,人家作者听到你这么夸奖不会快乐的。”
“真的吗?”冕良大受打击,“那就算了。”又突发奇想,“老板老板,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逆风》那样的书呢?我们做钩子的漫画好不好?很好看啊,把画集结成册出版发行,原本就是报纸上连载的作品,有群众基础,再找你报社的朋友多发几篇稿子增加宣传,一定会卖得好的。”
远钧眯眼睛瞄冕良,取笑,“瞧瞧你心机重得哦,是想到时候趁机接近作者认识人家是不是?不过,不好,”远钧痛快拒绝,“那样赚太少。”
冕良气恼,“喂,你怎么那么爱钱啊?”
“谁不爱钱,你的故乡是拿贝壳交易的啊?”
“少嗦那些有的没的,”冕良不死心,哄远钧,“别这样啊老板,试试吧?”
远钧皱眉头,“喂,你又不是小狗狗,不要给我这副表情好不好?哎哎,啧,好啦,你既然有这个想法,那你写个企划案给企划部,我们下个星期的会上一起讨论。”
冕良冰水浇头,梦醒,“企划部绝对不会答应我的提案。”
“为什么?”远钧奇怪,“会都没开你就知道了?”
“因为——”
冕良没办法说那些琐碎的但对他来说不算有杀伤力的事情。
他和远钧走得近,所以,和所有办公室里发生的故事一样,他逃不掉被大多数同事猜忌的命运。他从来没告诉过远钧,这间公司里的人,除了慈恩,其余的同事表面待他客气,只要转过身来,就能听到各种闲言碎语。
那些冷言冷语,和遭遇到的不入流的小算计,他常常要不计较,要多忍耐,要够努力才能摆平。偶尔摆不平,也只能任它毒箭攻心。
在学校,冕良是个和同学有点代沟的学生;在工作的地方,他是和同事相处艰难的员工。
怎么可能有人会同意他的提案呢?要想方设法地驳回才对吧?
可这些都不是远钧的责任,她不需要知道……
“因为,”冕良淡淡地说,“我没写过企划案,说不定会做得很难看,当然不会通过。”
远钧凝视冕良两秒,她的眼神里有着洞悉世情的冷静,“写份试试看再说咯,不试试怎么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等着看你的企划案。”
试就试吧,冕良开始写他生平第一份企划案,并没有很难写,虽然明显他的物理报告会比这个有趣。冕良很感性地注明意欲推出这本漫画作品的理由,“我相信这除了是一本风格别具的画册,也是一份语言精炼却意味隽永的情书……”
他没写完,江雅雯来电,带着哭腔,“对不起,韩先生,我很害怕——”
“你等我,我马上来。”冕良立刻带上没写完的计划案赶去江家。
没想到,刚敲开江家的房门,江小姐见到冕良抱住他就哭。
话说,冕良是觉得这次的招待级别高了点,也不太敢动,只好连声问:“出了什么事情?被谁吓到了还是家里出事了?”
他越问,江雅雯越哭,冕良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又不好推开她,只好拍拍她的背温柔安慰,等她哭完。
江雅雯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儿,站好了跟冕良道歉:“对不起,失态了。”
“没关系,”冕良也有些尴尬,“你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哭呢?”
“害怕,”江雅雯走到电脑前坐下,“是写到女主角被欺侮的往事,很害怕。”她对冕良强笑笑,泪眼模糊,“是我不好,太入戏了,其实不过是个故事,我不该这么认真。”
“你慢慢写吧,”冕良沉声道,“我在这儿陪你写。”
冕良陪了江雅雯一个下午,她写小说,他写企划案。
冕良写企划案的时候,其实心里有在恨远钧,恨她的冷酷,恨她的市侩,还恨她的口才——她怎么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这么多残忍的要求?这昏庸的女人,梦里见到她都想把她碎尸万段。
所以,他在他的企划案里说:我相信这除了是一本风格别具的画册,也是一份语言精炼却意味隽永的情书。
每个读到这样情书的人,都会感受到甜蜜。
这位作家有支凝聚了很大能量的笔,她的笔下,即使是忧伤和寂寞都显得那样美好和温暖。我们不知道作者是为谁画了那些画儿,但我们知道这样被人爱着是幸福的。
出版一本能带给读者幸福感的作品,一定比只带给读者刺激感的作品来得有意义……
冕良很努力地写他的案子,他写了很久后发现有点跑题,迟疑着停笔。
这个得改改,他觉得自己弄错了这份案子的宗旨。他应该分析一下市场的,不知道为什么光煽情了,一副想用爱心打破他老板那颗冷酷心灵的激动劲儿。不行,这样对远钧没用啊。
活动活动关节,冕良抬头,正好迎上江雅雯闪亮的眼睛。
他失笑,“不好意思,江小姐,只忙自己的,都没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不会,你已经帮到我很多了。”江雅雯说,“你在这儿就行。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你写你的案子,我写我的小说,在同一间房子里。”
冕良愚钝,没领会人家话里的真谛,不着调了,“不太可能哦,我的专业不需要写那么多企划案的,我写报告比较多。”
江雅雯对冕良的木讷毫无办法,将磁碟给冕良,“今天的好了,这个带回去给你boss吧。”
冕良是走出江家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对着夏日傍晚的落霞余晖,才醒悟到刚才江小姐讲那话的重点不在企划案,也不在小说,而是在于他和她在同一间房子里。
想到这一点,冕良不安极了,又有几分庆幸,幸亏他够迟钝,不然在当时领悟到那话里的含义,他大概不知道该给什么回应才恰当吧?
他是真的没想过招惹除安琪之外的女生。
冕良的企划案在开会时候没通过,企划部的小主管说:“我几乎被这份案子打动了,可是我还是更看重市场分析,除非这个作家拥有台湾画家几米的知名度,否则我们不能保证市场。”
冕良当时可以算IQ飙升,突然机灵无比,“我们可以打着几米第二的宣传策略推出啊。”
企划部的小主管鼻子快被冕良气歪了,“你以为我想不到用几米第二来宣传啊?问题这个画家的技巧也要争气到那个地步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印刷一本画册的成本是多少啊?到时候亏在这个项目上……”
“好了,”远钧此时发话,“知道你的意思了。”她示意主管坐下,“讨论下一条——”
骆远钧对这次的企划案只有一个结论,她优哉游哉享受下午茶,吊儿郎当地说:“真对不起,韩冕良,我必须尊重企划部的决定,没办法给你机会认识那个,拥有一支高能量笔的画家了。”
冕良心里那个不平衡哦,索性不吭声。
远钧识趣,换个话题:“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哪里找到这些曲奇饼干的?太正点了。”
冕良正儿八经,“对不起,我忘了。”
很久没和师妹慈恩一起吃饭,冕良带她去吃自助餐,还给师傅何老板买了几罐新茶。
慈恩心情大好,她每次一高兴,身上的某个开关就被打开了,一张小嘴忙得简直不是正常人的频率。冕良实在觉得,骆远钧眼光一流,找了这个女生做秘书。她除了是个尽责的秘书,还是个有容乃大随时刷新的资料库,估计公司里每个人的资料,都在她那里有条不紊地好好收藏着。
这次慈恩给冕良带来的新消息是,“知道吗?青云物流的董事长招聘私人助理,我们公司好多人都去面试了呢。”
“青云物流?”冕良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青云物流?”
“本城还有几个青云物流?说起来倒霉嘛,新闻出版署那边到现在也不说怎么处理那本书,大家都觉得搞不好会勒令停业。而且老板最近常常查账,把财务陈小姐搞得压力好大好紧张。大家都说要么公司财务也出状况,要么老板顶不住不想玩了要散伙也说不定,所以都忙着另寻出路呢。前几天,行销部的大东去青云物流面试,居然在那里碰到我们企划部的主管,两个人都快尴尬死了。唉,”慈恩深叹口气,“我才郁闷呢,找到这份工时间也不长,居然这么快就要失业了,明明做得很愉快啊。”
冕良哭笑不得,远钧是青云物流家的出逃公主这个事实,除了冕良,同事们没人知道。因此,这些人也不知道,公司就算有问题,骆远钧背靠大树好遮阴,她只要不是丧失斗志,就还是能解决的。嗨,都跑去青云物流去应聘,骆远钧面对这种状况也很无奈吧?
“你还是少管闲事吧,”冕良摆师哥的架子教训慈恩,“你只要好好做你的分内事就对了。”
“哼,”慈恩不服气,“像你那样闷头工作两耳不闻窗外事,很无聊的好吧?”这小姐好容易消停一会儿吃个寿司,又开始机关枪样舌灿莲花,“良哥,你说我们老板是不是很奇怪?都失恋了怎么完全看不出来什么呢?要是我啊,我肯定伤心得好几天吃不下饭。可我看老板修复印机的时候倒是精神不错呢,还像平常一样开我们玩笑,说早知道我们都这么笨还不如把我们运到苏丹去卖给苏丹财主当仆人用。嗯,其实我蛮想去苏丹看看的……”
“失恋?你说谁失恋?”冕良又没反应过来,这段时间他忙得应激性变差很多。
慈恩那表情,“大哥,你不知道?就是我们老板和徐医生啊,我们公司每个人都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情?”冕良这会子是不认为慈恩多管闲事了,“我从来没听老板说起过啊,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老板不是总把徐大哥送花时候夹带的卡片丢到垃圾桶里吗?打扫卫生的大婶找到的最后一张卡片,是半个月前留下的,上面说,‘传说黄玫瑰代表着分手和歉意,所以,最后一束还能送你的花是黄玫瑰。虽然,不再是恋人,希望仍能做朋友。’我们都以为他们可能只是闹个小别扭,过几天就会又送花来和好的,结果是真的耶,徐医生再也没送花来过。说分就分,好无情……”
冕良不太能专心听慈恩说话,脑子里一直回放那天早上,远钧捧着一束黄玫瑰笑得诡异莫名的表情。还有,为什么下午四点跑去公园约会,那是在谈分手吗?不过,还真看不出来哦。干吗掩饰得这么好?失恋了哭一哭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啊?就是爱逞强!
和慈恩吃完饭再把她送回家和师傅聊会儿天,从修车厂出来都快十点了。按理说,冕良应该回家陪陪娘亲的,不过,他觉得他应该去找找他老板。是,看起来他老板也没多需要被安慰,可他就是很想在这个时间看到她。
冕良知道这个时间骆远钧一定不在家,因为慈恩说过老板今天去一家酒店参加亲戚的婚礼,并没换小礼服穿着上班那套衬衫长裤就去了,长裤上还沾了一小块儿巧克力渍,慈恩点评:“看上去真有点马虎,但是整个人却真自信,帅到爆棚。”
那个真有自信帅到爆棚的骆远钧,这个时间可能在唱K,可能和朋友去泡bar,也可能去跳舞,总之是不会这么早就回家睡觉的。
该去哪里找她呢?冕良也不知道。只是,一定要去找找才可能安心。
他坐了一个多钟头公车,晃到本城酒吧林立的衡山路,漫步寻觅,一个穿着浅咖色条纹衬衫米白长裤,裤子上有一小块巧克力渍的短发女生。他进去了四家店,喝了三杯冰水一杯果汁,把自己灌到每走一步都好像能感受到水在胃里晃荡的程度,也没找到要找的人。
后半夜一点了,这个时间,岂止公车停运,南瓜车都会想罢工了吧?冕良也得回家啊,罢了罢了,不找了。
在街边拦的士,不过没有空车,这条街晚上比白天热闹,冕良想,适合吸血鬼住的地方。凉意悠悠的初夏晚风里,冕良执拗地伸长胳膊,一副不给我空车我就站成化石的神经架势。
“你在干吗?想变路标吗?”是骆远钧,不知是从何处钻出来的,拿着一罐啤酒,惊异地望住冕良。
咦,千寻不如偶遇,冕良笑了。
远钧竟然挖苦他:“乐成这样?今天的新郎都没你这表情精彩,该不是想跟我借钱吧?”
“没有,”冕良找了个很好的借口给自己,“我是想到可以搭你便车回家很高兴。”
“呵呵,借车嘛,跟借钱也没差啦。”远钧笑着灌口啤酒,带着冕良往地下停车场走。
“喂,你喝了一个晚上了还喝?”冕良担心远钧借酒浇愁。
骆远钧却偏是个冷暖自知的人物,“我可不想死,平时开车我不喝酒的,这是今天晚上的第一罐酒,好歹喜酒,总得意思意思讨点好彩头啊。对了,你怎么来这边?”
“我是……”冕良口吃,“我和慈恩在附近吃饭,然后来喝点酒。”天啊,明天这个谎言可不能穿帮,老板应该不会那么无聊去问她秘书吧?
“那你怎么没送她回家?现在可是挺晚的了。”远钧倒是很回护秘书,“你让她一个人回去?”
“没、没有,”冕良更口吃了,“是正好碰到以前修车厂的兄弟,顺路,就拜托他们送慈恩回去了。”
“你撒谎吧?”远钧明察秋毫,伸手捏住冕良的下巴,凑近,“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确实有点亏心,但绝对不能承认。再说就算我亏心小姐你也不用又凑这么近吧?冕良都能数清楚她眼睛上的睫毛了。还有,这家伙没喝多吗?脸颊红绯绯的。冕良用两根手指头挪开老板的玉爪,再用两根手指夹过她另只手上的车钥匙,硬撑,“为了保护我国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来开车吧。”
为了转移骆远钧的注意力,冕良一上车就找个安全的话题聊:“你在美国读什么专业的?”
“新闻。”远钧说,继续喝啤酒,把自己深深埋在坐椅里,看上去很是享受。
冕良看到她的裤子上真有一小块巧克力渍,想说下午吃了巧克力配红茶吗?是不是没找到卖正点曲奇的那家西饼屋才吃巧克力的?更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和建设分手了?
到底没那么夸张,规规矩距,“学的是新闻,为什么去干广告了呢?”
“怎么说呢?”远钧考虑了一会儿,“我喜欢那种殚精竭虑,为垃圾产品歌功颂德,化腐朽为神奇的感觉,说穿了就是我喜欢骗人。”“为什么?”
“很难解释,或者,就是种堕落吧,喜欢看着这个世界堕落,然后自己也堕落。”
“为什么?”冕良只会问这个,因为他确实不懂。
远钧谈兴也浓,说:“喏,其实对我来说,广告就是个遮暇掩瑜,美化万物,制造假象的行业,远不如服务业的人来得对这个社会更有贡献。我们只会花言巧语骗人来买东西,简直就是社会大害。但是,当我们成功地宣传过一件商品,让很多人趋之若鹜掏出口袋里的钱的时候,明明知道,那件商品有多不值得,可就是会很享受,觉得我们赢了。然后又感叹,这个世界好堕落,我们也很堕落,好像就平衡了,满足了。喂,你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吗?”
“没有,说实话我完全听不懂你那变态的道理。呃,就只是享受到堕落的满足,从来没沮丧过吗?”
“比较少,”远钧再往椅子里再陷深一点,打个哈欠,“我对这个世界没抱什么希望,所以没那么容易脆弱和失望。”
冕良瞥远钧一眼,小小叹气,语气怜惜:“你这样说真叫人心酸。”
远钧也叹口气,很不正经,“哎,姐姐跟你说,老弟你不能总这样,一边勾引我一边还一边摆出这张坚贞不屈的脸。”
“勾引?”冕良紧张,耳根发红方向盘都快不会打了,结巴,“屁话屁话,坚贞不屈?什么意思?你当心点,我,我会告你的,那个民,民法101条,刑法246条。”
远钧哈哈哈大笑,“喂,韩冕良,你今天晚上一定做了亏心事。不过姐姐我这会儿累了,明天再审你,我先睡一会儿,你快点把我送回家吧。”远钧说着,闭上眼睛,真睡了。
说睡就睡?会不会太相信我了?冕良对睡着了的远钧很无奈。稍减车速,关了一半车窗。车子快开到家的时候他没叫醒远钧,而是一打方向盘拐到另一条路上,在这个城市里胡乱地兜着圈子。没办法,身边的女生睡那么香甜实在不忍心叫醒她,能多睡会儿总是好的。
冕良发现,打扮中性,平时像个小男生的骆远钧,睡着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可爱。
她的面孔宁静柔和。眉黑而长,眼睫毛茸茸地垂着。一管鼻子挺秀俏丽。皮肤吹弹得破,娇嫩通透。额头的刘海在夜风吹拂下,生动得像是在她额头舞蹈的精灵。原来她可以这么美。
当天边微微露出一缕霞光,冕良将车停在巷口的街边。活动一下几乎僵硬的颈部,望着头顶逐渐清明蓝透的夏日天空,狠狠嘘了口气。
庆幸,在身边睡了几个钟头的她像个小男生。
远钧终于也醒了,睡眼惺忪,“啊?怎么天亮了?”
冕良玩笑,“欢迎来到地球。”
远钧伸个懒腰,迷惘打量四周,发现是在家门口,惊异,“喂,这点路开到天亮?你该不是去抢金库了吧?”
“不是,”冕良说,“我是帮人家把切碎了的尸体丢到海里去。”
远钧正色,“不要瞎幽默,你知道你这人毫无喜感,多好笑的笑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让人肃然起敬。”接着又鬼叫,“啊啊啊啊啊,我的汽油——”捶冕良,“你脑子被驴踢了吧,知道我妈有钱也不用一个晚上把油全用光啊。”
冕良生硬地乱掰:“借你车兜兜风也不行啊?”
唉,难道告诉她是因为想让她好好睡觉才把油用光了吗?大白天日头底下还真觉得昨夜月亮下的举动,要多不着调就多不着调。
远钧踹冕良,“你兜个鬼啊,我又没想兜风。”
“谁管你啊?”
清早的小巷,悄无人语,晨光迷蒙,风透明得像被雾化的水晶。
一路和远钧追追打打打笑闹着,哗啦啦用各自的钥匙开门,各进各家。
冕良一进门,赫然看见,缠绕着水管生长,蜿蜒曲折的茑萝藤蔓上,一夜间生出好些小小的,脆弱的,却又生满怀希望地一溜碧绿小花苞,冕良用他的手指,轻轻碰碰那些小花苞,心里充盈着无数欣喜和满足。
冕良一夜未归,韩妈妈发话:“最近都是这么早出晚归的,比总理还忙,想和你见个面要不要预约啊?”
冕良憨憨地笑,任妈妈调侃,也不为自己解释。
韩妈妈瞪儿子半晌,铁口直断:“小子,又谈恋爱了吧?”
冕良心惊,几乎被一个牛肉饺子给噎死,捶着胸口,“妈,你吓死我了,我没有,咳咳。”
糗大了,他那不靠谱的人生……
更扯的是,慈恩这丫头不知道是不是被老板调教得太好,她居然来审师兄,“昨晚你去过衡山路喝酒吗?老板刚才这么问我,‘昨天晚上衡山路那家菜馆的菜味道还可以吗?’,良哥,你猜我怎么回答的?我就说,‘还不错呢,我还办了张八折优惠卡。’亏我机灵哦。其实老板每次想套我话都是这么天马行空让人防不胜防,可惜招式用老现在不管用了。不过良哥,你昨晚离开我家去衡山路做什么呢?”
冕良的神经此时备受考验,看样子,人真的是不能做越轨的事情哦。他装镇定反问师妹:“你猜呢?”
“我猜你一定是被那个江雅雯勾引去的。”慈恩表情愤愤,“良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她让你做什么你都做吗?她哪里比我好?不就是比我会写小说吗?我不管,你要陪我去看电影。”
冕良暗松口气,师妹真聪明,再探消息:“你说的老板相信吗?”“不信!她还夸我像只小狐狸,不过我就装无辜装到底。”慈恩噘嘴,真的还蛮像只甜蜜的小狐狸。
这师妹好样的,冕良拍拍慈恩的面孔,“乖,过几天请你看电影,今天中午想吃什么?尽管说,别客气,良哥请客。”
江雅雯的小说终于改到了结局,她问冕良:“如果你是女主角,曾经遭遇过很大的伤害,一直生活得很压抑,好容易遇到深爱的人,转眼就失去了,你还会认为她有需要活下去吗?”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尤其在察觉到,她对自己的心意之后。冕良深思熟虑后,才告诉江雅雯:“其实就这个问题,我有和我们老板讨论过,她的答案,我觉得不无道理。像你故事里的那个女生,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是受害者,她完全可以不必背负任何负担,理直气壮地活下去。她如果不肯释放自己,继续压抑,外人很难帮到她。至于爱情的部分……”冕良想到安琪,眼神有一瞬的迷惘,“当然,谁都希望能和喜欢的人一辈子在一起。但是,她只是会陪伴我们人生的人啊,我们不能将自己整个人生的期望和重量都放在她的身上。真那样的话,她也会累吧。如果她累了,离开了,我们还是要活下去的啊。所以我觉得你故事里的那个女生,没有任何理由不好好生活。”
“你是这样想的哦。”江雅雯望着冕良,眼神里闪着火花,有期待,有羞怯,“那,如果你是男主角,你会不会爱上女主角呢?如果你喜欢她,你会离开她吗?”
天啊,压力好大,但是,这份心意真可怜。
冕良很诚恳地告诉江雅雯:“我如果爱上了,就一定不会轻易离开她。不过,照现实来看,我最爱的女生,还是我的女朋友。”
江雅雯眼里的火花熄灭了,她转身对着电脑继续敲敲打打,说:“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冕良偷偷擦去额角的汗,笑,“还好啦。”又觉得这个说法实在太敷衍,补充,“你不用有压力,太投入了思路会乱的。人家说,戏剧就是落差,所以,你那里有落差就行……”
妈啊,冕良继续冒汗,这都是在说什么呢?
江雅雯的稿子终于改完那天,冕良还是带江雅雯去那家韩式料理店吃饭庆祝,算是有始有终。
或是和冕良相处日久,对他完全信任和放心,江雅雯不再一次次没完没了地洗手,也不会再那么没安全感,一定要检查好几遍水电煤气门窗才敢离开家。虽然,她仍习惯地和冕良保持一点点距离低着头走在他身后,但已经没那么紧张,能和冕良有问有答的好好说话。
他们吃完饭,依然顺着林阴路散步。天气不算好,像是要下雨的样子,空中云霭层叠,风里带着夏日雨水的气息。江雅雯带着种依依难舍的伤感跟冕良说:“以后大概很难见到韩先生了吧?”
“怎么会?你下次想出小说,继续投稿给我们公司啊,我仍然可以负责你的案子。”
江雅雯小小声嘟哝句什么,冕良没听清楚,不过,他倒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江小姐,你打算用真名出书还是笔名?”
“当然笔名。”
“那你用什么笔名?以前都忘了问你。”冕良拿笔,从随身的笔记本里掏出远钧派任务给他时候的那纸天书,准备好好纪录下来。
没想到江雅雯对那纸天书有兴趣,“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你的字吗?”
“我的字,才不是,”冕良的表情像是说你少伤害我,我的字没那么难看,不屑,“我的字绝对比这个漂亮工整。这是我们老板的字,就是当初对你的小说要求修改的几项内容。”
“还蛮难认的,”江雅雯小心翼翼评价,“可是,你居然认得,据说如果你能轻易看得懂一个人的字,就说明你和她心有灵犀。”
冕良表情夸张,眉毛扬得老高,眼睛瞪老大,一字一顿:“心、有、灵、犀?”他双眼望天,吼了半天才正常,告诉江小姐,“没人会想和我们老板心有灵犀。而且她的字虽然难以辨认,但我们公司的人为了活命,被训练得差不多都能看懂。因为我比较元老,看懂的多一点而已。不过,”冕良挥挥手里的笔,“这个不重要,来,告诉我你的笔名。”
“我还没决定,”江雅雯眼瞅着冕良,柔情似水,“你给我取个笔名吧。”
冕良不动声色,避开面前这个女生动人的目光,“逆风吧,我觉得你自己取的这个名字真的很棒。”
“好啊,”江雅雯温顺答应,“那就是逆风。”
下雨了,离开江雅雯回家的路上,大雨一路瓢泼地洒下来。幸好下车的时候稍微小了点,但仍雨如串珠,一刻不停。冕良拿手里的书包勉强挡着雨水,从车站一路小跑到巷口,眼见卖水果的摊档那里站着骆远钧,撑着把伞在那里挑水果呢。哗,这种天气也要出来买水果?不怕天打雷劈吗?
连跑几步,闪进水果档。远钧撑着伞毛毛躁躁翻西瓜,伞尖差点戳到冕良的脸上。他往边上避避躲过去,人钻到伞下。
远钧吓一跳,定睛看是冕良,嗔怪,“吓人干吗?”
“我是借伞。”
“正好,帮我拎西瓜。”远钧挑了个十八斤重的。
“要那么大的做什么?”
“我们可以一起吃啊,你妈一定不舍得买,顺便嘛,西瓜一定要大的才好吃。对了,再来几斤桃子。”
“哇,你买太多了。”
“不是有你拎吗?”远钧随手拿个桃子在她的大T恤上蹭蹭就往嘴里送,真不卫生,冕良想拦都来不及。远钧咬一口,赞,“好甜。”桃子直接送冕良面前与之分享,“你也尝尝。”
这个,冕良掩耳盗铃,四下看,风凉雨冷,无人路过,水果档的老板心无旁骛,正忙着找钱。
他一犹豫,骆远钧火大,直接骂:“见鬼了,我是让你吃桃子又不是让你偷桃子你到处看什么看?”
冕良强辩:“我是看看雨有多大,雨多大——”连忙就在远钧手上咬一口蜜桃,是挺甜的,不过,重点是两人分吃一个实在是……他抢过那只不干不净的桃,欲盖弥彰,“好吃好吃,都给我吃吧。”吓死人了,这家伙要是直接把他咬过的桃再拿回去吃,他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对,其实也就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吧?她好像完全知道该怎么办似的。
可是,即使是这样无措,却仍然觉得,和她相处,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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