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红颜乱(代嫁俏皇妃系列之五)(红杏)
第一章 人言可畏
花如言有点意想不到,并没有马上答应,为着存于心底下的一份戒备而迟疑不决。
冼莘苓讥诮一笑,低低抛下了一句:“本以为妹妹会是旁观者清,谁知并不。”便径自转身往珍秀宫正门的方向走去。
花如言闻言,心下一震,忙道:“昭妃姐姐,妹妹此时不便在正门行走,还是待妹妹回宫换过衣装后,再到芳靖宫拜访为上。”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后,恢复了妃嫔宫装的花如言方得以在芳靖宫的内堂中落座。
已近亥时三刻,夜阑人静,芳靖宫四处更显得寂寂无声,冼莘苓只命了小宫女点上一盏烛火,以烟云样纹莹纱灯罩笼了光息,堂中是一派朦胧迷茫的昏黄,映照不清个中的人面,只余一片影影绰绰的朦胧,如是雾里看花。
冼莘苓畏寒似的拢一拢斗篷的领子,口中闲闲道:“今日事出突然,本宫料想妹妹也是意想不到吧?”
花如言低叹一口气,道:“此次事发,那刻意布局之人的用心可谓无以揣测,但说到底,眼下受害的人是绮枫妹妹,伤及的是无辜,这样的结果,我想姐姐也是不愿见到的。”
冼莘苓默然垂眸,狭长的丹凤眼内泛起几许忧怜的苦楚,沉声道:“如果本宫要说,这一切是有人利用绮枫来对付我和你,你可会觉得本宫意图狡辩而想置身事外?”
花如言的视线在黯淡晦明的烛光下并不分明,心下尤感惊心,只因此刻的模糊不清如是那捉摸不定的人心,难辨真伪。
“姐姐此问,并非真的想从妹妹这儿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对吗?”她直视冼莘苓,“纵然我回答,我相信姐姐,亦无以改变既定的事实,因为所有的矛头,全数直指妹妹,而一应蛛丝马迹,亦在告诉妹妹,姐姐与此事密切相关。难道姐姐想告诉妹妹,琼湘姑姑竟并非听姐姐之命行事?”
冼莘苓脸色一沉,沉默不语,手掌狠狠地抓紧了椅扶,修长的指甲在精雕檀木上划出一道细长的痕迹。
花如言心知自己言辞稍有尖锐,遂再压低了声音,含愧道:“妹妹心中为此事担忧,言语间冲撞了姐姐,请姐姐见谅。”
冼莘苓神情虽显凝重,却并没有怪罪花如言之意,她苦笑一声,道:“我明白妹妹的心情,我在知道绮枫出事的一刻,心里便乱得紧,那时我在车辇上一路催着他们给我快点到珍秀宫,可是心底却又害怕太快到达。我不知道绮枫到底出了何事,我害怕我看到的是绮枫的……又在想,绮枫初进宫中,性子又和善,该不会与人结怨才是,会是何人狠心伤害她呢……”她声音竟是难掩抖颤,全无平日里的凌厉,眼神随着言语渐次涣乱起来,犹如此时又再置身于当时的仓惶失措之内。
花如言似是感染到了冼莘苓的心绪,胸臆间亦有揪心的哀怮翻涌如潮,她咽了咽,道:“姐姐与绮枫妹妹之间的姐妹情谊,当真弥足珍贵。”
冼莘苓看了花如言一眼,笑意中的苦涩更甚,“在宫里那些人的眼中,我是喜怒无常、只知替太后把持六宫之权的昭妃娘娘,在妹妹心中,我恐怕更是咄咄逼人、居心叵测之辈吧? 妹妹不必惶恐,如果你们都如此认为,那便是我成事了,这些年来,我一心在人前营造的假象,总算是成事了。”她脸庞上泛起一丝唏嘘,“可知在这宫里,可以藏在无懈可击的屏障后生存,反倒可使人省心许多,是难得的清静安稳。别人越不喜,我可以得到的空间,便越广阔。”说到这里,她转过头去静静地注视那莹纱罩后摇曳不定的火光,朱唇边的微笑淡淡地蕴上了一缕孤清的意味。
花如言听到她说到“别人”二字时,语气是轻轻的不在意,暗暗明了她所指何人,心头不由怅惘不已,不由念及了如语,一时有感而发道:“所以自绮枫妹妹进宫后,姐姐身边便等同有了一位可以以原来性情对待的亲人。绮枫妹妹纯真善良,视亲情为重,定必更是对姐姐多加了几分心,姐妹之情,便是度过寂寂每日的唯一安慰。如非有这样的情义维系,恐怕这日子,便愈加过得乏味了。”
冼莘苓再度向她看来,道:“妹妹所说的每字每句,都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样。正是为了绮枫,我必不会轻易放过那别有用心之人。”
花如言想了想,道:“姐姐何不寻了琼湘前来问个明白?”
冼莘令思量片刻,缓缓摇头道:“我最初何尝不是这么打算?可是回心一想,那奴才既不惜冒着被我发现的险行事,要么是已准备好了应对的后着,要么是横了鱼死网破的心,我是无法从她口中问出话来的。与其打草惊蛇,不如装作依然蒙在鼓里,好静观其变,留心她的行踪,力求万无一失地查探出这狗奴才的真正主子。”
花如言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姐姐心思细密,考虑果然周详。”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道:“此次之事,虽是有人刻意布局,但终是借了妹妹的茶包行事,妹妹亦难辞其咎,着实有愧于心。”
冼莘苓闻言,心中明了她言下之意,淡淡一笑,道:“不妨对妹妹说一句实话,今日听依荷说起绮枫是喝了你送的菩提子茶后才出的事,我确是思疑是你下的手,那一刻,我誓要取你性命的心都有,可是后来,我便知道这茶中的药与你无关。”
花如言侧了一下头,声调中依旧含愧:“姐姐宽宏大量不迁怒于妹妹,只是妹妹当时亦为是何人下手而心焦,却不如姐姐这般聪敏,可看出个中端倪。”
冼莘苓道:“这个不怪妹妹,你看不出来反倒是好事,往往有一些事,宁可不要知悉太多。若不是后来程御医取了茶壶来查验,我也不会知道,那茶中的药,只有一个地方才可取到。”她咬了一下牙,不等如言发问,便冷笑着道:“也只有在这个地方,琼湘方可以有机可乘,只有出自这个地方的药,才可以让你或者其他人认为是我下的手。”
花如言初听她的话,本未能明白她所指何地,当听她道出最后一句时,顿时恍然大悟,芳靖宫中竟有五石散,这着实使她始料未及,更不知该如何回应方为合适,只愕然地盯着对方,话语哽在喉中,一时无以成言。
冼莘苓看了骇然有加的她一眼,依旧冷笑道:“所以我打消了对你的怀疑,更笃定指使琼湘做出此事的,乃另有其人。”
花如言强令自己平静下心胸中的错愕,沉默的间隙,将冼莘苓所说的话在脑中理了一遍,虽仍觉茫无头绪,却多少比最初时添了一重分明,却有另一个疑惑涌上心头,遂沉思着道:“妹妹寻思,这别有用心之人,布出此局定必是有备而来,如何会露出这些破绽让我们察觉呢?还让姐姐您知道是琼湘所为,难不成那人真觉得姐姐并不会从琼湘处查问吗?”
冼莘苓听到她的疑问,不自觉地蹙起了远山黛,沉吟须臾后,道:“这一层,确是有点古怪,只不知那人可是别有算计。无论如何,我们如今既已知悉内情,便须小心提防。”
花如言百思不解,只得暂且放弃,子时的更鼓恰在此时幽远地响起,在寂静的宫墙上空沉沉回荡,在深夜之际,尤显惊人心神。花如言站起身道别:“时候已不早,姐姐莫再费心操劳,好生安歇为上。妹妹先行告退了。”
这一次冼莘苓亲自将她送出了宫门,又嘱咐抬鸾轿的宫人小心行走。当花如言带着昏沉的疲惫坐在轿中之时,几乎有一刹那的错觉,今日的一切如是幻梦一场,并没有扑朔难解的迷局,绮枫依旧安然无恙……包括适才与冼昭妃恍若置身迷蒙中的谈话,亦带着那样虚无缥缈的意味……思绪游移间,轿身微微一晃,使昏昏欲睡的她清醒了几分,方知依旧身困于此间,无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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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时,竟已过了辰时,她一边着花容端来冷水洗漱,一边嗔怪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可是成心让我起晏了,好好儿地躲着懒,好省着点事?”
月貌手脚利落地为她梳着云鬓,道:“我们看你昨夜休息得晚了,今日横竖没什么要紧的事,便没有一早把你叫醒。敢情是好心还没好报呢。”
花如言从铜镜中看着一脸不满的月貌,忍不住笑了一声,道:“我自是知道你们记心我,你们的好心我也是惦记着呢!”心中不知何故却是无法开怀,笑容渐淡道:“可是这在宫中,何来有一天是没有要紧事的呢?”
这时花容端了水盆进来,看了一眼花如言,面上带着思虑之色,终是没有说话,只把水盆放在一旁,细细地拧干巾帕。
花如言心细如尘,如何不察觉花容的异样,只不动声色道:“我说的可是再对没有的,只要醒过来了,自会有这样那些的要紧事等着我打点。花容,你说是吗?”
花容把巾帕递给花如言,与月貌相视了一眼,方道:“如言姐姐,姚氏一事,恐怕再由不得你去逃避了。”
花如言一怔,转头看着花容,道:“你想说什么?”
月貌面无表情地接口道:“昨日姚氏失态一事,今日便传遍了宫中,竟是加油添醋地大肆宣扬,再不堪,再难听的说法都有,我是知道的,他们这样的一传十十传百,必是有意为之。”
花如言心头一沉,脸色霎时变得尤其阴暗,道:“如何便会在宫中传开来了?”停了一停,稍平了一下思绪,再道:“虽说绮枫昨日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并不能完全杜绝别人私下谈论,可是也并不该由着这些人往不靠谱的边上说去。各宫的主子,便没有管束的吗?”
花容道:“流言传到这分上,岂是掌一两个人的嘴可以管束下来的?换言之,一切都是有备而来,部署周全,这最难管束的,便是人言吧。”
花如言心惊不已,眼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渐呈惨白之色,声音难免抖颤:“竟是要将她往死路里逼?!”
月貌似是专注地为花如言梳理发髻,嘴角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花如言想起花容适才“姚氏一事无可逃避”的说法,顿觉胸间如有冰冷尖厉的寒气一掠而过,她倏然回过头,如水缎般柔顺的发丝从月貌手中滑落。
月貌眼帘微垂,避开了她凌厉的眼神。
“宫中在短短辰光之内流言四起,恐怕月貌你功不可没吧?”
月貌却嘲讽而笑,道:“真正欲以人言置姚氏于死地的另有其人,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花如言霍然站起身,怒色于眸内闪过,斥责的话语刚至嘴边,却在看到花容月貌二人决绝而哀凉的神色时咽了回去,如若,绮枫不死,旻元的计谋便落空,那报仇雪恨之日便遥遥无期。她何尝不明了这姐妹二人的心思?她何尝不焦急不为这怨仇折磨得无可宁心之日?背负沉重的包袱生存于深宫禁苑之内,如何不是一如行尸走肉?
酸楚的水雾淡薄地盈溢于她的眼眸中,视线越发朦胧,再看不清花容月貌二人的面容。她重重跌坐在椅上,阖上眼睛一手覆面,清凉的泪珠无声无息地渗进了指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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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秀宫虽受“上下皆予禁足”的皇命所限,却并非是不透风的墙,那扰人心绪的流言蜚语无孔不入地递进了晦暗不明的内殿中,无一遗漏地传入了本就伤怮难平的人儿耳中。
姚绮枫自昨日清醒过来以后,便一直窝在床榻上不愿有半点动作,无时无刻地拉着被褥裹紧自己的身子,惶惶不安,似是唯恐下一刻自己便要再度失态,更让近侍的宫人把床榻上端的帷纱全数落下,无一缝隙地遮蔽在床榻四周,不使人可窥见她半分。
她一闭上双目,那令她羞恼难当的记忆便会清晰地涌现于脑中,整颗心便揪紧起来,痛不欲生,以致不思饮食,夜不成寐,短短一天工夫,她面上便变得惨无人色,憔悴苍白一如凋零的雨后残花。
“他们说,娘娘昨日竟是……竟是一丝不挂地跑出了宫门……跟太监侍卫们抱在了一起……”殿门前值守的宫女低低地谈论着,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了殿内,清晰如斯。
姚绮枫整个儿呆住了,慢慢地掀开被子,红肿而迷蒙的双眼透过帷纱往外望去,那些刺心的话语仍在继续。
“该不是如此的,昨日小桂子在宫门上值,亲眼目睹娘娘是一边脱下衣裳,一边跑出宫门去的……”
“昨日皇上驾临的时候,正好看到娘娘赤着身子在台阶上,旁边全是太监侍卫,当真是不得了……”
姚绮枫脸色煞白地扶着床沿坐直了身子,发紫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着,血丝满布的眼珠子里却是没有半点生气,木然地瞪着大殿门上灰黑的人影儿,半晌,她嘶声叫道:“你们进来——”门前的人们一怔,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她双手抓着咽喉尖声再叫:“你们给我进来!进来说!进来当我面说——”
宫人们慌里慌张地进入了殿中,快步地来到她床前,仓惶道:“娘娘,您有何吩咐?”
姚绮枫推开缠身的这被子,颤巍巍地扑到榻沿边,隔着帷纱瞪向那一众面目不清的宫人,哑声道:“你们都说些什么,你们说我怎么了?他们都说我怎么了?都说什么了?”
“娘娘,奴才等刚才并没说话。”
姚绮枫却似从宫人们脸上捕捉到了一丝鄙夷的神色,泪水不自禁地自眼角淌下,一手抓住了帷纱,如是抓紧那可畏的人言,“你们骗我!你们说我……你们都在说我……我告诉你们,我并没有一丝不挂!我没有和太监侍卫抱在一起!我没有……他们说的都是假话!
“娘娘,您……”
姚绮枫垂首失声嚎哭起来,身子虚脱似的瘫软在了床榻上,泪水不止地潸潸而流,直至双目如被针刺般涩然生痛,直至她发觉自己再无泪可流,直至她的哭声只能留于喉中,沙哑得发不得一点声响。
诚惶诚恐的宫人们不知何时悄悄地退了出去;殿中不知何时越发显得暗沉无光,竟已是入夜时分;不知何时眼前亮起了昏黄的光晕,浑沉的意识却依旧是迟缓的,久久未曾知悉床前来了人。
“淑媛娘娘,淑媛娘娘……”那人放轻了声音低唤着,满脸忧心与急切,却掩不住目中的阴冷讥诮之色。
姚绮枫如坠无际云雾的神绪渐渐地归了位,她眼睑微微跳动了一下,视线茫茫然地移往上方,只见那隔着帷纱注视自己的人影在光息不定的殿中,犹如鬼魅般虚无缥缈。
“淑媛娘娘,奴婢是芳靖宫的琼湘,奉了昭妃娘娘之命前来为你送热汤。”琼湘手中端着盛放汤盅的托盘,热汤的诱人香气阵阵传进了帷纱之内。
姚绮枫久不进食,此时闻到香味却始终是胃口全无,只是听到是冼莘苓派来的人,她方稍稍提起一点精神,一手支起上半身倚坐在床头,弱声道:“我想见表姐。”
琼湘道:“昭妃娘娘原也想亲自来探望您,可是今夜皇上驾临了芳靖宫,昭妃娘娘也不便过来了,才遣了奴婢前来。”她伸手要撩开帷纱往里面递汤盅,“娘娘还是先用点汤水……”没等她把话说完,姚绮枫却发狠似的一把推开了她的手,汤盅“哗”一声砸开了一地碎片。
“我不吃!”姚绮枫往床里畏缩了一下,“我什么都不想吃。”
琼湘先是一怔,旋即平静了下来,叹息了一口气,道:“这汤是昭妃娘娘的一番心意,更经过娘娘亲自查验,确定不会有分毫闪失才让奴婢送来,您这是何苦呢?”
姚绮枫摇着头道:“我相信我表姐,可是……可是我不相信你。”
琼湘不由一惊,面上的关切微微退去,沉默片刻后,方以无奈的语气道:“在娘娘身上发生那样的事,也难怪娘娘如此草木皆兵。只是有一点,您也许并不曾想到,昭妃娘娘为了您可是伤透了脑筋,不仅要操心如何为你洗脱私藏禁药的嫌疑,更要为您肃清广散于六宫的种种不堪传言……”
姚绮枫闻言,张皇地扬起首,眼光凄绝地看向琼湘,喃喃道:“传言……广散六宫……”
“怎样的说法都有。说您自进宫中,皇上久不临幸,你思春情切,竟偷服禁药,与小太监们****宫闱……”
姚绮枫双手颤抖着撩拨开帷纱,浑身虚软地自床上滑落下来,赤着足站在冰凉的地上,彻骨的寒意如是那既定的不堪事实,一下子触醒了她紊乱的心神,使她清清楚楚地明白眼下自己的处境。
琼湘在半炷香辰光之前已然离去,然而她的话仍然在耳畔反复回荡,驱使她怀着满心的绝望向殿外走去,缓缓跨过半尺高的门槛,一步一步,无力地踏在空无一人的回廊中,面迎萧瑟凛冽的夜风,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那一个该自己前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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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如言以探视为名进入珍秀宫后,心下的仓惶之感莫名地逐渐加深,身后紧紧跟随的花容虽不发一言,但她仍是可以感觉到对方暗含不豫的眼光,是无声的抵抗。
这一整日她的思潮起伏难平,脑中眼前总是不时地闪现出姚绮枫纯美如兰的笑靥,越发的不想见到花容月貌二人,只觉看到她们,便犹如看到那不容转圜的局势,犹如看到那一个人性泯灭的自己。她痛恨这样身不由己的无助感,尤其痛恨躲避在身不由己背后纵人行凶的自己。
如此于心内交战了一整日,直到入夜后,她知道如果不前去看姚绮枫一次,她是无法安生的。待要成行之前,果然遭到了花容月貌二人的反对。她只冷冷地看着她们,道:“在我面前,你们一直自说自话,如今我要做一件事,竟必须得到你们的准许?!”
本想独自前往,花容却咬了咬牙,巴巴地跟了上来,她则径自上了鸾轿,看也不看花容一眼。面上犹是带气,心下却是一派怅惘,彼此间的隔膜,是在不知不觉中滋生的。
珍秀宫并非是一妃独居的宫所,分了东南西北四偏殿,姚绮枫是一宫主位,居东殿,另外三殿只有南、西殿各居了一位宝林一位婕妤,北殿尚空置着。入夜后宫所内宫人益显稀少,安静中带一点森森然的沉寂之感,平白地使人由心底觉着不寒而栗。
花如言和花容快步穿过抄手游廊,只要再绕过前方的庭院,便到达东殿了。廊中的宫灯随着凛凛的夜风晃动不休,内里烛火越发微弱,游离的光影紧随着她们的脚步散落在蒙昧的地上,犹如铺开了一层朦胧不清的寒霜。
花如言来到长廊的尽头,只觉庭院中疾风更为凄厉,不禁瑟瑟,不期然地放眼前方,忽而似有迷离的影子一闪而过,未及看清之时,便听一阵重物落水的声响自寂静的夜空中击起了震耳的回荡!花如言在电光石火间看到那落水前飞扬起的一抹月蓝色衣衫以及那在激流潮涌中拼命仰起首求得一线生机的脸庞,那曾经含着盈盈笑颜的圆月脸庞,此时却满是触目惊心的恐惧。
花如言整个儿惊呆了,未及回过神来,身后的花容竟一下扑到她身后用力捂紧了她的嘴巴,一边死命地将她往后拽拉。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在庭心湖内渐次失去动静的人儿,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有几欲冲破喉咙的重压不受控制般地涌了上来。花容的手更加了几分力道,将她的一切声息全数敛于掌心中,她双颊是钻心的疼痛,热气冲上眼眶内,直使她逼出了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而下。她喉中沉沉呜咽,身上却随着已然归于平静的湖水慢慢地虚软下来,再无法对花容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挣扎半分,双脚传来酥麻的感觉,她似再站不稳,身子缓缓地往下坠落,花容吃力地扶紧她,只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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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你曾经说过,以后寻真要到一个新的天地里去了,会有新的收获和欢喜,你还告诉寻真,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遇到什么,都该好好想一想那冬开的兰花,如何抵抗严寒,为我们绽放出最美好的花姿。
姚绮枫带着往昔的记忆,木然地来到庭心湖畔,湖水在夜色下是不见底的深黑一片,微微荡漾的水波中,是她迎风而立的身影,是她颓然憔悴的面容。
耳际又再回响起一些人的声音,他们说,她****宫闱。
她泪盈于睫,往湖边再迈开了一步。
爷爷,寻真对不起你,寻真做不到答应您的话,无论以后面对什么,都会坚持勇敢地活下去。寻真懦弱,做不到……
姚绮枫阖上哭得肿痛的双眼,脚下慢慢地往前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
当夹杂着湖水寒凉之气的风拂绕在身上时,她脑间猛地清醒了泰半,浑身一抖,狠狠地打了个寒战,软软地跪倒在湿漉漉的湖畔,双手支撑着上半身啜泣出声。
爷爷,寻真知道错了,寻真不该自寻短见……
姚绮枫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止地滴落在草地上,心绪渐次地回转过来,缭绕于胸臆间的彷徨惶然似在随着泪水离开了体内,留于心底的,是爷爷慈爱的脸庞,爷爷关切的叮嘱。
寻真知道怎么做了,寻真不会再害怕那些流言蜚语,爷爷,您放心。
姚绮枫用力拭去了泪水,就要从地上站起,却感觉身后一暗,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见到那人冷若冰霜的面容,正疑惑间,那人竟冷不防地一把将她往湖中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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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枫妹妹,姐姐对不起你!
花如言泪眼矇眬地看着庭心湖,反手抓紧了花容的手掌,指甲生生地刺进了花容的肉中,鲜血直流,她却浑然未觉。
“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得马上离开。”花容强自冷静。
花如言闭了闭眼睛,呼吸在花容的掌捂中尤感不畅,脑中顿时空白一片,任由花容将自己拉走。
“如言姐姐,你冷静一点。”花容不知何时放开了她,扶着她的臂膀走出了珍秀宫,“刚才花容一时情急,你不要怪我冒犯。”
花如言凄冷一笑,道:“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不可以救她,是吗?”不等花容答话,又道:“因为她终于死于别人的手下,我们可以省下一份心思了,是吗?”
花容静默不语,脸上的惨白之色愈甚。
眼前是迢迢迂回的宽敞宫道,寥若晨星的宫灯照不明沉黯阴抑的偌大空间。花如言转身背过花容,径自往前走了数步,感觉到紧随在身后的脚步声,不由伫了足,沉声道:“我自有去处,你不必跟随。”顿了一顿后,方继续往前行,身后已再无声响,整个天地犹如在这一刻变得尤其的沉静,是带着死亡气息的静,紧紧地包围在她心头,将最后一点活气也一丝不剩地抽走。
茫茫的夜空,带着萦绕不散的云雾笼罩在孤身前行的人儿上方,如是一面不会倒影人面的镜子,将黑夜中不为人知的秘密了无痕迹地一一旁观。
下意识地循着一个方向往前走,当到达清宛宫的一刻,思绪方有一刻的清醒。
一径往宫内走去,四周不无例外地阴沉沉一片,唯独妹妹的寝殿内透出一丝光亮来,如是黯冷空间内独一无二的温暖,看在她眼内,便如同久违的家的感觉,转眼间,仿佛还是年少无知时,玩乐归来的傍晚,拉着妹妹的手一起往烛火通明的家中奔跑而去。
只消进得家门,便是暖意满心。
她唇边含着一缕淡淡的笑意,缓步走进如语的寝殿,垂风飘荡的帷帐,挡不住她寻找妹妹身影的视线。
花如语半梦半醒地侧卧在床榻上,脑间意识迷迷糊糊的,明明是睡不沉,却又如置身梦中那般影像纷杂,暗暗地另有一抹隐藏于心底的不安在迷梦中纠缠,那是有关以往有记忆,那遥远却又似近在咫尺的阴影,不知不觉地化成了狰狞的怪兽,正以凶煞阴鸷的目光盯着她,随时扑将上来,一口将她吞噬。
惊魂未定间,一股含着浓浓爱怜的温暖气息在她冰冷面上覆下,为她驱赶包围于心神的无助与恐惧。
“小穆!”她梦呓般低唤,抬手握住了那轻轻覆在自己脸庞上的手,掌心中的柔柔的暖热却并非为她所熟记的感觉。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梦迷霎时消散而逝,只见陪伴于床前的,竟是姐姐,不可置信的惊异旋即将心头唯一的希冀全数取代。
花如言握住妹妹不带温度的手,轻声道:“如语,对不起,把你给惊醒了……”
花如语如未曾完全回过神来,只沉默不语,指尖在姐姐的掌心中微微地颤抖,片刻后,她挣扎着想坐起身来。
花如言忙按下她,道:“不用起来,你身上冷,只躺着,我陪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花如语方不再动作,顺势自姐姐手中抽回手,拉一拉身上的被褥,微带倦意道:“姐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如何会到这儿来?”
花如言为她掖一掖被子,道:“心里惦记着你,便过来看一看。如语,想来,我们姐妹俩许久不曾好好聚在一起了。”
花如语闭上眼睛,不欲再看姐姐满带关切的脸庞,敛一敛心头的排斥之意,努力使声音带上一丝温情:“是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聚少离多,偶尔记起,只能是在心里挂念罢了。”
花如言伏身在妹妹的枕边,头脑间是昏沉沉的疲倦,身子自倒在榻上的一刻开始,压抑于心头的仓惶与痛悔便溃堤也似的汹涌而至,唯得与妹妹共处的安宁平和方可减淡些许不安。她低低呢喃道:“我以为我们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皇宫里重聚……为何会是如此……”
花如语紧闭的眼睑轻轻一颤,心内暗自嘲冷而笑,为何会是如此?如何她们会在深宫之内重遇?她们的宿命,只凭她们如何能猜透?
花如言听不到妹妹的回应,她阖上双目,任由自己陷入昏睡中。霎时间,眼前如坠纷繁缭乱的迷雾中,恍惚游离,是光影摇曳的游廊尽头,是在婉约春兰旁灿烂明媚的如花笑靥,在她见死不救的凄酸视线中,香消玉殒的怜弱性命……
她惊惶莫定,痛心疾首,呜咽在喉中的声音气若游丝:“绮枫妹妹,绮枫妹妹,我无能为力……”
“姐姐……姐姐……”
“绮枫妹妹……你拉住我的手,我把你救上来……你拉着我……”
“姐姐,你醒醒!”
那一张脸庞再没有活气,静静地往湖水里沉落了下去,直至永远消逝于黑暗无光的寂寂世界之内。
“姐姐,你快醒醒……”妹妹急切的呼唤穿透了纠缠心志的梦魇,击散了她眼前的一片染了猩红水光的无尽黑暗。
“姐姐,你怎么了?”
花如言缓缓醒转过来,睁开眼睛,方知觉自己的泪水将妹妹的布枕洒湿了泰半。她一颗心兀自加速跳个不停,连忙坐直了身子,知道如语正以疑虑的眼光看着自己,她垂下首拭去眼泪,含糊道:“做了个噩梦,一时魇住了。”
花如语心下暗疑,口中关切道:“我听你在说梦话,就知道你心里有事忧虑着……到底发生了何事?我隐约听到你在喊一个名字……”她看向姐姐的眼光中微带上一丝试探,“仿佛是姚淑媛的名字,姐姐,我可是听误了?”
花如言骤然听到旁人提及姚绮枫,心头不禁一震,脸色更显煞白如纸,只紧紧地咬着牙,沉默不语。
花如语留心着姐姐的神色,知道个中必定另有内情,遂沉一沉气,抬手轻轻地为姐姐拭去泪水,缓缓道:“我听说姚淑媛昨日偷服五石散,失了心志,丑态百出,可是真的?”
花如言黯然垂眸,椎心的痛楚直逼心房,只得颤声吐出三个字:“她死了。”
花如语一时不可置信,错愕地瞪着姐姐,半晌,方道:“你是说,姚淑媛死了?”
花如言竭力地摒弃脑中不断重现的惊心记忆,无力地点了点头,眼光惘然地看向妹妹,道:“我亲眼看着她坠湖殒命,她想呼救,她在水中挣扎,可是……可是我……我没有救她……”她头痛欲裂,一手抚着额际,才发现自己掌心及脸额间早已蒙上了一层薄汗。
此时夜阑人静,殿内只得床榻前一盏微弱的灯心苟延残喘般地燃烧着所剩无几的灯油,淡若虚无的光影是暗淡轻浅的,仅仅可以看清彼此面容上若隐若现的神情变化。花如语斜斜地侧靠在姐姐身旁,眼眸内的幽光是不易察觉的森寒,她唇边含上一缕轻柔的微笑,下颌靠在姐姐的肩膀上,更放软了声音道:“姐姐,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无论如何,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告诉我,是不是小穆让你今夜了结姚氏的性命?”
花如言却摇了摇头,默然地看着前方某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良久,开口幽幽道:“另有居心叵测的人要取她性命。她一心以为进宫是顺遂父亲的心愿,以为可以在宫中寻得新的亲情,却不知道原来是踏进了鬼门关。”
花如语暗暗一惊,迟疑着道:“竟有旁人要取姚氏的性命?姐姐,你为何确定?”
花如言本不愿再回忆与今夜有关的事,只是听如语此问,不禁心头也泛起一丝思疑来,那在庭心湖畔一闪而过的身影,依稀与琼湘有几分相似……思及此,她头痛得越发厉害,不由低低呻吟了一声,蹙眉道:“绮枫妹妹是被那人推下庭心湖中丧命的,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花如语的容色在乍亮欲熄的灯火下阴晴不定,轻声问道:“你可有看清是何人所为?”
花如言微侧过头,看一眼妹妹,摇头道:“如语,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花如语面上一怔,话音中透着沉郁:“姐姐,你不相信我?”
幽凉的穿堂风悠悠拂过,那灯火“呼”一声终告熄灭,突如其来的黑暗彻底地笼罩在心思各异的姐妹二人身上,亦是恰到好处的掩饰,在视线无法触及对方的一刻,彼此将自己脸上的不安与猜疑适时地敛于心底。
感觉到妹妹要从床上起来,花如言道:“时候已不早,不必再点灯了,你好好休息吧。”一边站起了身,借着窗外那一点莹白的光息为妹妹盖好了被子,便转身小心翼翼地往殿外走去。
却在这时听到如语一声:“姐姐。”
她站住了脚步,回头道:“我要走了,你睡吧……我会再来看你。”
她平躺在床上,眼眸中的水雾闪烁着晶莹的微光,“姐姐,夜路难行,你要当心。”
她心下不自禁地一沉,鼻间是直冲脑际的酸楚,轻轻自喉中“唔”了一声后,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