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问罪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辗转反侧至天际破晓之时,便听到外间低议声不绝于耳,花如言心思更觉烦扰,索性起来,正想唤进花容月貌,回心一想,却又作罢了,来到妆台前自行梳妆。
才拿起象牙梳子,她脸色便一阵凝滞,目内泛起一缕悲怆,手软软地垂了下来,落在妆台的边沿,下意识地拈起那一幅妙笔生花的春兰图,仍旧是栩栩如生的绰约花姿,往昔纯真淳朴的惜花之人,仿佛仍于眼前,笑意盈盈地问她:“姐姐你看绮枫画得可好?”
她深吸了口气,轻轻地把画纸折合起来,闭上眼睛不欲再看,不欲再想。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片刻后,听得是花容的声音:“如言姐姐,你这么早起来了?”
花如言睁开双目,眼前依旧是清晰一片,连思绪亦是并无意外地平静如初,那曾有的彷徨与悲痛,似是昨夜的幻梦一场,醒来后,便该忘记。
她小心翼翼地把画卷放进了抽屉里,下意识地加上一把铜铸的小锁。如是将心底的怀念从此锁进不为旁人触及的角落。
花容面容沉静地道:“今日宫里的人,都已经知道姚氏自狀身故。月貌细细打听过,珍秀宫内并没有传出什么对你不利的说法。”
花如言颔首,在妆台前坐下,任由花容为自己梳妆打扮。唯觉镜内的自己,带着淡淡的微笑,却掩不住眼内的苦涩。
这半日在平静无澜中过去,及至未时,访琴面带仓惶地进来禀道:“娘娘,廖都尉率了内侍前来,说奉了太后之命请娘娘您到慈庆宫去。”
花如言站起身来道:“可知为了何事?”一边不敢有耽误,匆匆往殿外走去。
访琴紧随在她身后,语调惶然道:“奴婢不知,只是廖都尉一向只听命于太后,此番亲自来请娘娘,恐怕是事关重大的。”
花如言闻言,心下隐隐地觉着不安,眼见花容月貌二人也目带担忧地迎上前来,她轻轻摆一摆手,示意二人不必随侍,便径自走出了正殿中,果见一众手持配刀的内侍正相候于此间。
为首一名年纪稍长的男子走上前来,容神肃穆地向花如言行了礼,道:“属下等奉太后之命,速请娘娘前往慈庆宫!”
花如言心下疑虑更甚,未及发问,廖都尉已做了往外请的手势,一众内侍训练有素地排成列队,大有不容商榷的遣押意味。花如言见此架势,心知此行必是凶险,心绪渐渐沉落,只是竭力使自己多加几分镇定,一言不发地随廖都尉往宫外走去。
当她进入慈庆宫慈德殿内之时,只见颜瑛珧和冼莘苓二妃已在座上,她敛一敛思虑,缓步踏进殿中,眼睑低垂,不敢直视前方珠帘璀璨的凤座,头更往下垂去,只容许自己的眼光落在谨慎前行的双足上,犹如每踏出一步,均与自己的安危攸关。
殿中安静极了,数道别具用意的目光落在花如言身上,她更是敛声屏气,隐隐可听到自己足下的声音,更多添了几分张皇。
不等她下跪行礼,便自凤座上传来那微含笑意却不失威仪的声音:“这一位是樊如语,还是花如言呢?哀家还真有点分辨不出来了。”
花如言波澜不惊,跪伏在地敬声道:“玥宜宫花如言参见太后!”
皇太后端坐在凤椅之上,眼光居高临下地看向殿中的花如言,似笑非笑道:“你们看吧,哀家这眼力是越来越不济事,连底下人也看不真切了。”
冼莘苓双眼是不易察觉的红肿,面上的脂粉稍嫌浓厚,恰到好处地将神色间的憔悴和落寞遮掩下,开口说话,嗓音里也是带着嘶哑:“太后端慧睿智,独具慧眼,臣妾等愚昧无能,姚淑媛惨遭狠心之人毒害,更丧命湖中,唯得太后可替这枉送性命的可怜人儿查辨真凶,肃清六宫。”
花如言震惊于心,皇太后并未令她免礼,她依旧面朝下的维持行礼的姿势,适时地平下了脸上的不安,却只沉默着,不敢轻言妄动。
皇太后着意地叹息了一声,道:“哀家这些年岁的身子是不比以往了,这后宫内的诸般事宜,哀家确是不能再一一顾及,皇帝也是知道的,所以这宫中许多事,皇帝都不劳哀家费心,一个花贵人,一位花婉妃,她们如何欺君罔上,如何扰乱宫闱之律,这些哀家都无从过问了。也罢了,哀家本也寻思,那花贵人虽是别有用心,不可容信,但花婉妃是皇帝一心迎进宫中的,想必秉性是好的,哀家对六宫诸人的律诫,不过便是贤淑善孝罢了,只消做到这四字,任是何等出身,哀家也会一样疼爱。”她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痛心,“但为何你花氏姐妹二人竟是一个比一个更要居心叵测,一个比一个更要心狠手辣,更要胆包天,竟敢在哀家眼底下,谋害妃嫔性命?!”
花如言大惊失色,仰起首目光迷茫地望向珠帘后那雍容华贵的身影,道:“请太后恕花氏愚昧,花氏不知太后所指为何,求太后明示!”
皇太后冷笑了一声,声音中再不带半点感情:“你果真不知哀家所指为何吗?如此甚好,哀家倒要看看,在确凿罪证之前,你还可以如何狡辩。”语毕,向一旁的万姑姑轻扬了一下手,万姑姑马上着内监宣道:“传,珍秀宫小柳子、小福子进殿!”
事出突然,花如言整个儿愣住了,额间是涔涔的冷汗,僵直地跪伏在地上,如芒刺在背。面上只强自地压下惊慌,不使自己露出惧意来,此时此刻,任何一点不妥之处,也将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须臾,两名小太监毕恭毕敬地走进了殿中,依礼在花如言身侧后一尺之距跪下。
皇太后道:“昨夜可曾有人到访珍秀宫?你们二人如实道来。”
花如言微微侧过头看向那两名太监,这一看之下心顿时如坠谷底,昨夜便是他们值守珍秀宫门,此时他们定必将她指出。果然,听得他们其中一人回道:“奴才小柳子回太后的话,昨夜酉戌时交际时分,婉妃娘娘曾到珍秀宫来,寻见姚淑媛。”
冼莘苓这时忍不住发问道:“婉妃逗留了多久?她离去时姚淑媛可还在东殿中?”
另一名小太监小福子想了想,诚惶诚恐道:“回昭妃娘娘的话,婉妃娘娘昨夜在珍秀宫逗留的辰光,估摸不到半个时辰。婉妃娘娘离去前,曾跟奴才们说姚淑媛并不在殿中,让奴才马上前去寻找,奴才们听了只管着急去寻姚淑媛,后来一直没有寻着,奴才们唯恐会有不测,便马上前去禀告了姝妃娘娘和昭妃娘娘,直到今日清晨,方在庭心湖发现了姚淑媛的尸首……”
花如言听着小福子的话,心紧紧地揪着,头皮也止不住一阵一阵发麻,脸色越发惨白。
冼莘苓倒抽了口冷气,脸呈哀怮之色,看向花如言的眼中是痛怨交错的锐利,“本宫是如何也不会料到,你竟有这样一副狠毒心肠!”
花如言转首回视冼莘苓,急切道:“花氏视姚淑媛如亲妹,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伤害她半分,更莫说谋害她的性命!”眸内不自禁地泛起了清浅的泪光,哽声道:“得知绮枫妹妹死讯,花氏心如刀绞,只恨不得以自己的性命换取绮枫妹妹生还……如果可以,花氏只想以性命保全绮枫妹妹……”言语发自肺腑,更多添了几分悲痛,她潸然泪下。
皇太后冷声道:“哀家料定你会砌词狡辩,却不想你竟惺惺作态如此,你若不是筹谋加害姚淑媛,为何于入黑后宫卫交接之时前往珍秀宫?你既发现姚淑媛不在殿中,为何不马上告知南西两殿的李宝林和程婕妤一同寻找,而是直接吩咐宫人后,便自行离去?可见是心有不轨,唯恐久留会露出破绽!”
花如言泪流满面,叩了一下首,道:“花氏斗胆直言一句,太后不过是听了奴才一面之词,如此便断定花氏谋害姚淑媛性命,未免太过草率,不可使花氏安服!”
皇太后闻言,却并不以为忤,讥诮一笑,道:“你只管放心,哀家亲自彻查此案,定会让你心服口服!”转向冼莘苓,淡声道:“昭妃,你说。”
冼莘苓眼眶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红,她深吸一口气,忍下酸楚的泪意,直勾勾地瞪着花如言道:“本宫今日遣了琼湘前往清宛宫送份例俸银,不想琼湘回来后,竟向本宫报禀,花贵人让她转告本宫,只说昨夜婉妃前往探视花贵人之时,向花贵人坦言……坦言她昨夜将姚淑媛推下了庭心湖,令其丧命!”说到此处,她声音越发嘶哑起来,如是在寒风中萧瑟的枯叶,无力地抖动着仅剩的生气。
花如言顿时如受五雷轰顶,霎时呆在了,只怔怔地看着冼莘苓微微颤抖的双唇,片刻后,她竭力定下神来,对冼莘苓道:“昭妃姐姐,您难道忘记了,此前一切布局,是何人所为吗?此人所说的话,您如何能尽信?如今的结果,便是那人不惜一切代价所要达成的,真正的行凶之人……她的目标是什么,你我都尚未得知,绮枫妹妹在天之灵,若知姐姐糊涂至此,必是不得安心的。”
冼莘苓掏出丝帕醒了一下鼻子,垂下眼帘,喉中干涩哑然道:“你说得甚是,本宫知道,任何人以及任何事,都不可以只听片面之词、只看表面之象,本宫思疑琼湘话中的真假,亦不可肯定你是否与此事有关,便亲身随琼湘前往清宛宫走了一趟。花贵人在本宫人面前请罪,替你请罪,她一字一句向本宫细述了你告知她的话,你如何进入珍秀宫,如何把绮枫引至庭心湖畔,如何把她往湖中推下……这些,无一遗漏!”她霍然自座上站起,纤长的手指凌厉地指向地上的花如言,喉咙如撕破了一般尖声道:“你不要再跟本宫说什么有别的人用心布局!这一切分明便是你的诡计,你在茶中下了五石散,你在宫中散布流言,你处心积虑就是想逼死绮枫!还来在本宫面前假作好人,口口声声把绮枫当亲妹妹?殊不知你的亲妹妹正是因为受不住良心谴责,才会大义灭亲,把你的罪行悉数告知本宫!”
花如言惊骇得无以复加,冼莘苓尖锐如箭的话音狠狠地刺进了她的心房,她浑身麻木也似的软软地跪坐在地,耳边“嗡嗡”直响,竟全是“花贵人”三个字,她怔忡地垂下了头,满腹狐疑,对于冼莘苓的话,心下虽知应是无半点虚言,却仍感不可置信,她静默着,胸臆间却是思潮起伏,久久平静不下来。
一直不曾出言的颜瑛珧这时开口轻声道:“太后,昭妃妹妹,颜氏是知道婉妃妹妹性子的,她一向与人为善,怎么也不像那行凶之人,此事,还需细加查证为上。”
花如言倏然抬起头,心头关注的却并非是自身的处境,口中如是说服自己般喃喃道:“不可能,如语不会这样做,她不会说这样的话……”
皇太后微一沉吟,道:“正如姝妃所言,此事必得细加查证,万姑姑,速往清宛宫将花贵人带来。”她目含鄙夷地掠过花如言,“便由你姐妹二人,好生对质一番吧。”
花如言心绪茫然地跪在原地,双手虚软地放在膝头,十指止不住地轻轻发颤,心中只反复地思量着冼莘苓的话,又暗暗地回忆昨夜与妹妹交谈的境况,细思之下,竟当真是句句带着试探,不由有凉丝丝的绝望沉落在心头。待得殿外传来一声:“花贵人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向殿门前那一身素衣的妹妹。
身着一袭月白色暗花对襟长衣的花如语在殿门前站定,她直直地看向此时跪坐在地的姐姐,从容地跨过高高的门槛,一步一步向凤座前,姐姐的身侧走近。
戴罪之身的滋味,你终得品尝这一回,你我姐妹二人,方算得上各不相欠。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是森冷的弧度,勾进眼眸中,牵起了深藏于心底已久的恨意。
花如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渐次靠近的妹妹,不是不察觉到她神色间的阴狠,原还存在心头的一线希望,也在这样的察觉下灰飞烟灭,这般陌生的眼神与姿态,如何会是她一心所爱重的亲妹妹?不,不会。
花如语施施然地下跪行礼道:“罪妇花氏,参见太后!”
皇太后淡淡一笑,道:“你自知身为罪妇,尚算是明白人。想来如今会有大义灭亲之举,亦是因你总算知悉何为适当之为,如此甚好。”她抬一抬手,“你身怀龙嗣,还是起来说话吧。”
花如语含着浅浅的微笑,婉声道:“花氏谢太后恩恤。”不经意似的冷冷看姐姐一眼,方款款地立起了身子。
花如言心痛莫名地闭了闭微觉发黑的双目,脑际混乱一片,耳边仿佛听到了妹妹清晰无误的言辞——
“花氏昨夜一夜未眠,只因听了姐姐一席话,当真是惊愧于心,无可安生。实言相告太后,花氏本不欲向任何人告知此等事实,只因顾念姐妹之情,花氏不忍看到姐姐遭受惩罚,可是转念一想,如若花氏就此包庇,那么姚淑媛便是枉送了性命……花氏左右为难,一直思量至天明,方下了决心要向姝妃娘娘和昭妃娘娘禀明事实真相,为惨死的人儿讨回公道,亦要姐姐明白,一错不可再错,宫中有两宫娘娘执笺严明,更有太后昭鉴慧目,如何能为了一己私利,而于宫中行凶?”
花如言扬首深深地凝视着大义凛然的妹妹,静静道:“你一夜未眠,左右为难,该是为了犹豫是否应该诬告于我,是吗?你如今所说所为,都不是你所愿,是吗?如语,太后在此,两宫娘娘也在此,她们想听真话,我也想听真话,你告诉我事实,可以吗?”
花如语面呈悲戚之色,泪盈于睫道:“姐姐,为何事到如今,你还是执迷不悟?我知道你想于宫中立足,你担心姚淑媛身为宰相之女,早晚会取代你的位置,所以你狠下毒手,你让身边的侍女设法偷来五石散,放在菩提子茶中送给姚淑媛。如你所愿,姚淑媛果然中了计,失态于宫中,你又让宫人四处散播流言,把姚淑媛之事大肆宣扬,你想往她往死里逼,你想杀人于无形。可是你没有想到,姚淑媛在跳湖自狀之际,却回过了心,不想自寻短见,你眼看事败,就亲手把她推到湖中,眼睁睁地看着她惨遭溺毙!”
花如言听着妹妹一字一眼细列自己的“罪状”,心早已是痛不可抑,她的目光却只渐次地淡定了下来,她不是不知道,眼下这一刻,所面对的并非是姐妹之间的情分是否一如往昔,而是自己是否能从此等困局中全身而退,如此,方可以周全之身向妹妹求一个明白。
然而开口说话的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这般迟疑不决,柔弱而无半点力量:“如语,你是有备而来的,你早已存了这份心思,要将我置诸死地,因为你另有不得已,是不是?”
花如语凄冷一笑,垂头透过泪眼盯着姐姐,哽咽道:“我的不得已,便是在太后和两位娘娘面前,如何面对你这位自进宫以来便另有打算的姐姐。我的不得已,便是如何使你断了那要不得的念头,安心伏罪。姐姐,如语真心为你好,你若诚心认了罪,太后宽和仁慈,必会对你从轻发落的。”
花如言眼光落索而哀凉地淡淡掠过颜瑛珧、冼莘苓及座上的皇太后,沉声道:“只为了区区花氏一人,不惜费心多番设局,枉送绮枫妹妹的性命,如今更令我姐妹二人反目成仇,恩断义绝,何苦来?花氏只愿自个承担一切结果,唯求两位娘娘,唯求太后,莫要使我妹妹为难。”
冼莘苓目中的恨意在接触到花如言坦然却半带苍凉的神色时,有一刻的退减,不由微微地蹙起了秀眉,另有思虑。
颜瑛珧面上泛起一丝不忍,转向皇太后道:“太后,花贵人虽言之凿凿,只是她与婉妃终究是姐妹至亲,想必婉妃对其疼爱有加,即使事发,亦是不愿亲妹牵连在内的,不如命花贵人先行退下,再细加查问婉妃吧。”
皇太后云髻上的点翠凤形金簪在她的一言一举间闪烁着耀目的流光,装点着她眼角中不经意流露的犀利,是不怒之威的尊贵芳华。她朱唇轻启道:“姝妃所言甚是,婉妃和花贵人果真是姐妹情深,正是因为姐妹情深,花贵人如今在殿上坦言婉妃所为的一切,方更为可信。哀家以为,此事的真相已是昭然若揭,不可再有拖延,婉妃罪犯滔天,确证在前,却不愿认罪,着实不可轻饶。”
花如言抬头再看了妹妹一眼,只见她面容虽满是哀痛,然而那一双含泪的双目却只得决绝无情,不禁感觉到如万箭穿心般的痛楚自心头弥漫开来。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萧寒的冷意迅速地包拢了整个心房,无半点暖意,并不回应皇太后,只径自对冼莘苓道:“花氏昨夜心内担忧绮枫妹妹不堪承受宫中的流言蜚语,一心前往探视,后来寻不着绮枫妹妹,但花氏却看到了那一个人。姐姐,绮枫妹妹性命枉送,断不可轻易放过真凶。”她顿了顿,“花氏再不能为绮枫妹妹尽心,一切有劳姐姐日后费心查探了。”
冼莘苓闻言,惊愕交加地瞪着一脸坚忍的花如言,思绪在心下打了几个转,终是落下了念头,恐怕此事真如她所说,别有蹊跷,但眼下诸事扑朔迷离,真伪莫辨,又怎知花氏所言是否属实?
花如言语毕后,却自另有留心,眼角余光间,分明注意到一旁颜瑛珧半侧过了首,一向和颜温雅的脸庞上闪过一抹深沉。捕捉中这一点蛛丝马迹,心头只觉为沉重。
皇太后扬声道:“传哀家懿旨……”正待定下花如言罪名,却听殿外石破天惊般地传来一声:“皇上驾到!”殿中各人闻声,均为之一惊,忙不迭迎出了殿门前,果见旻元步履匆匆地走进了慈德殿,在一众行礼敬呼声中,他眼光锐利地从殿中数人面上一一扫视而过,脸上是如乌云密布般的阴沉森冷。
皇太后犹自气定神闲地亭立在殿中,不动声色地看着旻元。
旻元并不马上命众人免礼,上前一步,对皇太后道:“母后今日为何有此雅兴,召集三妃聚首?若非儿臣命田海福前往玥宜宫宣召婉妃,儿臣也不知原来母后凤体已痊愈,可一如往常般为众妃训诫,儿臣这下可能安下心来了。”
皇太后冷嘲一笑,道:“承蒙皇帝记心,哀家虽是身上抱恙,亦必得强打精神,为皇帝分一点忧,力查姚氏一案,以使那暗藏祸心之人获罪受惩,不可再扰乱宫闱规法,以昭我天家之公义。”
旻元浓眉紧蹙,故作讶然道:“原来母后一片苦心,并非与三妃寻常聚首,而是在审查姚氏一案?儿臣并不知道,母后一心想为儿臣分忧,竟连后宫诸事也放在心上,更全然不由儿臣过问。要知道,此次身故之人,是儿臣的妃子,母后纵然愿意一力承担查办,儿臣亦是不能不予半点知悉的。”
皇太后凤目半眯,微笑颔首道:“皇帝此番到哀家宫中来,也并非全为记挂哀家身体,原是来责怪哀家,未曾得你准允便问罪你的爱妃。皇帝,哀家是深恐你知悉内情后,心中难受,悔不当初,何故会迎了如此心狠之人进宫,而致令六宫生乱。”
花如言和花如语并肩跪在一起,耳闻着旻元与皇太后暗含机锋的对话,不自觉地互相对视了一眼。花如言的目内满含疑虑和迫切,似是无声的追问,她希望可从妹妹的眼中找到一丝无奈的影子,然而,妹妹却微微扬了一下眉,以得偿所愿的满意之色来回应她,那一缕不带感情的容神,于瞬间内化成了寒气凛冽的利剑,毫不留情地直刺往她的心头。
却再感觉不到痛,因为已不再需要任何知觉来回应这样早有预谋的背叛。
旻元沉了一口气,道:“母后一口断定有人狠心伤姚氏性命,使六宫生乱,如此罪名,兹事体大,儿臣以为,并非三言两语便可定罪,如有确证,也该由儿臣与母后一同鉴明,方可如母后所言,正天家之公义。”
花如言看到跪在前方的颜瑛珧在听到旻元这句话之时,半抬起了首来,似是要向旻元看去,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只不再动作,依旧默然垂首。与此同时,旻元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正与她的眼光对上,她眉心一跳,在低下头去的一刹那,感觉到他目中的慰抚之意,那是一份无可言喻的笃定与坚守,他在用眼神告诉自己,他会保全她。
这样的感觉,对她而言是似曾相识的。
只是此时此刻,她并没能为这样的守护而生出多少心安,或许只因她太过清楚,他愈为自己付出得多,她需要为此偿还的,便更多。
皇太后目光更添了几分凌厉,“婉妃花氏对姚淑媛狠下毒手,将其推进湖中令其溺毙,如此行凶之法,是婉妃亲妹花贵人因循律法向哀家供述,哀家已查明事实,并无可疑之处,当可定罪!”
旻元云淡风轻地看了花如语一眼,花如语虽不敢抬头直视,却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只依旧敛眉垂眸,一派从容自若。
“只凭花贵人一家之言,便可定婉妃罪吗?儿臣听着,却觉得当中大有疑问。除却花贵人的供述,再没有任何人和物事可以确证婉妃谋害姚淑媛,如此定罪,未免过于儿戏。母后,儿臣知您处事一向公正严明,绝不至大意至此,如是因为姚宰相的缘故而急需为姚淑媛之死做出交待,儿臣也觉着大可不必。姚淑媛偷服五石散,本已是死罪,儿臣网开一面,暂延处置,已是格外开恩,如今她坠湖殒命,全因她自知罪无可恕,说到底,也可算是畏罪自狀。宫妃自狀,若再认真追究起来,也可算是一宗罪名,如此两宗罪责,儿臣不予深究,已是对姚宰相的最大恩恤!”
皇太后的脸色随着旻元的话语越发难看,一手指着花如言道:“皇帝所言每句,看似在理,却句句意在维持此女!”她逼近旻元一步,厉声道:“皇帝莫忘,姚宰相为我大荣朝鞠躬尽瘁,是我荣朝股肱之臣,荣朝如今太平盛世,全赖姚宰相一力辅助于皇帝,如今他的亲女在宫中枉送性命,皇帝竟糊涂如斯,不仅不为姚淑媛洗脱偷服禁药的嫌疑,更盲目维护那行凶阴损之人!姚淑媛自狀是罪,死有余辜吗?那皇帝不明是非至此境地,可算是昏庸愚昧,只知终日沉迷于狐媚之辈中,声色犬马,置朝纲于不顾,不辨轻重?若然如此,哀家有愧于心,来日终将无颜面对先帝!全因哀家无法令你成为先帝一心所愿的明君。”
旻元似笑非笑地凑近皇太后,冷声道:“母后教诲自是字字珠玑,儿臣原来不可堪为明君,好生惶恐,只可惜儿臣无论再不济,亦是知道心系万民苍生,秉力治国之理的,对于后宫的是非黑白,儿臣同样心中有数,自问可无愧于先帝!儿臣寻思,母后之所以有愧于心,并非因为儿臣,而是因为……”他倏然停下,嘴角扬起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牵进目内的是一抹森冷的狡狯,他饶有兴味地看着皇太后脸上的惊疑之色,低声接道:“母后,那事只有儿臣知道,儿臣愿与母后移步至内堂,另作商议。”
皇太后惊疑莫定,揣测地端详旻元片刻,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内堂走去。旻元轻轻一哂,随即跟上。
筹算已久的一切,终于成为他手中有力的把握。任凭皇太后聪明一世,终只是寻常女子罢了,怎可敌过深宫难耐的寂寞?又怎可抗拒那一位俊朗英勇的威武男儿?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于月前便与其私通款曲、情深意浓的锦衣卫钟离承,不过是奉命而为罢了,夜夜的温柔缱绻、柔情蜜意,背后潜藏的是一颗只向他效忠的心,从她身上所得到的,除却永志不忘的深情,便是足以令她自此败下阵来的把柄!
他欣赏着她一如少女般娇美的面容上的恼羞交错,他知道他成功了。不必劳师动众打草惊蛇,对付这个控制自己长达数年之久的女人,再没有比这般更轻而易举的方法了。
“母后若执意要问婉妃的罪,那么儿臣对钟离承,也不会有半分手软。只怕届时,折损的并非是一个奴才的性命,还有母后坚贞持守了数十年的清誉。”
皇太后一贯明澄如寒星的凤眸此时如蒙上了一层灰沉的雾霭,粉润如玉的双颊铁青一片,她身子软软地跌坐在长榻上,神色从错愕慢慢地转变为寥落,整个儿便如同是一株被霜打得萎靡蔫巴的花儿,再不复过往的生气。
旻元带着淡然的微笑自内堂走出之后,马上便下令:“姚淑媛坠湖身亡纯属畏罪自狀,事实查明,并无可疑之处,就此定案,任何人不可重提此案,违者一律以欺君之罪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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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淑媛一案就此了结,显然是大出众人的意料。花如语自听到旻元下旨的一刻,只觉那胜券在握的决绝便如是不堪一击的幻梦,从来不曾为她所把握,无论她付出任何代价,也不管她是否孤注一掷,倾尽所有,她总是输,她从来只有失去。
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在姐姐的注视下离开慈庆宫的,返回清宛宫后不久,琼湘便提着食盒进内,那一向怀着殷切与关怀的脸庞上,此时却只余下了一份惋惜与黯淡。
花如语神绪沉郁,也顾不上照应对方,只木然地听着对方说:“此次事败,娘娘深感遗憾,万料不到皇上会有此一着,可谓百密一疏。娘娘之意,贵人您这一次尽了力,多有费心了,只是既已与婉妃决裂,日后便不能再依往日那般行事了,贵人身子非同寻常,日后还是静心安胎罢。”
花如语面容灰败,抬头看着琼湘道:“你家娘娘意思是说,我从此再没有可利用的地方了,是吗?”
琼湘露出苦笑来,一边从食盒中取出汤盅,一边道:“贵人多心了,事至如今,娘娘是一心牵系贵人,担心贵人会受牵连,才会让贵人暂避风头呢。”细致无遗地把温热的汤水盛在食碗中,递到花如语跟前,柔声道,“这安胎的补汤可是娘娘特意吩咐奴婢熬下的,娘娘快趁热喝下吧。”
花如语看着那食碗上冉冉缥缈的热气,心下明白,如此一碗热汤,便是终结她们之间联合的昭示。不由冷笑一声,接过了碗来,一口气将汤水饮尽。
与此同时,听到殿外筝儿的声音:“奴婢拜见婉妃娘娘。”她心下一抖,重重地放下食碗,目含凄怨地向殿门外望去。
琼湘已收拾好食盒往外离去,匆匆走出,冷不防与花如言打了个照面。花如言看到她,眼光一沉,抿紧唇未发一言。琼湘面上微有不安,垂首躬一躬身行了礼,便快步走出了殿外。
花如言敛一敛心头起伏不定的思绪,缓步向花如语走近,每近一步,心痛的感觉便加重一分。
花如语一手扶着桌沿站起身子,背过姐姐,面向那透进灿烂日光的雕花窗户,光亮明媚如斯,却照不进她阴霾满布的眼眸。
花如言极力使自己的语调显得平静:“如语,我知道,你这样做,是因为你有你的苦衷,对吗?”
花如语半眯着双目,侧头看那随风摇曳在窗前的枯败枝桠,道:“姐姐,你知道吗?你知道原来从清宛宫一路三步一叩,直到慈庆宫门前,是可以令人头破血流的,双脚到最后,除了麻木的屈膝,已再没有任何感觉。你知道吗?当自己额头上的血,流进眼中的感觉,原来是很酸涩,很难受的,我都快睁不开眼睛了,只不过任由泪水把血挤出眼外,我甚至连擦一下都不敢,我生怕亵渎神明,我知道这个样子很难看,跟鬼似的,可是我还是要三跪九叩下去。我咬紧牙关,只要坚持到了那一个地方,我就可以免罪了,我就可以不必再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她慢慢地回过身,面上是淡淡安静的神情,如同在说的不过是家常话,“我终于到了,我以为大功告成,可是我错了,太后说我三跪九叩不足以抵偿我的罪,她要我为她试药。好,我愿意的,她是小穆的母后,她说什么,我都会听,她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因为我不愿意小穆为我被她责难,哪怕药中有毒,哪怕我不知道药中的毒可会把我毒死,我喝下了那碗药,我还记得太后当日看我的眼光,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样。你知道吗?那碗药的滋味,淌过喉咙,是从来没有过的苦,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苦的药,比黄连还要让人难受,我整个嘴巴,都麻木了,我很想吐,我很想马上吐出来!为何会这么苦,为何毒药都是这种滋味,让人死也不能得到一点安逸?我很难受,可是我不能吐出来,我一点一点地咽下去,不能有半点遗漏。”她声音轻浅,如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然而她的话却足以使花如言痛彻心扉,泪如雨下。
“万幸的是,我没有死,药中的毒,不足以危害性命。我从鬼门关走了一圈,终于还是安然无恙。接下来,太后赦了我的罪,我无罪,我依旧是小穆最为爱重的柔妃。我以为,自此我可以苦尽甘来。”花如语款款绕过低垂的帷幔,向花如言走来,“可是我又错了一次,因为我估算不到,你会回来,我更想不到,仅仅是因为一个你,我所付出的一切,所有,最终全部烟消云散。我抛下尊严的三跪九叩,我舍弃性命的以身试毒,在你面前,全部不一值一提,没有人会再记起,除了我自己。”
花如言心如刀绞,泪眼迷离,颤声道:“所以,你要我偿还所欠你的这些?如语,你可有想过,如果你要,只要告知我一句,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甚至可以不再报仇,只要你过得好……可是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法?我们……我们是亲姐妹,我们是一脉相连的胞生姐妹!血浓于水,你明白吗?为何发生这些事,你都不告诉我?你心里怎么想,为何从来不跟我说半句?我是你姐姐,我愿意为你分担,而不该是如今这样,你和旁人一起,算计我,也有可能把你自己也算计了进去!”
花如语微微一笑,容神间仍是凄冷冷的,并不接姐姐的话茬,径自道:“我七岁那一年,有一天,你背着爹爹和薛大哥外出游玩,回来后,便染上了天花。你求我为你保守秘密,不要告诉爹爹你曾偷偷与薛大哥到过镇外,莫使爹爹怪责薛大哥。自娘去世后,爹爹整副心思都落在你身上,你是爹爹的心头肉,你患此重病,他急得不得了,将你隔了厢房医治,所以你并不知道爹爹自此视我如仇,因为他记起许多年前相士所说的,花家幼女,天生孤煞,祸累至亲,一出生,便害娘病逝,如今,又害你命在旦夕。他狠下了心,将我送到了姥姥家,对姥姥说,再不想把我接回家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那一句话,就是因为他这句话,接下来的三年,姥姥都不敢提将我送回家的事,而我,便在那早被亲人遗忘的穷乡僻壤中,孤孤零零地度过了三年辰光,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我想,这一生,我再不能回到花家来。”
花如言的思绪在妹妹的言说下似返回了遥远的往昔,过往的点滴复再清晰地涌现于脑中,她确是在患了天花后,便一直没有再见过如语,后来有一位自外省游医而来的神医来到平县,以家传的偏方把她的病医治痊愈。病愈后她曾问爹爹如语所在,爹爹只是含糊其辞,并不愿提起,不曾想过,如此与如语分别,便是三年。三年后如语回到家中,除却刚开始的半年较为沉默寡言,再别无异样,她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更从来没有想过妹妹被送往姥姥家暂住的背后,会隐藏着一份足以使妹妹铭记此生的阴影。
“当日是姥姥亲自将你送返的,你回来的时候,爹爹并不允我在旁,在回厢房前,我只听到姥姥说,你不可以再留在那儿了。”花如言回忆着道,察觉妹妹惨白的脸庞上泛起了一丝深沉的哀冷之色。
“姥姥说的是实话,我是再也不能留在那儿了。”花如语眼光茫茫然地移开,落定在姐姐身后那一个不知名的方向,“那一年我十岁,已经开始习惯了姥姥家孤清贫寒的生活,有时候独自走在那绿葱葱的山野田间,也会觉得,如果能这样平静无忧地过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何必还苦苦盼望,爹爹会有一天想起我来,接我回去?这样的念头,在我心中出现也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我没有想到,下一刻,我整个儿被人蒙住了头脸,我看不到光亮,我呼吸困难,我浑身无力,我想挣扎,可是我无法动弹,但我很清醒,那是野兽的气息。他的手像利爪一样将我的衣衫撕裂,我的肩膀被他尖利的指甲划得生痛,但我来不及呼叫,他重重地压在了我身上,我慌乱地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我甚至感觉不到了疼,只知道我这一生,是毁在那一刻的!那人身上难闻的气味,他那恶心的舌头,他粗暴的动作,这残酷的一切,在以后的年月里,伴着我的走过,在我梦中,反复地出现,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再度承受那样的痛苦!”重提往昔,她却意外地没有落泪,只是眼内是干干的生涩,往神经中传送着刺心的痛楚。
花如言心下且惊且痛,脸色霎时变得再无人色,她伸手一把拉住如语的臂膀,颤声道:“当年竟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如语,这么多年来,你心里一直藏着这个秘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爹爹该替你讨回公道……”
花如语有意无意地转过身,避开了姐姐的手,凄然一笑,道:“不,这在当年并算不得什么秘密,我被那禽兽污辱的当儿,那田地里正好有人经过,但是他们并不是要救我的,那禽兽是村里的恶霸,村里的人都怕他,看他糟蹋了我,却说我是狐媚子,****不可恕。然后把我带到全村人的面前,让我受尽村民的唾骂,然后要将我沉潭。”
花如言看着妹妹纤瘦的背影,似是感受到了这多年以来压抑在她心头的屈辱与伤痛,心一阵一阵的搐痛,无可舒解。
“姥姥终究是不忍看我死,她跪在村民们面前,求他们看在我年少无知,放我一条生路。又说,有违贞节妇道之人,只要从家中三跪九叩到村口牌坊前,便可以得神明宽恕她的罪孽。所以,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尝试三跪九叩的滋味。也通过三跪九叩,我捡回了性命。姥姥不敢再留我,只好送我回家。而爹爹,自是知道了那件事……”说到这里,她开始有点受不住,身子软软地跌坐在贵妃长榻上,肩头轻微地颤抖着,她脸色惨白地垂下首,咬着牙道,“他更不把我视作女儿,因为他不会相信,我并非****之人,他不会听我哪怕只一句的辩白,不会知道,这些蒙冤受屈的日子里,我最为想念的人,就是他,娘,还有姐姐你。我以为回家了,一切会好起来。原来不是,回家了,只意味着,我从此真的失去了我的骨肉亲情,血浓于水。”
花如言来到她身旁,含泪拥过她的肩膀,哽咽道:“如语,对不起,这些事我从来不曾知道,我竟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你一句,我只知后来爹爹与你言谈甚少,可恨我……可恨我竟然没有细加留心,我只知你回家了,就要好好对你,吃的用的,我只给你留最好的,但我没想过,你曾有的郁郁寡欢,竟是因为这种缘由……”
花如语脸色益显难看,两颊旁是隐隐的灰青色,嘴唇上是浅淡的发紫,她回头看着泫然欲泣的姐姐,冷笑道:“我一直在想,那相士断定花家有女天生孤煞,刑克家人,为什么偏偏认为是我呢?爹爹凭什么觉得命中带煞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呢?娘病逝那一年,分明是你身子总是小病小痛的,连累娘操心,才使娘一病不起。你染天花,分明便是你到镇外哪个地方惹的病根子,为何爹偏偏认定是我害你们?你嫁到荆家后,不久荆官人便遇刺身亡,爹更是因为你而官职不保,这一切,如果要归结到命煞上,那也该是你的,不是我,你才是真正的天生孤煞!”她恨声道,“真正刑克花家和荆家的人一直是你!祸累亲妹遭受苦难的人,也是你!一直以来我承受的苦,全是因你而起的!花如言,为什么你偏生可以骗过所有人?你该有你的报应!你所拥有的一切,不会一直属于你的,因为那是你从我手中抢走的!爹爹的爱女,荆家主母,荣朝皇妃,这一切,原都是我的!别人的东西,你怎能妄想据为己有?你凭什么可以不费任何力气,说要便要?到头来,还来责问我,为何要算计你?”
花如言整个儿呆住了,怔怔地看着歇斯底里的妹妹,泪水无声地蜿蜒在脸庞上,耳畔一刻不曾停地回响着妹妹的话语,一直以来,妹妹承受的苦,全因她而起。细思之下,何尝不是如此?心头不由如受冰霜笼罩,再没有半点温度。也再无话可说,悲怆的沉默,是对控诉的默认。
花如语着力地咬一咬牙,竭力忍下腹腔中突如其来的痛楚,哑声道:“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得到什么,小穆心里只有你……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段他对我珍爱有加的日子,这里,没有炭火的夜晚,是很冷的,可是小穆来陪着我,他怀抱很暖,只静静地抱着我,跟我说无论发什么事,都会一直陪着我……其实我知道,这样的话,不是对我说的……”
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在她们彼此间弥漫开来,花如言蓦然自哀痛中回过了神,忽见鲜红的血水自花如语身下如小蛇游移般流淌而出,触目惊心,她慌得一下把如语抱紧,急切道:“快躺下,如语,不要说话了,快躺下!”
花如语顺着姐姐的扶持慢慢地躺倒在榻上,小腹的疼痛使她止不住连声呻吟,泪水自眼角迸出,面上惨白如纸。胸臆间充斥着无尽的惊惶、恐惧和哀怮,腹痛的感觉一浪更胜一浪,似有她所珍视的某种东西,正一点一滴地,留也留不住地从她体内流失。
姐姐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一边高声吩咐宫人立即前去请御医和通报皇上,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姐姐惊慌失措的面容,那久存于心绪中的怨恨似怎么也提不起来了,她却开始痛恨起自己来,张口气若游丝地道:“姐姐……我的孩子……我和小穆的孩子……”
花如言更用力地握紧了妹妹的手,一边为妹妹拭去额上的冷汗,一边轻声道:“不要害怕,如语,不要害怕,孩子一定会好好的,你不要说话,御医,还有小穆马上就会来了。”
花如语一手放在小腹上,低低呻吟着,脑间忽而闪过了一念,脸上添了几分惊疑与愤恨,她深吸了口气,断断续续道:“我喝了……琼湘……送来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