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浮生若梦
然而我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远走,一如在平县时,那个雨雾纷飞的离别之日。无能为力,连想把你叫住的力气也没有。
我以为死亡是不会有任何痛楚的,至少不该像那一刻般,分明是浑身几入骨髓而致命的剧痛,却久久,久久地持续着揪紧我五脏六腑的炙热火烫,无论我怎么放松整个心神,我甚至已感觉到,我的魂魄似已不堪忍受似的要离开饱受折磨的身躯。但是,痛苦却一直没有终止,我仍然非常清晰地知觉,如语温暖的怀抱,她洒湿在我肩头的泪水。我仍然非常清晰地听闻,殿外嘈杂的人声,有人说:“快传御医!快把所有御医都带来!快去啊!”
紧接着,如语哭泣不止地放开了我,低低地说:“皇上,求你救救姐姐。”
有人抱起了我,他的手臂是那样的用力,像要把我揉进他怀里一样。我发不得半点声音,我只很想告诉他,我很疼,很疼,我只求你,可以任由我死去,只求你,从此放开我,只求你,不要在剧毒侵噬我身躯的时候,延续我的生命。
他固然是无法听到我的心声,所以,我注定无法在他的掌控下得到解脱。
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全赖一众御医的绝顶医术,妙手回春,想出用换血的法子为我清除体内并不算深重的毒液。
“为什么她还不醒?她到底何时才能醒过来?”旻元不断地在追问,御医们只是支吾其词,没有人敢告诉当今皇上,毒性异变的难测,虽然可以暂且延续生命,却有可能会出现别的无可预计的后果,譬如,昏迷不醒。
自那时开始,我越发似是大荣宫廷中的多余人,只知了无止境地沉睡于半梦半醒之中,以我的安静以及祥和,回应身边人的每一句呼唤。他们并不会知道,我可能此生都不会再醒转,但是我的意识却是这般明晰,我可以感受到他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不过,或许一直是我弄错了,我所听所知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梦境。
“我说过,我并不想你有闪失。”颜瑛珧在我床畔说话,我可以听出来,她话音中再没有了那份尖锐的戾恨,“我救你这一次,从此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拖欠,你记住,你不能死,这是小穆的心愿,你不要令他失望。”
是她命人前去通知旻元回来救我,正确来说,她想挽回的是如语,只没有想到,服下毒酒的人是我。
世事如棋,总是局局新的。很多时候,我们并不需要去深究当中到底是何种道理。
旻元时常会来到我身边,我已经分辨不出日夜,也不知他这样的出现次数可算是每日,我只知道,当日我对他所说的一番话,并没能使他多明白几分我的心思,流峰山下的患难与共,对于我,只是我寻找唯霖的路上的一着险阻,对于他,却已成了值得铭记一生的弥足珍贵。
“如言,还记得那时一点光亮也没有,整个世界都是漆黑一团,我身上有伤,稍微动一动都疼得厉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被困在这里,我只记得自己是卑微贫贱的小穆,半生潦倒。除了娘和双喜,没有人会在意我。不知为何,我却感觉素昧平生的你,像是相识已久的故人,你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我已经觉得安心,可是我也察觉你有点心事重重,在你不畏惧困境的言语中,我知道你是在安慰自己,安慰我。你不是不害怕的,你害怕,但你心里的坚持,已经超过了这份害怕。如言,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心疼你,我觉得,为什么要让你独自一人承担这份重负呢?后来,我的伤口破裂,血一直在流,可是我没敢告诉你,我感觉自己命不久矣,我也不想告诉你,我只知你之所以坚持下来,是因为我们彼此的生气不息,我不能让你失望了,我暗暗告诉自己,想想办法,只要能使你继续支撑下去。”
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明白我当日心绪的,他知道我之所以在意他的生死,是因为想获得坚持下去的希望。
可是,我无法告诉他,我的坚持,仍旧只是事关于我一人,与他是无关的。
“如言,当日我想你支撑下去,我想你亲口告诉我,我们一定可以平安无恙,我如愿听到了你话,我已经心安了。如言,如今,换我亲口告诉你,你一定可以平安无恙,你要用以往那样的坚持,好好活下去,你一定会醒过来,一定会。”
自昏睡以来,我听得最多的话,便是让我一定要醒过来。
可是我仍然没有办法让他们知道,我活在梦中,重温过往许多值得我铭记的人与事,那里有属于我的一切,我已经无法选择生和死,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选择不要苏醒。
“如言,今日是你昏睡的第十日,我下朝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也顾不上群臣正在乾嘉殿等我共商周延阳起兵谋反之事,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了当日我所说的笑话儿,我想马上来跟你再说一遍,我想你即使是睡着,也是欢欢喜喜的。”
小穆,我不愿意醒来,是因为你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属于彼此。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鸭兄弟,他们是斗气冤家,一整天无论吃饭睡觉都在斗嘴……”
注定不该走在一起的人,他们的结果不过是各自为难彼此。
“有一天,鸭兄翘起屁股,想把鸭弟给挤出窝棚,鸭弟不等他动作,便率先跳出了棚外。鸭兄奇怪了,问鸭弟:‘你怎么知道我要把你挤出去?’鸭弟得意地回答:‘你翘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屎还是撒尿了!’”
你认为我会如你一般记得这些笑话,事实上,你错了,我早已抛诸脑后,你所说的,我仅仅记得最后一句。
“鸭兄嘎嘎一笑,说:‘我不是拉屎,也不是撒尿。’他转身用屁股朝着鸭弟:‘我是放屁!’”
我只记得我听完这个笑话后,是绝望的恐惧与悲痛。因为我险些就要陪着你,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步。你又何曾会明白,这个笑话在我心目中,是痛苦的回忆。
那一次后,旻元前来的次数再不如以往的频密,大多数时候是花容月貌,还有如语陪伴我。大仇得报后,花容月貌姐妹似是恢复了她们自己的本性,一如我与她们初遇时那份活跃的精灵古怪,她们总是分工合作,为我擦洗,喂我喝水吃食,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抬杠对方。她们以为我不知道呢,其实,我都在细细听着,包括她们说着笑着,最后却流下泪来的失落,我都能察觉。
她们应该离开皇宫,这儿不是她们长留的地方。
“如言姐姐,皇上说把我和小貌放出宫去,是你的意愿,可是我和小貌想过了,我们即使要走,也该在你醒来后,最起码,要亲自跟你道一声别,不是吗?”花容的声音带着甜糯糯的温柔,轻轻在我耳边说着。
月貌依旧是她一贯的粗声粗气:“你瞎说呀,道什么别呢?如言姐姐不见得欢喜留在这鬼地方!我看她是要跟我们一块走的!”
知我者莫若月貌。
然而如语的话却越来越少了,我最想听到的是她的声音,不在乎她说什么,即使她不说话,只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我也觉得满足。
但她越发明显的沉默,却令我的睡梦不再那么安稳。
“姐姐,这几****没有睡好,我辗转反侧,脑子里想的全是你。”如语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掌心是微带寒凉的,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子。
说完这句话,她便静默下来了,良久,才轻轻地叹息一口气,似有无限的忧愁。
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吐出一句:“姐姐,当日喝下毒酒的人,应该是我。”
为什么要重提那件事呢?我知道她并非全因愧疚。
姐妹连心,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我这样做的用心。
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对于我来说,沉睡远比清醒来得好过。
所以,她断不会在事隔经久之后,再度因为内疚而说出这样一句话。
连着三次来看我,她只是欲言又止,我便如身置焦灼难耐的噩梦中,一直悬着心,以至于花容要喂我喝水时,担忧地说:“如言姐姐不咽下去,她怎么了?她怎么不喝水呢?”
是夜,旻元便来了,他亲自喂我喝水,轻轻地在我耳边说:“如言,你可是怪我这些天都不来看你?我心里记挂着你呢,要不是想着你……”他沉默了,他和如语一样,止住了一些话。
“如言,你一定要好好坚持下去,只待我把战事平息了,我便会一直陪着你。”
这回我听清了,他说战事。
与此同时,我想起他前次曾提过,周延阳起兵谋反,这么说,要打仗了吗?是淳于铎的意思吗?是鹘吉君主淳于铎终于看准了时机,要进攻大荣了吗?
“如言,我已经三天三夜不曾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后,我再次听到他的声音,透着干涩嘶哑的疲倦,“我和兵部的几位大臣没日没夜地商讨应战之法,我任由了大荣最为英勇善战的兵将,我想方设法准备军饷粮草,我用尽了办法调兵遣将,可是我们还是节节败退!我们一直在败退,一直往后退守……大荣的城池,一座接一座失守……”
我明白了,早便在异邦筹算之内的战事,终于在姚士韦垮台而荣朝朝政核心不稳的可乘之机下,一举掀起了。
“如言,无论如何,我也要打赢这一场仗。我要你醒来后,与我分享胜利的喜悦。”他分明已经倦极,头重重地沉在我床沿,坠在我的手臂上。
我不知道如语的沉默与此次突发的战事可有关联,只是首次感觉到,一直以来如语的行举,与旻元是有微妙的关系的。
这一夜他在我床畔沉沉睡去,我想他确是劳累已久,无论是身,还是心。
只要到了翌日,如语便会在他曾经停留的位置上坐下,静静地陪伴着我。
但这一次如语没有沉默太久,“姐姐,我跟你说一句真心话,过去姐夫遇到意外行踪不明,我们都觉得他已经死了,而你却不管不顾地要外出寻找,我真的觉得你很笨,很傻,我觉得为什么会有像你这样糊涂到家的笨蛋,分明是已经死了的人,你却自欺欺人。”
如语说话从来是有的放矢,她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提起一件事,说及一个人。
更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及唯霖。
“可是,到了如今,我才真正明白,姐姐,你并不笨,也不傻,你当日的执着和坚信,原来是因为你和姐夫,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一直活着,没有死去,这是你冥冥中便感觉到的事实。”
“姐姐,姐夫还活着。”
唯霖还活着?
我还没能完全明白如语话中的意思,只知此时此刻,无论她告诉我怎样的消息,我可以拥抱的依旧是不可忘怀的往昔。
“此次攻打大荣的首将,便是姐夫。这已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如语的声音微微颤抖,以轻柔的语调将惊心的惶然之意压制下去,“最初,我以为这只是别有用心,意图扰乱小穆视线的谣言,可是,如今小穆已经证实了,接二连三地攻下大荣城池的人,就是姐夫……”
唯霖果真还活着。他背负着一个要么得拥天下,要么命丧黄泉的使命,他与淳于铎谋划已久的攻荣之计,必定是由他一马当先,身先士卒。
回想起过去的日子,我想得更多的是该如何才能把唯霖找到,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如若有一天,我确知唯霖仍旧与我同在,而我却不能与之重逢,又该如何是好?
重获唯霖的音讯,我的睡梦却没有因此而增添几分舒畅,我竟然没有欢喜的感觉,似乎这本便是早已知悉的事实,更让我听进心里的,是如语忧戚的语气。
她是矛盾的。
她为我松一口气,又为旻元而悬紧了心。
还有另一重挥之不去的忧虑,是她怎么也无法掩饰下去的。
我知道与我有关。
她没有再说下去,离去前,若有若无的叹息萦绕在我耳际。
“我每日所接的奏报,几乎全部都是与天下叛乱有关的……天灾、人祸……可我一定不会败,这一关,我一定会闯过去。”旻元的精神每日紧绷如系箭之弦,他机关算尽方得以重掌的大荣朝政,竟早已是千疮百孔,不堪一击,天下民不聊生,百官营私舞弊者比比皆是,应战在即,军饷粮草却渐呈无以为继之相,只因国库空虚。国难当头,朝堂上群臣各人自扫门前雪,忙不迭筹算自身,对于他所提的还击对战之策,只是唯唯诺诺,虚应了事,放眼满朝文武,竟难觅同心之人。
青州、陵州、同州等地相继发生大规模的蝗祸之灾,蝗虫遮天蔽日般群聚迁飞,祸不单行,恰逢天旱无雨,土蝗蔓延滋生,致令百姓颗粒无收,不计其数的灾民为避天灾更为逃战乱,源源不断地涌上京城,沿途死伤无数,暴乱横生。
二月中旬,荆唯霖率兵进驻陵州,在水陆两路严阵以待。
二月下旬,周延阳率兵进攻青州,青州粮草不济,军心涣散,官兵时有私出投降的,参军等人畏葸不前,自知兵力不足以应战,只计划开城门投降。
三月初,周延阳不费吹灰之力攻下青州。
食不下咽、夜不成寐的旻元日以继夜地在乾嘉殿内,与分数不多的几名愿意留守的大臣商讨用兵之法。
唯今之计,只有兵分三路,一路南去攻打青州,力阻周延阳大军与陵州联合;一路为主力,在陵州与青州之间的往京要道镇守,务必阻止鹘吉的后援大军;一路前往牵制陵州。
以前不时会听到如语提起,有人说她是命中带煞,是留不住亲人的命数,我听了只觉得可笑,什么信口雌黄的胡言乱语,人的一生如何,不过取决于各人的行举取舍罢了,何来这么多的命中注定?自身的际遇,可以得到多少,将会失去多少,寿命祸福,更是与人无尤,那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影响另一个人的命运的说法,我是压根儿不相信的。
可是,最近我又重新思量了一番这般的说法。
如语说得对,唯霖遭遇意外,爹爹官职不保,是我嫁到荆家后的事。
如语进宫,受尽苦难,也是因我而起。
如今旻元面临天下变兵,朝政动荡,我并不想认为,归根到底,还是与我有关。
我不知道这可算是所谓的天生孤煞,如果是,那我愿意承认,相士当年说所的,确是指我,而并非如语。
这段日子,如语一直默默地守候在旻元的不远处,我可以想见,无论旻元是否知道她的存在,她的眼光,都是追随着他的身影的。
“我会好好照顾姐姐,你大可放心。”如语在他身后轻声地说着,目光隐隐地闪动着关切与忧心。
旻元此时的容神,憔悴不堪,双眼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面颊泛着铁青,下颌的胡子拉碴已然是不及打理的随意,越发映衬得他整个儿疲倦无神。
“我只想好好看看她。只有看到她,我才可以忘记今日兵败的战报。”
他应该已经知道,令他兵败如山倒的是什么人。
我渐渐开始明白如语的欲言又止,我开始明白如语为什么要迂回而转折地说出唯霖尚在生的话。
对于旻元来说,对于大荣的皇帝来说,对于大荣的江山来说,荆唯霖是此次谋逆兵变的牵头人,是他巴不得将其碎尸万段的叛国逆贼,而我,则曾是这位叛变之人的妻房。我曾在旻元面前声声坚定地说出,我只为唯霖守候。
我曾让他知道,我的心思只在唯霖身上,永远。
所以,此时此刻的旻元承受的是我无法想象的重负,是他和如语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的不为我所知的一个关键。是的,我至少明白,我的身份对于某些知情人来说,不该只继续任由我无所动静地安睡在大荣后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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旻元四年三月中旬,荣军的大军抵达陵州,另一路前锋迅速到达陵、青之间的宁县驻守。三日后,鹘吉努赤大将率轻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然出现在宁县城下,荣军猝不及防,连连败退,次日,鹘吉攻下宁县,荣军前锋官兵全数被歼灭。
三月下旬,荆唯霖率领主力进攻陵州,与荣军在陵州展开会战,荆唯霖亲率骑兵力战荣军首将,荣军首将大败,损兵折将,仓惶退守陵州,据城坚守,再不敢轻易迎战。
四月中旬,荆唯霖会合周延阳大军,更会同鹘吉数十万兵将,与荣军主力连连交战。
荆军以锐不可当之势连破荣军军营,俘获多名兵领,缴获战马、辎重等物无数。荣军大失阵守,节节败退,渐感不支。
四月下旬,荣军已呈败军之势,开始全面退却,荆军却于此时越战越勇,乘胜追击,不给荣军余留喘息之机,大举歼杀已然溃不成军的荣军。
我听花容说,最近几天凌霄皇城的上空总是飘着一抹灰蒙蒙的像是浓烟似的云雾,黑森森的,不时地又会四散开来,幻化成稀薄的乌云,沉沉地笼罩在人的头顶,走到哪儿,总是摆脱不掉这恐怖惊心的不祥黯影。月貌说,这种云是战争时期便会出现的,是天公显灵的一种,预示着将会血流成河,江山易主。她说到这一句,花容便慌张地捂了她的嘴,连声嗔她胡说八道。
我想在这个时期,无论出现哪种说法,都是不足为奇的。
战败战胜之间,牵系着旻元每一道神经,他再听不得任何有关这场战争的他认为不靠谱的种种说法,譬如孤注一掷的兵行险着,譬如苛捐于民的搜刮军饷,他曾经在群臣面前大发雷霆,用他一双通红得发肿的眼睛狠狠地剜着在场的战战兢兢的人们,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为他即将崩塌的江山,为他势穷力竭的孤军奋战,为他无以为继的决胜之心。
如语的眼泪滴落在我手心的一瞬间,我开始有些微冰冷的触感,而如语为旻元的低泣,只不过是我知悉我存在于旻元身边的价值的开端。
“姐姐,宫里现在乱成了一团,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打算,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是荣朝的一分子,他们不会记起小穆平日对他们的宽仁以待,他们想着怎么才能聚敛多一点财物,盘算着怎样才可以离开皇宫……姐姐,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小穆会败吗?不,小穆不会败的,他一定有办法支撑下去,这是他的天下,他如何会败呢?”
如语有些话没有说出来,我却领会到了。
她怨恨唯霖。
她本还有话想说,可是又沉默了下来,片刻后,方响起她毕恭毕敬地行礼声。
旻元握起了我的手,他粗糙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手背,小声说着:“如言瘦多了,命小厨房为她多做滋补的汤粥。哦,是了,可是吃得不易下咽?你得吩咐让他们把食物全部研碎,连米也要煮得软软的,才能用来熬粥……”
“皇上!”
如语不会在无人的时候称他为皇上,原来有别的人随他一起过来了。
“皇上,事关大荣国体,你不可再犹豫!”颜瑛珧是少数仍然站在旻元身边的人,她的所言所为,定必全为旻元设想。
旻元却淡淡道:“那件事不要再提了。”
颜瑛珧忧虑难平,急切道:“以花如言为质子,逼迫荆唯霖退兵,这是眼下应该一试的方法!”
从如语首次在我面前别怀心事开始,她便已知道了唯霖联合鹘吉兴兵进攻大荣的事,也从那一刻开始,她与旻元已是同一阵线,视我此生最为珍视的男人为敌。
颜瑛珧何其聪慧,早便想到了利用我和唯霖的关系应对此次的战事。
如果我没有服下毒酒,如果我并非一个沉睡不醒的活死人,我便早该向旻元表明应有的立场,我想我无论怎样选择,也会为此时的旻元带来恰如其分的提醒。
提醒他,我于他而言,要么利用,要么放弃。
却并不应爱重。
旻元沉默不语,全因他的安危而忧国的人们目光焦灼地注视着他,期望着,急盼着,只但愿他可以彻底想通这个道理。半晌,他道:“我已说过,如言是我的妃子,与荆唯霖无关。”
颜瑛珧显然是不愿就此放弃她的说服,极力地使自己稍显激动的声音平和下来:“我相信,在荆唯霖心目中,花如言是他的妻子,他一定会有所顾念,至少……至少可以用花如言来乱他的心。皇上,在你心里,与你有关的只能是大荣的天下,是大荣的江山,而不是一个叛贼的妻子……”
颜瑛珧气急攻心却字字在理的话没能说完整,旻元狠狠地掌掴了她,指着她低喝:“后宫不可干政!再有妄言,立斩无赦!”
这一次,旻元在我身边逗留了许久,他什么都没说。如语静静地站在他身侧,陪伴着我,也陪伴着他。
“她是你姐姐,你希望我那样做吗?”
听到他冷不防地吐出这句话,如语犹豫了一下,道:“小穆,我想我不能给你想要的答案,只是,无论你最终有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不会伤害姐姐。”
旻元低笑出声,苍凉而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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旻元四年五月,荆唯霖与鹘吉以十万大军进攻京城,兵临城下,重重围困。旻元的勤王之师却久未见踪影,各方无人救应。城内守将连夜带走了三万士兵逃逸,整个京城要地顿时变成无复守卫、粮食无继、饥乱横生、盗抢公行、府寺掘堑自守的死城。
五月中旬,周延阳率前锋大破荣军。
五月下旬,荆唯霖和周延阳会合努赤大将的五万兵将,一举攻破京城。
已记不清从何时开始,我耳边不停地响荡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遥遥而幽远地若隐若现,自萦迂的宫殿旮旯之处弥散而出。自战败的消息以一浪接一浪之势传遍宫廷之时,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都提起了心惶惶不可终日起来。每一个人,都在各自收拾打点,每一个人,都在暗地商议,通过何种方法得以安全地逃出宫外。
国之将亡,皇太后病重而咯血不止的噩耗再不能在此时牵起任何波澜。如语说,随旻元一同前去觐见太后时,看到竟只剩万姑姑和冼莘苓二人寸步不离地侍奉在侧,其余的宫人早就四散得七零八落,旻元当即命锦衣卫前去寻找将所有擅离职守的宫人,找到一个,便取一个的性命。
“我看到太后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只余呼吸的死人,我以为小穆并不会为太后忧心,可是当小穆看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太后时,他竟流下了眼泪。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眼角的泪水,我看着他在太后床前跪下,我才明白了,他心中怀着愧,他对大荣有愧,对荣氏天下有愧。但我却觉得,那已经没有力气去对小穆责罪的太后,该感庆幸,因为她已经不必再去面对这狼藉的一切,所有的重压,都落在了小穆身上。”
唯霖领兵攻进京城的消息传进宫内后,皇太后便薨逝了,如此的恰逢其时,不知是皇太后承受不住亡国的沉重打击,还是皇太后福泽深厚,注定不必承受亡国的伤痛及耻辱,所以在荣朝最为危难的时刻,撒手人寰。
皇太后薨后,万姑姑又在慈庆宫内堂中发现了以白绫殉逝的冼莘苓。此时皇宫之内宫人大乱,再没有人愿意冒着性命之险依旻元所下的旨意为太后守丧。
身着帝王弁服的旻元是在四处盲目逃窜的宫人之间一步一步离开慈庆宫的,宫人们仓惶失措的脸庞不时地闪过视线之内,他眼前开始变得灰沉,慢慢地停下脚步。他仰首眺望天际,迎面是萧寒料峭的彻骨冷风,那一片阴霾万里的穹苍,正似无可挽回的覆国哀鸿,以无垠的悲悯无声却震动地问责于他。
“田海福。”他的声音在疾风中成了零落的碎片,若有若无地传到身边人的耳中,“传朕旨意,追封芳靖宫冼氏为正一品贵妃,赐封号惠孝。”
田海福老泪横流,躬身正一正礼数,朗声回道:“奴才领命!”
这样恐慌无定的日子,如语仍旧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她宫中的筝儿和棠儿早已不知去向,而我宫内的访琴,也于不久前在花容月貌的责骂声中仓惶离去。我虽不能亲眼目睹宫中的变卦,却也可以感受到,昔日奢丽华贵的深宫禁苑,如今已形同废墟,是维持着一如既往的面孔,静静等候它的新主人的空洞华庭。
旻元来到我身边,动作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额,他指尖如雨水似的凉丝丝,是孤绝的凄冷。
城已破,国已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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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唯霖亲率士兵到达凌霄皇城的明德正门,分兵袭击死守宫门的将士,最终攻破城门,偌大皇宫之内,已全无抵御之力,荆唯霖率众将长驱直入。
城门被攻破前的一刻,旻元分了两路锦衣卫,一路护送瑶章公主荣德音和一众宫中女眷逃出宫外,一路则以钟离承为首,引路掩护他离开。
旻元抱起了仍旧是知觉全无的花如言,与颜瑛珧和花如语一起往宫外撤出。
为怕路上风寒,花容为花如言披上了斗篷,以兜头遮掩了她的脸面,与月貌一起紧紧随在旻元身后往外逃命。
一行人随着钟离承绕了宫内的小路往前快步奔走,忽而耳闻不远处的鼓号声汇集着马蹄声响彻云霄也似的回荡在皇城的上空,霎时震惊了心神。旻元面容灰败若枯叶,脚下稍停了一停。花如语目带忧戚地看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颜瑛珧已开口轻声催促道:“皇上,不要停,快走!”
荣朝皇家,败落至此,已不由他一人之意扭转局面,他当日以王者之尊的新身份进入这座至高无上的恢弘皇城,今日不过是以失败者的名义,恢复他该有的卑微之身罢了,他并不曾失去过。
再绕过前方一段小路,便到达宫人出宫采办物资的小门了,他们更加快了脚步。
却听一阵刺耳的马啸声,前方领路的钟离承浑身一震,倏然停了下来,一脸僵冷地扬起手中的利剑,双目如鹰隼般盯着前方突如其来的大队人马。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小心翼翼选择行走的逃亡之路的尽头,竟是早获消息的荆唯霖军队。
旻元面若死灰地立在原地,直勾勾地看向对方身着明光铠甲的为首之将,天色虽是一片阴沉,然而白茫茫的日光落在那沾染着血迹的金属战衣上,仍不掩那刺目耀眼的流光。只见那人从容不迫地抬手止住了身后蠢蠢欲动的将士们,自他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流露肃杀的锋芒,是无形的压迫,使周遭的人不自觉地心生臣服。连钟离承也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抓紧剑柄的手,早已是绷直得青筋暴现。看在旻元的眼中,唯觉着多了一重走投无路的仓惶与绝望,他下意识地更抱紧了怀中的花如言。
荆唯霖面无表情地看着旻元,走上前一步,开口道:“我是来接你回去的,只要你跟我走,我可以保证,绝不伤你分毫。”
旻元冷然注视着对方,讥诮一笑,却并不予回应,眼下大势已去,已然没有了退路。但郁乱的心绪反倒在这一刻平静下来,他脸庞上只余一派淡定,垂头看一眼靠在自己肩头睡容恬静的花如言,苦涩之意悄然地涌上了心头。也许,是时候放手了……
“你若想你妻子周全,便放皇上离去。”
冷厉而决绝的声音自旻元身后响起,幽幽的余音在旻元及荆唯霖耳畔回荡,震惊心魂。
颜瑛珧一手以尖利的银簮抵在花如语的咽喉,一手将她推上前一步,来到在旻元身侧,好让荆唯霖得以看清眼前人。
旻元陡地一惊,低低道:“瑛珧……”
颜瑛珧全无畏惧地直视目光如炬的荆唯霖,着意地将手中的银簮往花如语的咽喉用力几分,眼看闪着寒冷之光的簮尖就要刺进白嫩的皮肉之内:“难道你没有打听仔细,你的妻子就在我们手中吗?”
荆唯霖闻言犹如五雷轰顶,耳中“嗡”的一声响,只不可置信地看向花如语,长久以来的思念与牵挂汇成了纠缠于心的激动,翻腾不止地汹涌在胸臆间,整个儿怔怔地呆在了原地,惊喜交集的狂潮缓缓地转化成为脑间的一抹激荡热流,无声无息地融溶在了视线中。渐渐地,她含着恐惧与忧虑的面目清晰了起来,犹如化成了他此刻唯一记心的珍视,是他此生的唯一。
花如语半仰起首,任由颜瑛珧挟持自己,银簮冰冷地抵在自己的致命之处,是隐隐的痛楚。从颜瑛珧向自己递来眼色的那时起,她已知道,为了小穆,她们必须孤注一掷。
荆唯霖正深深地凝视着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姐姐与姐夫之间的情深意浓,她露出半带惊惧的神色,不安地抬起眼帘,向荆唯霖看去,目内不期然地带上一丝哀切与悲戚,满怀有口难言的无奈与无助。
荆唯霖目光依旧不离花如语,语调是不容商榷的笃定:“放开她!”
颜瑛珧冷冷一笑,推着花如语缓缓走上前,道:“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放她,只要你先放了皇上。”
荆唯霖浓眉紧蹙,深邃的瞳仁内泛起一丝焦灼的情切,一别已久的人儿,已近在咫尺,是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与子重逢的牵系,没有丝毫犹豫的,他道:“把如言送过来。”眼光淡淡掠向旻元,虽然没有言语明示,却是放他离开的默然妥协。
旻元心下惊错交加,依旧停在原地一动没动,只怔怔地看着颜瑛珧和花如语的背影。
颜瑛珧暗暗吸了口气,竭力平下心头的慌张和不安,推着花如语一步一步向荆唯霖靠近,抓紧银簮的手已禁不住微微地发颤。
钟离承眼见势不可待,回头低声对旻元道:“皇上,快走。”
旻元再看了一眼怀中的花如言,迟疑地踏出了脚步。
花如语眼角余光感觉到旻元正随着钟离承缓步往前走去,心跳得越发厉害,面容自然而然地变得惨白无色,每向荆唯霖走近一步,紧张便渐次加重一分,更另有一重揪紧心房的哀痛于不知不觉间充斥胸臆,如是溃堤而涌的潮水,翻江倒海也似的激荡心神。眼前所行的,是不可回首的茫茫不归之路,从此,她将与他相隔于天涯。
淡薄的泪水盈于眼眶,哀凉地看向荆唯霖。此时此刻,她自知不可有半分闪失,她是姐姐,她是花如言,她面对的是久别重逢的牵挂,即使有泪,也只应是喜极而泣。她于是强自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丝恬然的微笑。与此同时,悲怆的眼泪潸然淌下,流落在轻浅的笑涡之中,水湿的清冷一点一滴地融化在心头,成为了凄冷的怮动,以至于她紧紧地咬紧了牙关,遏制着几欲冲出喉咙的痛哭之声,更生生吞下了孤绝如斯的苦涩。
旻元思潮难平地往前走去,荆唯霖麾下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立于一旁,他的步速更见迟缓,却并非因为畏惧。
为首一名将领眼光闪烁,正意欲要上前拦截旻元。荆唯霖想也不想地一扬手,高声呵斥道:“都给我退后!”
所有兵将闻声顿时不敢再有异动,一声不响地往后退开。
前路畅通无阻,旻元却在此刻停下了脚步。
花如语含泪的双眸按捺不住地向他伫立不前的背影看去,贝齿轻轻地咬着下唇,她不可以说话,她不能在旻元安然离去前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来,只要她不说话,荆唯霖便不能发现她并非花如言。
颜瑛珧看到旻元不再向前走,慌忙将花如语往后拉退了一步,急声道:“皇上,你快走啊!你不要……你不必担心我,花如言在我手中!钟离承,你快保护皇上离开!”
然而旻元耳中听到的却是另一个声音:“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我是对是错,不会怪罪于我,不会指责我,不会惩罚我,更不会离弃我。”
“小穆,难道你以为,我只能享那荣华富贵,不能承受冷寂的苦吗?”
眼见他没有任何动静,花如语心急如火,不忍再看,阖上双眼,泪水自眼角如雨流淌。
“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我是对还是错,都会想方设法哄我发笑,不再让我难过,受委屈。”
旻元对钟离承的催促不管不顾,转过了身来面向花如语,浑然不知怀中花如言的眼睑微微地跳动了一下,与如语同时流下了晶莹的泪珠。
颜瑛珧见状大惊失色,尖声叫道:“钟离承,马上带皇上离开!”
“在她们心目中,你不是皇上,只是因为你是你,你是她们心目中的小穆。她们才是真正值得你爱重的人。”
旻元却只面沉如水地注视着她们,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我是对还是错,你都会站在我身边。”
花如语听到颜瑛珧的叫声,惊得睁开了眼睛,蓦然与旻元四目相投,彼此眼底潜藏的深意竟于这一刻了然于心,她却并不感到丝毫的喜悦,笼罩在心的是更深的恐忧与急切。
不等旻元开口说话,荆唯霖却一个箭步欺身上前,一把抓过了花如语的臂膀,另一手迅速地捏住了她的下颌转过脸去,眼光越发深沉起来,冷声道:“你不是如言。”
他自是不会忘记,如言的右脸并没有这样一颗朱红的痣。
花如语惊惶失措地瞪着洞若观火的荆唯霖,身后的颜瑛珧脸色大变地退开了一步,她顿觉孤立无援,慌得抬手用力要将他推开,颤声道:“你要想见姐姐,就放过皇上!”她话音未落,立即便有士兵上前将她和颜瑛珧二人押制于一旁。
“如言在我手上。”千钧一发之际,旻元忽而开口道,眸光锐利地看向荆唯霖。
荆唯霖急迫的眼光落在旻元横抱着的人儿身上,眉头蹙得更深,以至于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于此刻蒙上了一层森然的杀气,他道:“我放你活路,你却不走,你既要走死路,我难道不允你吗?”他出言的同时,身后的士兵知意地拔刀出鞘,往旻元逼近。
钟离承旋即率那所剩无几的锦衣卫护在旻元身前,虽为势单力弱,钟离承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全无惧色。
旻元冷冷一笑,道:“如果你把她们放了,我不仅会把如言交给你,我更会跟你走。可是你若于敢伤她们分毫……”转向钟离承云淡风轻地道:“如若他执意不肯放颜妃和花贵人,你便挥刀将朕,连同婉妃一起毙命。”
“皇上!不可以!”颜瑛珧惊痛交加地在钳押士兵的手下挣扎着大叫,“你不能跟他走!皇上,你不可以落在他们手中的……留得青山在……”
钟离承面上一搐,道:“皇上,恕臣无法从命。”
旻元仰一仰首,声音中带上一抹不可违逆的威严:“这是朕对你所下的最后一道旨。”
荆唯霖手持利剑,眼眸内的锋芒凌厉一如剑身上的寒凛之光,此时是蓄势待发的剑拔弩张,仿佛只待猎物有所异动,他及他忠实的部下便将毫不留情地将对方置之死地!
“小穆。”花如语轻柔的声音如和风般在生死攸关的对峙之中拂过,“一直以来,姐姐最大的心愿是与她所等待的人重聚,你明白吗?”
旻元和荆唯霖闻言,均为之一愣,微微动容。
花如语却侧过了头,向一旁的颜瑛珧看去,半眯起双眼,似在暗示着什么,一边幽幽道:“我相信你无论怎么决定,都不会伤害姐姐,你会让姐姐平安无事的,是吗?”
旻元霎时怔住了,顷刻间,他猛然明白了过来,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摇头扬声道:“不!你们不能——”
花如语和颜瑛珧却不约而同地一下偏过身子,朝身侧士兵手中的血迹尚未干透的刀刃挺身而去——
“如语……”
“拉下她们!”荆唯霖陡然一惊,急急下令。然而还是稍迟了一步,锋利的刀身已然穿进了颜瑛珧和花如语的身躯,一时鲜血直流,触目惊心。
“如语……”这时,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梦呓般的声音轻轻地飘扬在寒风中,气若游丝,含糊不清,疑真似假。
只有旻元和荆唯霖得以确认无误地知悉,这是如言的声音!
旻元震惊地低头看向花如言,只见她如小扇般的眼睫毛轻轻地抖动着,脸庞上不知何时开始竟已是泪流满面,迷蒙于她眉宇间的一抹凄怆浓得不可化,无声无息地蔓延在她渐显明晰的神色间,更慢慢地在她半睁欲闭的双眸之内汇成了沉痛的悲伤。
“如言……如言,你醒了?你听到吗?听到我的声音吗?”旻元不可置信地低唤,他忙不迭地蹲下了身子,把花如言放在草地上,花容月貌二人连忙上前为她取下斗篷的兜头,难掩激动地轻声唤道:“如言姐姐……”
荆唯霖满脸急切地看着如言,听到身后重伤在地的花如语颤声道:“姐姐……姐姐终于醒了吗?”疼怜的焦灼使他整颗心备受煎熬,勉力压抑着对如言的担忧之情,冷静如初地道:“把如言交给我,我马上放了她们!”
花如言缓缓地睁开了紧闭已久的双眸,唯觉眼前亮光刺目,倏然视线又稍觉舒适了一些,原来是花容月貌二人贴心地挡在了她跟前,为她遮去了骤然入目的日光。思绪却未有一刻的停顿,此间的境况,她不是没有知觉的,她都知道,旻元身陷险境,如语和颜瑛珧舍身相救以及……以胜利之师的姿态归来的唯霖。
她自旻元怀中转首,看到伫立在钟离承前方的那个身披重重铠甲的挺拔身影,头脑兀自昏重,眼花缭乱,已不能再看清他的面容了,只得弱声道:“唯霖,我跟……你回去,你不要伤害……他们……”
感觉到旻元呼吸渐显沉重,她勉强提起一口气,道:“小穆,你说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你何尝不是如此?可是现在我知道你已经明白……明白我的心思,和你自己的心思……事到如今……我只想求你,相信唯霖,相信他,一定不会伤害你们……”
旻元双眼通红,容色灰冷,犹豫片刻后,扶着她的双手方慢慢地松开了力道。
荆唯霖当即命人把花如语和颜瑛珧二人扶起,与此同时,花容月貌也一左一右地把花如言搀扶起身,双方要么是重伤在身,要么是旧患初愈,只一脚深一脚浅、百感交集地向彼此一心所系的人走近。
与如语擦肩而过之时,花如言略停了一下脚步,深深地、关切地望进了妹妹的双眸中,如语也稍作停顿,面容苍茫而哀绝。姐妹二人默然相望,却没有任何言语,最终各自垂下了首,依旧前行。
花如言半垂螓首,视线是一片跳跃不定的迷蒙,仿佛整个天地也是虚无缥缈的,她仍然身置梦境之中,她并不曾真正醒来,就连自己的每一脚步,也似踏足于软绵绵的浮云之上,唯恐下一步,便要自云端跌下,从迷离不清的蒙昧中彻底醒转。
当日一别,竟成了苦候牵挂的人,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她却不想抬起头,不想将目光投向他,她甚至在将要接近他之际阖上了双眼,她生怕,下一刻睁开眼便是梦醒,然后得悉残酷的真相,他的归来只是她的一场虚罔痴想。
却倏然感觉花容月貌放开了扶持她的手,她身子摇摇欲坠起来,旋即另有一个强而有力的臂弯将她拥入了冰冷生硬的胸怀之中。她微觉身上硌得难受,却又忍不住在嘴角泛起了安心舒怀的微笑,只因她从这个并不如预期中温暖的怀抱中,呼吸到了熟悉的气息,是她牢牢记在脑际之内的温心记忆,是她开始清晰地意识到这并非是梦幻泡影的失而复得。
“如言……”他在她耳畔呢喃似的低唤,带着胡碴子的下巴轻轻地抵在她额际,微微地发痒,是真实的触感。
她想把他看个清楚,她想伸手抚摸他的脸庞,可是紧接着,她知道无法如愿了,神绪一阵的缭乱,浑沉昏重之感再度袭进头脑之间,她浑身无力地靠在了他怀中,来不及回应他担忧的呼唤,便重堕迷梦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