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命
乾阳宫大殿之内,只余淳于铎和荆唯霖二人,淳于铎却并未命人撤下宴席,兀自悠悠然地品着甘醇的美酒,似并不急着要向荆唯霖道明独留下他的用意。
荆唯霖思忖了一下,开口道:“时候已不早,大王酒意入心,恐不便再与我商讨要事,不若等明日再行另议?”
淳于铎气定神闲地放下白玉酒杯,含笑道:“霖老弟,此时只你我二人,你仍口口声声唤我大王,岂不是与我生分了?当年我们可是八拜之交,是义盖云天的好兄弟……”他半倾上身,面上带着不甚肯定迟疑,“你听我这话可是说得一字不差?”
荆唯霖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道:“大王在唯霖心目中,永远是可堪敬仰的当世英雄,是唯霖此生唯一钦服之人。”
淳于铎这时坐直了身子,慢慢敛下了笑意,道:“霖老弟,我也不再与你转弯抹角,我要一个人,只要你把这个人给我,我马上便撤兵返回鹘吉。”
荆唯霖浓眉深锁,面容沉重,抿紧唇目带狐疑地看着座上的淳于铎,并不接言,只因他已知道对方意欲何为,无尽的激愤汹涌于心,负在身后的双手早已握成了拳头。
淳于铎古铜色的脸庞上泛起一丝志在必得的坚定,一字一眼道:“我、要、花、如、言。”
荆唯霖心中原已洞悉他的意图,然而亲耳自他口中听到这句话之时,仍是深觉震惊,脸色倏然大变,错愕难平地紧瞪着淳于铎。半晌,方强自冷静下来,道:“大哥,你这是在重提当日的玩笑话吗?大哥只管放心,即使大哥不提往日苦心筹算的点滴,我也会一直铭记着大哥对我的扶持之恩!”
淳于铎闻言,自喉中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霖老弟,你该知道,我一向是说一不二,而且你们汉人那套虚虚实实的迂回心思,我学不来,也不愿听。我只告诉你,我说的不是玩笑话,我要花如言,你只要回答我,给,还是不给。”
荆唯霖暗觉恼怒,面上的惊愕之色却渐渐地平复了下来,他沉下气道:“大哥乃一代真君,何需为区区一个花氏而苦煞心思?大荣之内秀美娴淑的佳人众多,我明日便命人为大哥好生挑选,必能觅到堪配大哥的倾世绝色。”
淳于铎目内闪过一抹凶光,面上再无笑意,冷声道:“我此番助你成大事,要的只是南陲边关的领地和花如言,只要你把这两者给我,我必会马上拥你为帝,撤返鹘吉!”
荆唯霖眉心微微一跳,一时沉默了起来。
淳于铎从座上站起,一步一步地走下玉阶,道:“如果我得不到花氏,那便只剩下一条路,我再度发兵攻荣,夺回属于我的半壁江山。霖老弟,你我一直兄弟同心,我实在不愿意与你兵戎相见,你便不要令我为难,可好?”
荆唯霖依旧静默不语,殿内霎时只隐隐可闻淳于铎洪浑铿锵的声声回音,震动心神。
大殿门外,花如言覆在斗篷下的手早已是冷汗涔涔,她浑身虚脱般地靠在冷硬的朱墙上,心头惊惶难禁,侧首凝神地细听着殿中的声音。淳于铎响亮的话音过后,便再无动静,唯霖并没有任何回应,他没有一如当日般凛然无畏地予以回绝,他甚至没有表露他的任何想法。她心猛地揪痛得难受,他是在犹豫,他在权衡,他在心里盘算着是否要将自己送给鹘吉王,以此换取他的锦绣江山。
他在殿中不发一言,而她在殿外仓惶苦等,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缭乱心湖的寂然安静,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般急切地等待他的声音。
已不知过了多久,她没有等来他的答案。
她把他的斗篷紧紧地拥在怀中,沿着来时的路远离了巍峨的乾阳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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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府中的时候,她还没有歇下,面容怡静似水地坐在桌前,借着摇曳不定的黯淡灯火,深深地望进他的眸子里去。
“如言,你不累吗?刚才在宫里我看你的脸色并不好,怎么还不休息?”他神色自若,没有因为她目不转睛的注视而露出半点闪烁。
“我在等你。”
他一怔,旋即又笑道:“小傻瓜,不必等我,你累了便睡去。”
“我不累。我只想等你回来。”
他终于像察觉到了什么,上前来双手捧起她的脸庞,柔声道:“如言,怎么了?”
她眼眸闪动着清灵的荧光,像是盈着淡薄的水雾,眼眶开始泛起若隐若现的粉红,轻声道:“你没有要告诉我的事情吗?”
他竟面不改色,微笑道:“告诉你何事?”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把话说出。眼内的哀切愈甚,最终化成冰冷无温的泪水无力地往下流淌而出。
“你还想像过去一样,直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你要把我送给你唯命是从的鹘吉大王吗?”
他大惊失色,皱眉道:“你怎么会知道……”
她咽了咽,哽声道:“每一次都不例外,你越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偏生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笑得凄冷,“如今与以往,你与我之间并没有不一样,荆唯霖,你终究还是需要一个为你的大业牺牲的人,这个人,依旧是我。”
他摇了摇头,寒风拂过,灯火将熄欲熄,这一瞬的晦暗之间,她似从他脸上察觉到了陌生的决绝与阴冷气息。她整颗心顿时如坠谷底,长久以来,她都没能看清过眼前的人,更没有看清过,自己在他心目中真正的位置。
“如言,刚才鹘吉王确是旧事重提,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他。”
“你没有答应他,可是你也没有回绝他。你没有像当日一样告诉他,我是你的爱妻,你不会抛下我。”她每说出一个字,便觉心如被针芒所刺,椎心痛楚如将要滴出血来。
“在你心目中,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帝位,是大荣的江山。你不必再多说,我都明白,我都知道了,你为成就大业付出了太多,怎可以在最后的一刻,功亏一篑?”
荆唯霖的容色渐显不安,口中道:“我不会用你来换取我想要的一切。一定不会。”
花如言冷嘲一笑,泪水在笑靥上颤抖了一下,终是滴落在了衣襟上,“不必再说了,他让你为难,可是我不会。”
这一夜,他们都没能安寝。花如言抱膝坐在床榻上,茫茫然地看着透着莹白光芒的窗棂,耳闻到在外间长榻上他的辗转之声,心中是无尽的悲怆与哀戚,她并非不知道,如今局势未定,他们即使重聚,也会遇到各种无可预料的变故与磨难,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与他共同面对,她愿意面对。然而她没有想到,横亘于眼前的难题,竟是足以使他们失去彼此。
只不过,她已不再如当初那般悲愤与绝望,因为她已经在心内作了选择。
如此思绪万千一直至天明,她待他离去后,方起来梳洗穿戴。
吩咐家仆备了轿,往鹘吉王所在的驿府而去。
淳于铎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前来求见,当果真看到她亭亭立在大厅中时,圆实的脸庞上泛起些微的惊异,明亮的双目之中带着一丝炽热,微笑着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难道你们所说的心想事成,竟是真的?”
花如言从容地欠一欠身,道:“花氏前来,是想向大王求证一件事。”
淳于铎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道:“求证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
花如言道:“花氏想知道,大王一心想得到花氏,可是因为我与先王后相似?”
淳于铎始料未及地一怔,想了一下,方点头道:“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已经知道,你的出现是她的安排,是她在告诉我,她并没有远逝,没有离我而去,所以,我一定要把你接回鹘吉,你是奉天命而来到我身边的,我一定要立你为我的王妃。”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你所说的奉天命,不过是因为我恰巧与先王后相似,如果他日你再遇到另一位与先王后相似的女子,你可会将花氏抛诸脑后?”她停一停,不等淳于铎回答,又道:“你只说要立我为王妃,而非王后,可见花氏是无法取代先王后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的,花氏着实觉得心有不甘。”
淳于铎听到她的话,有些意想不到,垂首抚着下颌思量片刻后,道:“在我心中,你是唯一可以与她相比的人,这一段时日不见,你变了,变得与她更为相似,我不得不相信你是上天指派给我的,所以,你也是我心目中的唯一。至于王妃的名分……”他再度迟疑了一下,最终道:“自她逝后,我曾发誓此生再不立后,你是天命王妃,是顺应她之意前来的,但是……我不能有违我的誓言。”
花如言感喟地叹了一口气,点头道:“花氏明白了。”咬一咬牙,似是用尽浑身的力量,方能说出这一句话来:“我愿意随你回鹘吉。”
淳于铎面呈喜色,刚要说话,却自门外传来荆唯霖的声音:“如言,不可以!”
花如言整个儿一震,怔怔地回头看向快步走进大厅中的荆唯霖,苦涩之意涌上心头,只有垂下头,不欲再看对方一眼,为免再生留恋。
他心急如焚地来到她身边,一把扳过她的肩头,迫使她抬起头看自己,“你怎么可以独自一人到这儿来?你还说要……”
“我会跟大王回鹘吉。”她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是天命王妃,任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荆唯霖痛心道:“对,你是天命王妃,你是我的王妃,上天让你成为我的妻子,成为我靖阳王的正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下你!”
淳于铎这时道:“如言既然已经答应了我,我也会答应你,我带同如言返回鹘吉之日,便是我撤兵之日。”
荆唯霖热泪盈眶,一下把花如言拥紧,久久不愿放手。
花如言哽声在他耳边道:“老爷,不要为了如言再起干戈,不要再发起战事了,生灵涂炭,受苦的还是老百姓……这一次,如言并不怨你,我可以为你做到的,仅此而已……”
荆唯霖慢慢地松开了她,把她的手攥紧在掌心,对淳于铎道:“大哥,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你想要大荣的半壁江山,不必与我苦战,我自会双手奉上。”
花如言闻言一惊,急切对他道:“老爷,你怎么可以……”
他却向她摇了一下头,径自对淳于铎道:“对于我来说,苦心而为的一切,固然重要,帝位和江山,也是得来不易,但是我并不愿为此而牺牲我最心爱的女人。如果必须要牺牲,那我只要是放弃其一,但绝对不是如言。”
淳于铎满脸的惊愕,目光不可置信地扫视着荆唯霖和花如言二人,喃喃道:“你为了她,竟愿舍弃以性命换取回来的江山?!”
荆唯霖淡然自若地一笑,道:“我以为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语毕,似是一刻也不愿在淳于铎的地方停留,他拉着花如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花如言感觉此时此刻恍若身置梦中,可是他的手是如此炽热而有力,犹如此生此世,再不愿意放手。
“老爷,我们当真就此离开吗?”
“并不。”
“……但如今……”
“我先与你一同返回平县,我的兵力仍旧囤守在京城,淳于铎没有我作为引路灯,并不敢轻举妄动……大荣的江山岂是他能轻易夺走的?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我的办法对付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