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孑然出行
哀绝入骨的滋味,原来是痛彻心扉的折磨,即便于神志不清的昏睡中,亦能感觉到来自胸臆深处那椎心的灰冷与凄惶。
当她再度睁开迷蒙的双眼,再次目睹曾留有荆唯霖的气息的每一物、每一景,干涸而红肿的双目内只是一片伤涩的空茫,怎么也流不出半点眼泪。
她五指尖一一抚过唯霖的玉枕、唯霖的桌子、唯霖的笔杆、唯霖的薛涛笺、唯霖的衣衫……指间是遗留着丝缕冰凉,一点一点地渗过她的感官,无声无息地纠缠在她的记忆中,成为她唯一的牵念与不舍。
唯霖,你怎么可能就此离开了?还记得当日,你信誓旦旦,说你一定会平安归来,而且,很快就会回来。
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如何会办不到呢?
花如言把荆唯霖的一袭绛红色长袍珍视地捧在怀中,双手举起衣领,把脸深深地埋进当中,呼吸着衣物中他的气息,淡淡海索草香气,熟悉如斯,就如他正在跟前,对她温然微笑。
荆唯浚和徐管家二人一同来到了老爷的卧房中,果然看到花如言正手捧老爷的故衣,背对着房门坐在床沿,并不察觉有人进内。
荆唯浚神色沉重地走上前,轻唤了一声:“嫂嫂。” 花如言双肩微一抖,思绪被这声唤叫拉了回来,她转过头看了二人一眼,复又垂下了头,并不说话。
荆唯浚开口想说什么,却又哽住了,最终还是转过了身去。还是徐管家半点犹疑地对她道:“四姨娘,老爷不幸遇害身故,您看,这府中可需如何准备?此时,该还是不该对外发丧?”
花如言放下手中的衣衫,道:“你把话收回去,谁说老爷已身故了?”
徐管家困窘不安地看了荆唯浚一眼,不敢再言声。荆唯浚心头一片沉痛,也静默着。他何尝不是希望哥哥并没有身故?这样,他才不会每夜在惶恐与愧疚中惊醒。
花如言仔细地把衣衫折叠,一边道:“一切都无须准备。徐管家,你只命人对家祠的整修加快,你多留神着点,务必使家祠与从前一样。还有,平日里,即使二老爷不到西大厅用膳,你也要命小秋她们多收拾厅内,莫要使东西都沾尘了。其他地方也一样,不要趁着主人们都不在了,没人注意,便偷了懒,当然,这些家人其实都是朴实勤劳的好人,想必也不会故意如此,还劳徐管家多提醒着点。”
徐管家不知女主人何故会絮絮地交待这些事,只得连声答应了。
她继续道:“二老爷,你等一下随我到书房,我把荆府中的账目暂交予你。除了荆府内的事务,茶庄的事情,你也多与方掌柜商量。”她顿一顿,“这一点上,希望你可以体恤,暂且先不离开荆家,暂为荆家挑起大梁,不知二老爷可否答应?”
荆唯浚迟疑着,不解其意,道:“荆府内的账目,不是由嫂嫂您打点吗?”
花如言把衣衫小心地放进柜子里,掩上柜门,依旧背对着他们道:“我要出门一阵子,荆府的事情,就辛苦二位了。”
荆、徐二人听了,诧异地相视了一眼,荆唯浚连忙问道:“您要上哪去?”
花如言转过身来,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如同给自己一点坚持的力量,道:“我相信你哥哥并没有死,他说不定还在那山下的附近,或是被人救了起来,或是受了伤,藏匿了起来等待营救,都有可能,我要去找他。”
荆唯浚神色越发沉重,道:“我和张二杰、陈君他们都在周边仔细找过了,还在那儿守候了两天两夜,并没有大哥的踪影。”
花如言微微一笑,走上前来道:“那并不能代表你哥哥已然身故,我前去原处再找一下,说不定会有消息。”她脸色黯了黯,又道:“就算唯霖他真遇难了,那也该把他的尸身找到,莫要使他孤零零地漂流在外,无主无宅,无处话凄凉。”她哽了一下,抬手止住了再要劝阻的二人,径自对徐管家吩咐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我明日一早再出发,你为我备马车,路上我不需要很多人相陪,刘平可是有些功夫的底子?让他随我上路便可。”
徐管家满脸为难,不知是否应该答应。
花如言从他们身旁走过,来到房门前,正要离去,又停下来道:“徐管家,你可是听到我的话么?”
徐管家叹息了一声,回道:“晓得了,四姨娘。”
她放心地点了点头,方唤荆唯浚与她一同到书房交下账目等事。
“小姐,让思儿陪你一道去吧!”翌日一早,荆府大门前,花如言出行在即,苦劝一晚无果的思儿,依然不死心地哀求着主子。
花如言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道:“你留下来,为我好生看着府中的事情,便是为我分忧了,好吗?”
思儿双眼含着泪,但情知不能说服她,只咬着牙不再说话。
花如言吩咐她把行李放到马车上,又叮嘱了荆唯浚和徐管家几句后,转身就要上马车。
荆唯浚这时上前道:“嫂嫂,不如还是让唯浚去找吧?”
花如言回过头,决然道:“我必须走这一趟,谁也代替不了。”语毕,不等旁人回应,便掀起帘子进入了车厢内,扬声对车夫下令道:“启程!”
车子缓缓地向前而去,她犹如昔日的某一个出行的清晨那般,伏在车窗前,看那倒退的风景,只是,如今她形单影只,身旁的座上,不再有那一位不时拿出短笛把玩的人。她前去,便是要把这个人找回来,实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
路上有些颠簸,她阖上双眼,感受这熟悉的摇晃的感觉,喉中轻轻哼着《别情》的曲调,“不销魂怎的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裙带宽三寸……”
断肠之痛,只不过是销魂之伤,及不过,冀望淡虚的苦楚。迢迢路远,唯愿并非徒劳无功,孑然而返。
一路上,行程尚算顺利。渡过了水路后,上陆路继续往前行进,花如言不会骑马,只得雇了一辆马车。然而自上陆路后,天空便乌云压顶,阴雨连绵,而且越往前,雨势便越强烈,满路泥泞,马车行进得不甚顺畅,磕磕磕绊绊间,终是到达了荆唯霖遇害的山头附近。
寻了客栈投宿后,花如言并无意在客栈停留,换上簑衣就想马上到山下,客栈的掌柜听到他们欲往之地,连忙规劝道:“这大雨连日地下,流峰山山体素来不稳,恐怕会有泥石崩塌之险,夫人此时还是莫要前往为上。”
刘平和车夫陈君二人迟疑地看向花如言,只见她穿好了簑衣,戴上笠帽,想也不想便道:“我们先过去看一下,不管今日能不能寻得着,总需弄清位置和地形,还有附近的人家,指不定挨家挨户去问问,会问出点眉目来。”她边说着,径自往外走去,刘平和陈君不及相劝,忙不迭跟在后头。
雨水滂沱,身上虽穿着簑衣,脚下却仍旧被地上如泉涌似的泥水浸得湿透,她当然再顾不上这点小事,迎着扑面的雨雾往前走,密集的水珠溅湿了一面一目。她眯着双眼看向前方那孤峰突起的流峰山,由于雨天的缘故,山上望不到顶,重重迷雾缭绕屏障,再复向山下望去,心下暗暗估量着从山上悬崖摔下的距离,胸臆间有一阵的哀绝,却又竭力稳下心神,将这股森寒的绝望压于心底,不再蚕食她唯一的希望。
陈君指着前方的山脚,道:“当日二老爷与我们便在那儿来回找了许多次。”
花如言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那儿走去,此时脚下的路已呈小坡形势,泥水汩汩地往下流。她有好几次都险些摔倒,幸得刘平和陈君及时扶一把。
“四姨娘,雨太大了,这山下太危险,不如明日再……”刘平忍不住开口。
花如言回头瞪了刘平一眼,甩开他们的手,道:“你们先回去!”言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刘平和陈君无法,只得继续跟随着。
当他们来到小坡的顶部时,看到前方的路已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处处是沟壑,走往前数步,只见不远处一辆马车的前轮整个儿陷进了一道深壑中,正有四人冒着雨吃力地想把马车拉上,却不得要领,车轮子依然牢牢地卡在深壑下。另一旁,一名年纪稍长的瘦长男子撑着油纸伞,为一位衣着光鲜,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挡雨。看到马车纹丝不动,那瘦长男子急切叫道:“快想想办法,光用蛮力不成!”
薄小的油纸伞在此倾盆大雨下并没有太大作用,微服的旻元早已半身湿透,他皱眉看着手忙脚乱的四人,道:“他们指望不上,我亲自来!”
“皇……公子,这不成!”田海福一张瘦脸堆满了惶恐,原来不过是想到这青山绿水的美景之地游历一番,没成想竟遇这暴雨淋漓,如今更是寸步难行,着实是狼狈之极。
旻元不悦道:“他们几个笨手笨脚,根本就不知从何下手!”
花如言、刘平和陈君三人走到他们身后,正想绕过一旁的小路往前走,田海福回头看到有刘平和陈君二人,忙上前道:“我们的马车不慎滑入了沟壑中,只这四人无法把马车拉上来,二位兄台可否帮个忙?”
刘平和陈君用探询的目光看向花如言,她目光淡然地看了深壑中的轮子一眼,再从旻元身上掠过,不知这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便不甚在意,朝刘、陈二人轻点了一下头示意,便径自向前走去。
有了刘平和陈君的帮忙,情况果然有了些好转,马车正慢慢地被拉上平地。
田海福见状松了口气,旻元对他道:“你到前面去为他们加一把力!”田海福只得把伞交给他,上前去帮忙拉马车。
旻元身上本就湿了泰半,这伞不过是聊胜于无,他正自嫌厌,想把伞掷下,忽闻草丛两旁一阵细密的“沙沙”声响,只以为雨势加大。田海福到底谨慎,闻声马上转头细看,大惊失色叫道:“公子,小心!”呼声骤起,旻元未及反应,已有数名持刀蒙面刺客于草丛中跌出,挥着刀向他袭来!
雨水在杀气逼人的刀风下漫天飞溅,旻元惊惶失措,手中的伞向前倾坠而下,突闻“哧”一声闷响,闪着寒光的刀刃竟划破了伞页,直直地捣向他心胸,他骇得脚下浮软,踉跄着向后退却。那推马车的四人迅速奔上前来,拔出腰间的剑前来救护。刺客手中的刀被剑一挡,煞住了前往的去势,旻元趁此间隙往后逃退。田海福面脸惨白地大叫道:“公子快逃开!”
四名密侍与刺客展开了对峙搏斗,终是寡不敌众,渐渐地招架不住。旻元不敢逗留,慌不择路地向前方跑去,泥泞绊脚,雨水迷眼,若真是从小养尊处优的文质公子,早已跑不出几步了,幸亏他过去一直颠沛流离,历惯了种种恶劣险境,自知该如何能最快逃离,他迅速脱下了脚上的锦履,赤足向前跑去!
花如言让刘平和陈君二人帮忙推马车,自行来到了前方的洞穴密集的山脚下,只是不见有人家,无法探知究竟。初看之下,这些洞穴内昏黑一片,一时无法确定内里境况。她思量着,正想继续往前走,忽听到身后传来异响,回头看去,竟见适才那位遍身贵气的公子哥此时正慌慌张张地向自己的方向奔来,她狐疑地停下了脚步,心头很快便被惊讶所笼罩,因为她终于看清了那公子哥的身后,正紧随着数名手持利刀的刺客!
“每每向大哥袭击,着着均是致命处,大哥只拼力闪避,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倏然间,她的耳际仿佛回荡起荆唯浚的话。
旻元拼力加快脚步往前奔跑,朦胧雨雾中,恍若有那么一个纤纤的身影正在等待自己,也许,那便是生机,便是他选择了这一条路而得到的生还的希望!他高声叫道:“救我!”然而,他声音未落,却觉左手臂上一阵冰冷,随之而来的是钻心的剧痛——刺客手起刀落,已伤及了他的臂膀!
“大哥护着我,竟不让他们伤我,只叫我快逃……他只叫我逃,叫我不要停顿,叫我不要管他……”如此凶险惊心的一幕,虽不曾置身其中,却竟似历历在目,她心痛如刀绞。不知是受何驱使,她不自禁地上前来,向已距离自己只数步之遥的陌生人伸出了手。
他忍下剧痛,飞快地向前逃命,雨似更大了,耳边充斥着“呜哗”声响,如泣似嚎,如丧考妣。他看到有人向他伸出了援手,虽然不知对方能否帮助自己逃离险境,他下意识间却是无比的信任,想也不想便拉紧了她的手。
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互相攥紧了彼此的手,为着仓促逃生,为着莫名救助,一同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而去,从来不曾想过,下一刻将面临怎样的变卦。
暴雨之下,一旁的山体突然发出“轰隆隆”数声巨响,刺客眼看就要追上旻元,却在这一瞬间泥石轰然崩塌,伴着如潮的水流汹涌而至,铺天盖地地把杀气腾腾的人们淹埋在了底下!
旻元和花如言二人与这样的泥石崩塌竟只相差了数步,他们不约而同回过头,眼睁睁地看着刺客被倾泻的山泥压埋,不由惊恐得心胆俱裂!杀手虽已殒命,然而随时坍塌的泥石却更为危险。他们不敢多想,慌得急忙往前跑去,前路却更为凶险,路不成路,均是泥泞,每一步均陷进形同水浆的泥潭中,举步维艰,如不前行,便如坐以待毙,遂不得不勉力继续往前行走。
这时,山体又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花如言和旻元心头大惊,一边抬起头看向山上,果然看到泥石伴着雨水往下倾泻,他们骇然失色。旻元环视四周,看到前方的洞穴,急忙拉着花如言往那儿蹒跚而去。
眼看泥石再次从上方崩塌,他们二人急不择路地进入了洞穴内。然而,当到达洞穴口时,旻元脚下被突起的石头一绊,整个儿摔倒在地!
泥石“隆隆”地朝上而下,当中的一块石头重重地摔在了旻元的头上,他低吟一声昏死了过去。眼看他就快被汹涌而至的泥石淹埋,花如言急得上前一把抱起他,竭尽全力把他往洞穴内拖进。顷刻间,山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倾泻在洞穴前方,无尽的黑暗一下子把他们包围了起来。花如言惊骇地尖叫了一声,骤然而来的幽闭使她有一刹那的慌乱,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他,心内张皇不已,只知心事未能了,不能就此亡命。她忙又把他放下,爬到约莫是洞穴口的方位,用手一触,只觉满手的湿泥,心头不由一沉,这下是彻底断了生路了吗?
不知是因为受困的恐忧还是洞穴内的寒气慑人,她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她努力冷静下来,脑中闪过许多种逃生的可能与念头,此时眼前只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更别说看清四周,既是光亮全无,那么该是没有别的出口了。她却慢慢地镇定下来,一开始涌动在心头的慌张与惶然渐渐地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所取替。正是因为在绝地中,她更不能绝望,在劫难没来伤害自己之前,自己不能先把自己给吓怕了。
身旁男子细微的呼吸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是了,看这公子哥的来头应该不小,想必是哪家豪门富户,或是权贵之后,如今他身陷泥石之灾中,他的家人一定会想尽办法营救他,而刘平和陈君,也会马上设法找寻她的,他们要是倾力营救,一定会很快便把山泥清除,这个洞穴在泥石的前端方位,该是不用等待多久!
花如言如此思量一番,紊乱的心绪逐渐归于清晰,身上也不再抖得厉害。她往回爬了两步,膝盖触碰到那人的身躯,她伸手小心地探了一下,是那人的手臂,感觉上面湿漉漉一片,许是适才沾染的水湿。刚欲收回手,鼻息间却似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的指尖亦有些微异样的黏乎,她忙抬手细闻,指上沾的果然是血水!
他受了伤!她猛地记起来,他曾被刺客伤了左臂。她连忙来到他身旁,吃力地把他沉重的身子扶起,低唤了几声:“你怎么了?还好吗?”他仍昏迷不醒,她忙不迭拭探一下他的气息与脉动,确知他性命并无虞后,遂暂且放下了心来,从身上撕下一方衣布,摸索着找到他左臂的伤口,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