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退路
书房的大门洞开,有沁人心脾的桂花芬芳顺着和风吹拂进内,充盈于一室的馥郁,使她如捕捉到一点记忆中的深情与牵挂,一点一滴地涌现于意识中,沉淀成一重挥之不散的郁痛。
室内是一片令人心慌的静,花如语的心莫名地跳得厉害。她的视线透过朦胧的绣屏落在姐姐身上,只见姐姐正静静地靠在椅上,一动不动。是惊惶,是诧异,是哀戚,是悲怮,均不过是面临富贵在望的可有可无的意绪罢了,怎比得过她张皇无可归依的伤痛与阴郁?
在前路茫然的命途上,每走一步,每行一举,均是举足轻重,足以牵系她们的终生。过去的她,总希望夺得先机,或是先发制人,不可谓损人,只唯求利己,今后的她,亦只会更比往日知道自己所想所需所要,不容自己再错失良机,那拱手让人的愚笨之举,她错过一次,再不会错第二次。
“天生孤煞,祸累至亲,无情无爱,心如蛇蝎。”这十六个字,从她出生那天起,便如诅咒般跟随着她,时至今日,她终于相信,她纵使并非真为天生孤煞,至少确是可以做到心如蛇蝎。
她不再犹豫,缓步绕过屏风,走到了兀自失神的姐姐跟前,低低唤醒其游移的神绪:“姐姐。”
花如言茫茫然地抬起头,始料未及地看向亭亭立于面前的妹妹,半晌,方疑道:“你怎么在这儿?”
花如语面上似笑非笑,屋外的和风拂动着她紫红色的覆软纱罗裙摆,身姿越发显得袅娜动人。她悠然道:“我若非在这儿,便不能及时闻知姐姐的喜讯。”
花如言惊疑地看着她,缓缓站起身来,看了看她身后的屏风,不可置信道:“你刚才一直在书房里?”
花如语淡淡一笑,转身来到门前,把房门掩紧。趁此间隙,她又于脑中细思了一番欲向姐姐说出的话。回过身来,她注视着姐姐,道:“我都听到了。”
花如言心乱如麻,也顾不上质问妹妹为何藏身于书房中,只蹙起眉头,叹息了一声,道:“这并非什么喜讯。事出突然,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脱身。”
花如语来到姐姐面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和缓道:“正如那大人所说,位尊妃位,得侍天子,万千宠爱于一身,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更可保得荆府昌盛不衰,这不是喜讯,是什么?”
花如言闻言,更觉心惊胆战,所谓皇命难违,一应事宜已安排就绪,她已无身退余地。什么位尊妃位,什么得侍天子,什么万千宠爱于一身,于她而言不过是束缚一生的笼牢,断绝她与唯霖夫妻情分的桎梏,叫她如何能抱着感戴万分的心情,领受这一份浩荡的皇恩?
她微微地哽咽,道:“如语,你可明白,我不能进宫。”
花如语眼眸内有一闪而过的冷光,她敛下了笑意,道:“姐姐为何要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了姐夫?为了荆家?”
花如言感觉妹妹的手正在渐渐地加重力道,她微挣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道:“我今生今世,都只能是唯霖的妻,无论他是生是死,我只愿一生追随,一生守候,绝不能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背弃这段夫妻情分。”她说着,心下以死相抵的念头越发坚定,但当想到总管内监所说的“奴才已命人备下你外通刺客的书信,只待奴才发出暗号,自有侍卫从荆府中搜出此信。”她又心如刀绞,暗怀迟疑。
花如语朱唇边扬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蕴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暗冷,和声道:“但是,当今皇上执意要你进宫,想必是对你极为喜爱,试想,怀着这份喜爱,他又如何能轻易放弃你呢?你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呢?姐姐,你该有想过,如果你抗旨,丧命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有荆家上下,我曾听爹爹说过,谋反之罪,可是要诛连九族的,届时,连爹爹和我,也会被牵连。”
花如言整颗心都被如语的话给揪紧起来,她背过身去,颤抖的手无力地撑着椅扶,摇头喃喃道:“我不能进宫,我不能背弃唯霖……倘若结果是如此,我更要设法脱身。”
花如语面上泛起一丝清冷的笑意,一把拉过姐姐的手,使她回过身来面对着自己,接着,她的目光缓缓在姐姐的脸庞五官上扫视而过,远黛细眉,秋水深眸,凝玉琼鼻,淡朱樱唇,无可言喻的柔婉动人。这一张脸,对她来说,是如此熟悉,每日于清灵镜水之中复见,因为她自己亦有着这样相似的面容。
她若有所思道:“姐姐,你可还记得当日姐夫原意想纳我为妾,然后你为了我,告诉姐夫你我姐妹二人相貌相似,错认之事在所难免,最后,姐夫深信不疑,你就此代替我入了荆家门?”
花如言思疑地看着妹妹,道:“如语,你想说什么?”
已是傍晚时分,日光渐次黯淡,灰蒙蒙的阴影沉重地笼罩在屋外,花如语秋眸内盈盈的泪光如是无尽阴霾内的一点微弱的光息。她螓首低垂,声音抖颤:“姐姐当日为了如语不惜放弃薛大哥,委身为人妾,更受尽屈辱,纵使姐夫最后对姐姐付以真心,但却是无法弥补姐姐曾经失去的一切。如语一直含愧于心,自知有负姐姐……”她泪如雨下,“一切自有命定,如语连累姐姐断送终身幸福,终究会有报应,所以才会失去乔海,才会痴心错付……我是那么愚笨,只一心想着把握值得自己珍惜的感情与真心,全然没有想到那一个也许并不是值得自己珍惜的人……我心很痛,我很难过……”她仰起泪痕满布的脸庞,声音早已哭得嘶哑,“当你要我忘记他,我真的很心痛,我甚至开始恨你,我恨你为什么要逼我放弃所爱,我恨你为什么完全不顾我的所感所想,你根本就不明白我所受的苦,那一刻,我真的好恨,好痛!”
花如言心如刀绞,一手扶着了妹妹颤抖的臂膀,哽声道:“如语,你听我说……”
花如语摇了摇头,泣道:“不,不用说,因为……我终究还是明白了,在他因为乔老爷的反对而离弃我的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生生地断绝心中曾执著过、坚持过的感情,那一种痛是如此的撕心裂肺,姐姐,当初,你就是这样过来的罢?当你决定舍弃薛大哥,当你知道姐夫遇害,你心里的痛楚一定比我强烈百倍!没有人比你更明白那种苦,是我,是我害你承受这样的苦!如果可以,我只想倾尽所有地为你补偿,我愿意付出一切为你补偿,如果可以……”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
花如言低低地叹息了一口气,道:“如语,你并没有亏欠我。”
花如语闻言,心内隐隐含恨,她暗咬了一下牙,依旧泣道:“姐姐,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求你允许我为你补偿,好么?”
花如言心疼地为妹妹拭去泪水,道:“不要胡说什么赎罪和补偿,我说过,你不曾亏欠我。”
花如语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下,泪眼中的阴冷若隐若现,口上只哑声道:“如语和姐姐相貌相似,若非亲近之人,绝不能细加分辨。姐姐,你与皇上相遇之时,他可有仔细看过你的容貌?”
花如言不由一惊,心下已有几分明白如语的用意,愕然道:“你想代我进宫?”
花如语垂下头来,平滑的云石地面上,隐约倒映着她微含决绝的容颜,“唯今之计,只有如此,才可帮助姐姐脱身。”
花如言震惊不已,连连退后数步,道:“此乃欺君大罪……如何能瞒得过?”
花如语抬起头,果决地看着姐姐道:“势必要设法瞒过。即使不幸事发,如语亦愿意替姐姐承担一切罪责。
花如言脑中思量良久,惶乱不安的心神逐渐平和下来。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扶起妹妹,道:“然而此事终究有违皇命,未免太过冒险。而且,你如何能罔顾自身,进入那风云难测的深宫皇廷?”
花如语轻浅一笑,道:“姐姐,为了至亲至爱付出一切,不惜铤而走险,个中的心境,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花如言苦笑道:“我当初替你嫁入荆门,怎么也与性命无尤,与如今怎可相提并论?”
花如语抿了抿唇,道:“如语所指,并非是此事,而是……薛大哥当日如何能进入吏部为官?想当初,与他一同会试吏部考功主事的人,乃为天州第一才子,进士及第,而薛大哥,不过是进士出身,为何薛大哥反而可得脱颖而出?”
花如言脸色倏然变得惨白,始料未及道:“你何以会得知内情?”
花如语着意地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出行遥阳镇的时候,家中又收到了薛大哥的信,爹爹酒后糊涂,竟然自行拆阅了那封信,我来不及阻止,他已把信中所书看进眼中。我看他脸色骤变,心里担心可是薛大哥出了什么意外,便顾不上避讳,取信一看……”
花如言急问道:“信中写了什么?你有没有把信带来?”
“我自觉信中所书事关姐姐你的清誉,带到荆府来恐怕不妥当,所以并没有一并带来。只是,信中内容,我是记得一清二楚。”看到姐姐焦急的模样,花如语心下一阵痛快,面上只满是忧色道,“薛大哥信中写,白继文如今日子越发潦倒,终于只知沉迷声色犬马,不思进取,再不复以往的文采斐然,他心怀愧疚,如不是当日一时求官心切,让姐姐你前去谎称得了信息,报其家人急病,使其未及会试便返乡,亦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花如言闻言心下一阵紧揪,这般往年旧事,是她与薛子钦之间不忍启齿的阴影。如非当日子钦抱病在身,精神不济,唯恐失却为官良机,她又如何能狠下心肠前去欺骗当日已成为他们知交好友的白继文?最后,子钦纵然得了官,他们亦难免因此而含愧终生。
她竭力定下神来,道:“子钦必是心乱难定,才会写下这封信。你马上回去为我把信烧毁,切莫让别人发现。”
花如语却摇了摇头,道:“不,姐姐,此事该是你亲自进行,方能使你自己安心。”
花如言眼眸内的忧色更为沉重:“你执意要替我进宫?”
“那封信我藏好了,你回去翻一翻我床铺里内的被褥底下,便会找到。”
“如语,你……”
“姐姐,不要多想了,此事,不过是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罢了。我心甘情愿,希望你也无怨无悔。”她边说着,边用力握紧了姐姐的手。
花如言无以成言。不知为何,自听到如语说出代替自己进宫,她并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有一重接一重的不安聚拢于心头,沉沉地压抑着本就惶然难平的心绪。
倘若如语代替自己,倘若自己扮作如语……这样的念头在脑中辗转反侧。
逃离的声音一遍比一遍响亮地回旋于耳际,她知道她不应就此顺应皇命,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亦该选择以如语的身份马上离开,保得荆门周全,保得自身贞节。
“姐姐,天色已晚,我们还是现在换过衣装,你好趁着夜离开荆府。”花如语轻轻地说道,已抬起手,解开了上衣的莲花扣。
暗沉的夜色低低地围笼在屋外,房内灯烛未及点燃,灰暗一片。花如言视线愈渐朦胧,妹妹清艳的脸庞似已隐没在黑茫茫的周遭中。她伸出手,原是想阻止妹妹的动作,却只下意识地放在了自己衣襟上,指尖触及到领上的百合纽扣,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终是定下了神来,一颗接一颗地解开了纽扣,半带迟疑地脱下了衣衫。
姐妹二人易换了衣装,彼此面对面亭亭立于屏风后,不约而同地为对方取下了头上的簪饰,两头如云如雾的青丝于一瞬间倾散而落,柔若锦缎般披于纤纤香肩后。
如言有一刻的犹豫,如语却早已轻柔地执起姐姐的发丝,一下一下地细细梳理着,柔声道:“还记得过去你我尚在闺阁中时,总喜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同梳理出一模一样的发髻,便如同是对镜梳妆一般。姐姐你曾笑言,说总听闻有并蒂莲的娇蕊成双,你我姐妹二人便似那并蒂双生花,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一脉相连,情谊永固。”
如言的思绪轻飘飘地荡在记忆中,也微微而笑,情不自禁地为妹妹将一头柔软的青丝拢结起来,一丝不乱地挽成大椎,用自己的丝绳将之结系成堕马髻,松松地垂于头侧。如此一来,如语便与今日的自己一模一样,旁人无从分辨了。
这时,思儿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小姐,你还在书房里吗?”
如言和如语均为之一栗,很快,如言便平静着语调扬声回应道:“我还在。只是有点累了,等一下便回房中休息,你马上为我把晚膳端到我厢房去。”
“是的,小姐。”
如言走到门前,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确定思儿已远去,她才松了口气。
如语走上前来,压低声浪道:“我立即到你的厢房里去。”
如言点了点头,打开房门,迎面是一阵清冷的夜风,她再度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把妹妹送到自己的厢房里后,她遏制着心头的惶恐不安往荆府外走去,秋末冬初之际,时辰虽不为晚,夜幕却早已深沉得如压于心头,使人无端地压抑不已。
她缓步走在熟悉的青砖小路上,穿过回廊,走出仪门,放眼庭院中的小桥流水,满目怅惘。
也许,已是最后一次,认真地看清这个家的一切。
池边的灯笼光息昏蒙,淡淡的光晕朦胧地投射于清澈的池水波面,竟亦有几许潋滟的意味,看得离人目眩眼花,心潮澎湃。
在这个富丽的庭院中,他曾那般张皇无助,问她,这个家是否真的要散了?
她说,这个家,只要有他,便永远不会散。
不远处,徐管家正领着几名家仆前往侍卫搜查过的厢房收拾,她不由有点心慌,下意识地回过身去,正想从另一个方向的侧门走出庭院,徐管家却瞥眼看到了她的背影,高声道:“花二小姐,左侧小门暂时关闭了,您还是从正门出去罢!”
花如言不得已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徐管家,此时的风势越发猛烈,飒飒地吹打着光息微弱的灯笼,院中的光亮时明时暗,人面模糊不清。她缓步向正庭大门走去,徐管家看她不言语,亦不再搭话,径自吩咐家仆收拾房舍。
背后有细碎而压抑的声响,徐管家有条不紊地指挥,家仆们不敢怠误地忙碌,汇成风中一股零落的萧索,似有一份若隐若现的不舍,缭绕于心头,她更放缓了步子,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感觉着这偌大院落中的空寂与冷清。
可是她从来未曾想过,如果有这么一天,他一去不复还。
如果有那么一天,再没有了他。
她望向前方,只要走出这扇正庭仪门,便再远离这个家一分。纵然这个念头如此的椎心,她仍然强令自己迈步向前走去。每步坚定,不再回头看一眼,不想在最后,成了再不能前进的遗憾,不过是空悲切罢了。
来到洞开的朱漆大门前,她看到大门两边有数名侍卫把守,肃穆庄严,似是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墙。不由略有不安,垂下头来,竭力使自己以轻盈自如的步履走下门前台阶,正要若无其事地离去,为首一名侍卫上前拦阻道:“田公公有令,你不得离开荆府!”
她暗暗惊心,面上只一派从容,抬起头来直视那名侍卫,道:“我并非荆府中人,为何不可离开?”
那侍卫狐疑地打量着她,道:“你分明便是那花氏!”
她如芒刺在背,一股森寒之意自身至心蔓延开去,直教她指尖发凉。她强自镇定道:“我是花氏的胞妹……我来荆府,只是看望姐姐。对于府内发生的一切,我一概不知。”
那侍卫却并不予采信,冷声道:“今日我在庭院中看到过花氏,分明就是你!什么妹妹?你别妄想换了副打扮就能逃脱!”
花如言刚想开口分辩,却听门前有人扬声道:“不必进府寻见,花氏在此。”话音未落,只见身穿一袭缕暗花纹滚宽天蓝领口对襟长衣的花如语款款步下了台阶,堕马髻上一支小巧的镶玛瑙银钗在昏暗的光息下闪动着幽然的流光,映衬着她端庄静娴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清雅。
她与花如言相视了一眼,不慌不忙地走到那侍卫跟前,有礼地欠一欠身,道:“花氏姐妹样貌相似,乃为平县中人所皆知的事情。花氏如今便在此,想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你们眼前逃脱的。而花氏娘家中爹爹尚有病在身,急需妹妹回家照料,唯求你们莫要为难民妇的妹妹。”
花如言听花如语说到“爹爹尚有病在身”一句时,语气依旧平和无澜,虽知如此只是脱身之计,心头仍不自觉地揪紧了一下。
花如语径直来到花如言跟前,推一推她的手道:“如语,你回去以后,千万不要告诉爹爹今日发生的事,免得他老人家劳神担忧。”
侍卫眼见此情此景,深信不疑,亦不再阻拦,默然地退开了一旁。
花如言一手把如语拉住,低声道:“我走了,你小心,保重。”
花如语微微地侧过脸,会意地向姐姐点了点头,道:“你也是。保重。”她凑近姐姐的耳畔,加快了语速轻声道,“花家亦非久留之地。”语毕,放开了姐姐的手,退后一步,朝她挥手作别。
花如言不及细思妹妹的最后一句话,转身快步走进了灰蒙蒙的夜幕中,往那久违的家所归去。
推开家门,她轻手轻脚地往厅堂内走去,路经内堂时,看到八仙桌上凌乱地摆放着盛装首饰的锦盒、绣上吉祥物的布料、正红喜服、礼饼等物,均为行聘的彩礼,她心下不由思疑,莫不是乔海早已向爹爹提亲?
爹爹的厢房已是灯火全无,站在门前,隐约可听闻爹爹的鼾声。她稍觉心安,移步前往如语的厢房。
床铺的里侧,被褥之下,有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掀开重重褥子及里垫,果然看到了一封信函,她忙不迭将之拿起,展开书信,借着窗外一点茫茫亮光细阅起来。
信中所述与如语告知的无异,只是子钦除了提及白继文一事外,还于信末写上:另惊闻汝已嫁予平县荆官人为妾,吾心痛悔莫及,实不应一再延误返乡之期。本意欲于上月向上峰告假,又因政务繁忙未可获允,奈何。本月上峰另予交托吾至青州办置公文事宜,吾必从中偷闲,返至平县,唯愿汝可鉴谅。
她读罢此信,禁不住苦笑出声,一手把信笺揉成团,紧紧地攥于掌中。
没有丝毫犹豫,她点燃灯火,把手中的纸团置于火芯之上,凝神目视着金黄的火舌一点一点地吞噬满书心酸言的信笺。
不必记,不该记,便应与此信一般,终成灰烬,散落于一桌,一地,清扫而去,便再了无痕迹。
她吹熄灯火,离开了如语的厢房,再度来到爹爹的房门前,房内漆黑一片,她小心地轻步往内走去,没想脚下一绊,竟踢在了一团软绵绵的物事上,幸亏并没有发出太大声响。她正要松口气,却感觉那团物事忽而重重地挥打在她小腿上,她一惊,立即往后退去,大声叫道:“爹!”
她慌忙上前把爹爹扶起,与此同时,更闻到一股呛鼻的酒气,执扶爹爹臂膀的手掌湿漉漉的,想必是打翻的酒水。她痛心地蹙起眉,吃力地把沉重的爹爹扶到了一旁的椅上。
花长兴这时慢慢醒转过来,黑暗中,隐约可见女儿的身影,他下意识地用力将其一推,嚷嚷道:“谁让你进来!你这个不安好心的煞星,走开!我不要你碰我!”他显然是酒醉未醒,神志昏沉,一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赶着,丝毫不容她靠近自己半步。
花如言惶然失色,切声道:“爹爹,我是如语。”
花长兴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是谁,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他从椅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手指向她,恨声道:“你又想耍什么把戏?你以为攀上了乔家少爷,便能飞上枝头吗?我偏生不让你得逞,我不会允许你再去连累你姐姐,如言被你害得已够惨了!”
花如言整个儿怔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黑暗中爹爹盛怒的脸庞,半晌,方颤声道:“为何如此责怪如语?如语并没有伤害……姐姐,并没有。”
花长兴脚步踉跄地逼近她,道:“我要把你嫁出去!我已经答应了祁县秦家的提亲,我要把你嫁得远远的,再不容你踏进花家一步!”
花如言想起适才在内堂看到的彩礼,顿时明白过来,如语前来相求自己成全她与乔海,便是因着想逃避爹爹的逼婚!难怪如语会道出“花家亦非久留之地”这样的话,除却久留此地会让爹爹识破她的身份,更因爹爹早已与祁县秦家达成了婚盟!她心内又是惊又痛,爹爹如此痛恨如语,着实让她意想不到,而更让她难过的,是即将远离家乡之前,竟无法为爹爹尽一孝道。
花长兴趴伏在地上,脑袋浑浑沉沉,最终竟陷入了昏睡中,再不复感知。
花如言拿来被子为爹爹盖上后,缓步离开了他的房间。
当天际破晓,耀眼的光亮照射在花长兴的眼帘上,他蓦然自睡梦中惊醒,直直地坐了起来,身上的被子随之滑落,一封书信自被子上掉下。他揉了一下视线模糊的眼睛,拾起信笺,随手展开来,只见上书:父亲道鉴:过往种种,女儿心有万般负疚,自知无德侍奉父亲,徒惹父亲多有劳思,此为大不孝,然女儿无可赎罪,唯就此辞别,渐入严寒,伏福躬无恙,珍重自爱。不孝女敬上。
阅罢此信,他脸色大变,握信的手不住地颤抖。然而,不知何故,他却并不为此而愤怒,只有一股浓不可化的悲戚蔓延于胸臆间,犹如当日目送如言走上荆家花轿,逐渐远去的一刹那,痛彻心扉。他把信贴进胸怀,抱头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