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州风光果然是别具一番特色!”马上的慕容显畅快地大声嚷嚷着。
李熹淡笑,“这八百里秦州自然是名下无虚!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王侯将相都是以此为根据地,养精蓄锐,不断开疆拓土,才得以壮大起来的!”
“最多三天我们即可到达天水了。”萧怀远不经意地看了眼向晚。
向晚稳坐于马上,目光有些朦胧。到了天水后,离长安也就不远了!一阵冷风吹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袍,为了路上方便,她此时仍做男装打扮。
“要不要多加件衣物?”李熹关切地看她。
“不用。”向晚微微一笑,“这和关外的风沙比起来可差远了。”
萧怀远身形微震,看着向晚,神情复杂,欲言又止。这些日子的共行,他对向晚这三年来的生活已经有了了解。这数天来他的心绪极为复杂,怜惜、恼怒、愧疚、失落种种感觉缠绕于心。
李熹微笑,眸中带了淡淡的怜意,“虽才是初冬,可这风还是极为冷凛,我看还是给你租辆马车吧!”
“不用了,马车太憋闷,我情愿受些冷风也不愿意放过这番美景。”向晚微笑拒绝。双眸透过冷冷的空气欣赏着眼前这一幕景致。此际虽然只是初冬,但青绿的小麦已经长得快有一个手巴掌那么高了,麦田间有小河从中蜿蜒穿过,一眼看去怎么也望不到头,而远山的轮廓线条却又异常地笔直硬朗。这一马平川的平原景致美得壮阔却又生机勃勃,与关外那无边无际的漠漠黄沙相比,却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情。
向晚深吸口冷凛却清新的空气,陶醉之余却有丝遗憾,“若是我的驴儿还在就好了!”
李熹轻笑,“你那驴儿既是高人所赠,必定也能悟到这人间缘生缘灭乃是自然,你就不用耿耿于怀了。”
向晚笑睇了他一眼,“你这在是拐着弯儿骂我还不如一头驴儿看得清得失吗?”
李熹忙一拱手,眸中笑意盈盈,“岂敢!岂敢!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
“君子养心,莫善以诚。”向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暗讽他此时以谎话骗人,有失品德。
李熹眸中笑意更盛,也不言语,只把一双灼灼的眼看定了向晚。
向晚开始还能和他对视,片刻后,却再也熬不住地避开他的眼。李熹低笑出声,向晚也不理他,但面上却不知怎的竟有些微微地发红。
忽听得马蹄声自身旁响起,她微愣,抬起头来,却看到萧怀远正越过她和李熹朝前驰去,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恍惚瞟见那握着缰绳的指骨略有些发白。
向晚有些愕然,面上的笑意不自觉地收敛了起来。自那夜的竹林偶遇之后,他就是这副样子,满怀的心事和偶尔突发的烦躁。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怀远,这个他让她觉得陌生,但是却不能做到对他漠不关心,置之不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完全斩断了对他的情意,看到他,总觉得自己的心中酸怅复杂,总也理不清是何种滋味。
见向晚对着那道驰在前面的背影蹙眉凝思,李熹满是笑意的眼微沉,渐渐变得晦暗难懂,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一侧的慕容显微叹。又来了,这三个究竟在玩些什么?偶尔总要来上这么一下,把这一路欣赏美景的气氛破坏得七零八落。小心地偷瞄了三人一眼,他决定还是只作壁上观。他这主子虽然外表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却是一头把利爪和尖牙都藏匿起来后躲在羊群里的苍狼,若惹到了他,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一行人不再赶路,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开始歇息。萧怀远的两名手下和李熹的两名护卫配合默契地张罗着食物,向晚原本要去卸下马背上的行囊,但两个男人却难得意见一致地阻止了她的动作。她此时正坐在暖暖的火旁,喝着护卫奉上的热茶。食物的香味渐渐散发开来,大家也都各自做好了手头的工作。
“向晚……”
“晚儿……”
向晚一僵,看着李熹手中冒着腾腾热气的羊肉汤和萧怀远递过来的饼。她稍一愣神,忙伸手把两人手中的食物都接了过来。想要说点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这样的气氛有些怪异。她好不容易挤出的笑脸也有些僵硬,只好借低头吃东西的动作掩饰下心中的不自在。
“晚儿从来不吃膻腥味重的食物。”萧怀远朝火中投了段枯枝,跳动的火光映得他的脸庞忽明忽暗。
“是吗?”李熹侧头看她,眼中神色不明。
“没什么的!这些年独自在外已经习惯了。”向晚匆忙解释,并验证似的垂头喝了口滚烫的热汤。
李熹的眼中闪过抹笑,口中却道:“幸好你改了这习惯,否则如何能在以牛羊肉为主食的关外生活下去!”
萧怀远进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僵,眸中闪过一抹近似痛楚的光。
“每一个人都有许多过去,那些“过去”只代表着已经逝去的东西,最多只能存于回忆中,却不见得就能主导现在的生活。”李熹淡淡地说着,看向萧怀远的眸光却有些幽冷。
萧怀远身子一僵,冷冷地抬头,“我想这论调一定适用于李兄这类人,但却不见得就适用于所有人。”
“萧兄认为这是我个人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吗?”李熹微勾起唇,看似浅笑的表情却让人生出冰寒的感觉。
“是不是自以为是,相信李兄心中必有定论。”
“有道理!是我愚笨,这种事自个儿心下明白就好,怎么能去问别人,尤其问询的对象还是萧兄。”李熹连连颔首,面上仍是温润淡雅的笑着。
“李兄能……”
向晚轻咬下唇,急急地开口:“怀远,你们别只顾着说话,汤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萧怀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自李熹面上一掠而过,咽下了口中未尽的话。
向晚却有些恍然,忽觉手一紧,一惊之下正对上李熹略有些不悦的眼。她心中一震,脑中思绪万千,木木地啃着手中的食物,却早已食不知味了。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不时地响起。慕容显的眼在三人面上轮流转过,也不敢轻易打破沉默。
向晚吃完手中的食物,默默地缩入已经铺垫好的毯子中,蜷缩着身子,轻合上眼。过了一会儿,耳内听得一阵之声,知是其他人也在准备休息了。四周很快安静了下来,只余林间呼呼的风声不停地吹着。她轻呼口气,睁开眼来,许多事情纷至沓来,却哪有丝毫睡意……
朦胧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悉索声传入耳中,她微皱了下眉头,之前思虑过多,此时睡意方浓,是以根本无心察看。
正欲沉入睡眠中,她忽然觉得肩上好像多了些什么。心中一惊,蓦地张开眼来。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庞正贴在自己面前。她一惊,几乎失声而呼,肩上的手轻移,捂住了她的口,“别出声!”那声音低得近似耳语。
“怎么了?”向晚轻声低问,敏感地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
“有东西正在靠近我们。”
向晚眉一皱,“东西?”李熹的这个用词有些怪异,但她此时却不及问。在李熹的示意下,她轻轻地起身,这才察觉所有的人都侧耳倾听着四周的动静,面上神情俱都严肃无比。
向晚心下略有些惭愧,暗骂自己怎么这般大意。忽觉李熹轻握着自己的手掌一紧,她急抬首,却看到李熹冷峻的表情。她微微心惊,不知是什么竟让这一直淡若春风的人露出此等神情?她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微吸一口气,正欲说些什么,身子却忽地僵住。这是什么味道?她又嗅了嗅,一股腥臭而令人恶心的气味正冰冷地传了过来。
“是蛇,大家小心。”李熹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向晚浑身僵住,脑中作响,勉强镇住心神,可手足却瞬间冰凉到了极点。正自惊慌,忽觉身畔一暗,原来是萧怀远闪身护在了她身侧,“别担心,我们会护你周全的。”他的声音低沉,在冰冷的暗夜里透出丝丝的温意。
向晚感激地对他一笑,她什么都不怕,可独对这类冰冷的爬虫类生物却是惧到了极点,因此这一抹笑容也变得极为勉强。
簌簌之声越来越响,腥臭的气味也越来越浓。看这光景,正在靠近的蛇一定不少,向晚颤声低语:“我们最好不要呆在树林里。”
“来不及了,这林子已经被蛇群包围住了。奇怪,冬日里那来这么多的蛇?”萧怀远低语,声音略显沉重。
“这蛇群行进极有规律,而且居然有这许多,恐怕有人正在指挥。”李熹若有所思,眼神忽地一凝,“多弄几个火堆,让光线充足些。”
四名护卫很快地动作起来,“慕容显,发信号叫些人前来。”
慕容显低应一声,手臂微动,一尖锐的声响伴着火花升上半空,那道光亮在暗沉的空中极其醒目,停留了一会儿后,慢慢消失不见。
慕容显低问:“公子,要不要撒些雄黄粉在四周?”他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心下也有些暗惊
“蛇太多,你们身上那点雄黄粉根本无济于事……”李熹声音稍一停滞,继道:“把你所带的雄黄粉给我。”
“来,把它涂在身上。”李熹接过雄黄粉,转手递给向晚。
“留着待会紧急的时候用吧!”向晚不接。
李熹不语,拉过她就在她皮肤裸露部涂抹起来。向晚面色有些微红,欲待挣扎,却听得萧怀远道:“你虽然身手不弱,但却自小怕蛇,待会儿毕定不能全神应付,还是小心些为好。”
向晚微怔,知道他们都极关心自己,为了不让他们分心照顾自己,她不再挣扎,乖乖地拿过雄黄粉在自个儿身上涂抹起来。
簌簌的声音已近在耳边,密密麻麻蠕动着的暗影在火光的照映下蜿蜒而来。眼看竟有如此之多的毒蛇,众人面上都有些变色。
“大家快围成一个圈子。”李熹的声音沉稳地响起,温和而带有些镇定人心的力量。众人身子关速移动,很快围成一个圈。李熹伸手一带,把向晚推到圈子中心。
向晚欲言,李熹温言道:“别逞强,照顾好自己就行。”
“只有你没事我们才能安心。”萧怀远也转首看她。
向晚面色苍白,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抖。她乖乖地步入圈内。李熹温暖的手在她掌心一握,鼓励地对她一笑,转回身面对蛇群。须臾间,群蛇已蜿蜒游至身前。众人面色沉肃,李熹手掌一扬,一蓬银光射出,蛇群一阵纷乱,十余条毒蛇吱吱一阵痛叫,身子扭曲,却已游动不得。众人心神稍定,手中兵刃齐出。
向晚手足冰凉,耳中只听得兵刃劈空声、毒蛇吱吱痛叫声不绝于耳。腥臭之味愈来愈浓,中人欲呕。众人把她保护得很好,并没有毒蛇能冲破防护圈近得她身。握紧手中的软剑,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她谨慎地关注着四周。
群蛇一阵急攻,并没奏效,反而死伤众多,攻势稍稍有些缓和。众人方得喘口气,忽然听得一阵嘘嘘的竹哨之声响起,但见蛇头晃动,不断地涌上前来,势头反倒比先前还要来得急了许多。众人不敢怠慢,尽力挥动手中兵刃,又是一阵激烈的砍杀。也不知过了多久,地上蛇尸堆集,下脚处俱是湿滑无比、浓稠膻腥,所有人都杀得手足疲软。而竹哨声仍嘘嘘地响着,蛇群仍源源不绝地攻击上来。
正值万分紧张之际,忽听得林外一阵呼喝之声,慕容显面上一喜,“我们的人来了。”
李熹面色沉静,奋力砍杀之余,似侧耳倾听着什么。
此时那竹哨声忽地尖利了起来,阵中竟不时有毒蛇纵身跃起,飞扑而来。众人一惊,顿觉疲于应付,霎时险象环生。
“东南方向,十丈以内。”李熹忽地低喝。
萧怀远与他对视一眼,“我去。”
李熹稍一犹豫,侧首看了身旁的向晚一眼。
“交给你了。”萧怀远也看了向晚一眼。
李熹微一颔首,“我助你过去。”说完之后,长箫交于左手,右臂发力一振。萧怀远借这股劲道飞身而起,身形快速掠过被蛇群包围的圈子,堪堪要落地之时,伸臂在枝干上一点,身子再度拔起,再落下之时已看不见身形了。
李熹这一分神,已有数条毒蛇趁隙扑了过来。他长箫连点,着着击在毒蛇的七寸之处。黑暗中,一条毒蛇无声无息地扑至他左侧,待到发现后想要回救已是来不及了,而其余各人正自顾不暇。正在这危急时分,忽见剑光急闪,那蛇从中断为两截,落于地下。他略一侧首,看见向晚正面色苍白地立于他身侧。
李熹伸手与她相握,暖暖的温度让向晚心下稍定,“退回去。”他并不看她,温声命令。
向晚不语,咬牙挥剑,霎时斩断数条飞扑过来的毒蛇,面上更见苍白,但却毫无退意。
李熹见她如此,不再催促,只对她暖暖一笑,身子与她贴得更。向晚心中一暖,觉得恐惧似乎淡了许多。因萧怀远离去而出现的缺口又补了起来,但此时,众人尽皆筋疲力尽,而火堆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情势仍然危极万分。竹哨之音愈见尖锐,蛇群的攻击更加疯狂,侍卫已去其三,只有慕容显与另一名护卫和云李二人还在苦苦支持。
李熹击落一蛇,回首却见一头呈三角形的蝮蛇正飞扑至向晚身侧,向晚云鬓微乱,正奋力斩杀着,浑没察觉已潜至身边的危险。李熹不及相救,只来得及奋力一扯向晚的手腕,接着身子一旋。他只觉肩上一痛,手上却毫不停留,那条蝮蛇骤然飞出老远。
向晚自李熹怀中抬起头来,面色一变,“你受伤了?”
“没事。”李熹再击落一条毒蛇。
“别再用力了。”向晚大急,剑光一闪,又有数条蛇尸坠地。
慕容显与另一名护卫急趋过来,紧紧地挡在他们身旁。此时四面八方都是毒蛇,原来相护防守的圈子早已七零八落,众人尽都额头见汗,心下发凉。忽听得哨音尖锐,几欲让人耳鼓欲裂,数条蝮蛇飞跃而起,来势如电。慕容显眼一闭,正欲倾尽全力做最后一搏。忽见一团灰雾自身前洒过,数条飞扑的毒蛇急急退了回去,速度之快竟不亚于前冲之势,其他的毒蛇也似有察觉,攻势一滞。
“你身上还有雄黄粉?”李熹低问。
“只有刚才撒出去的这一点,再也没有多余的了。”向晚苦笑。
“公子,你快看!”慕容显的声音里有着诧异。
向晚与李熹一看,蛇群已然停止攻击,竟然正在退去。只是却显得混乱,不若之前的井然有秩。
“哨声也停了。”李熹侧首细听。
忽见人影急闪,十余条身影闪现出来。慕容显高声招呼,那些人影急急地护在李熹身前,此时毒蛇虽多,但明显已失去了控制。这些人身手都不弱,偶有慌乱的毒蛇游至,尽皆被斩断,其余的都慌乱走避,明显已不足为惧。
李熹见局面得以控制,心中一松,提紧的一口气缓和下来,只觉一阵眩晕,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向晚一直关注着他,见此情形,扶住他急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慕容显趋身上前,急急地塞了一颗药进他口中。向晚此时已撕开他肩上的伤处,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此时天色已微明,只见伤处黑亮肿胀,两个牙印清晰可见,衬着周围白皙的肌肤,更显得触目惊心。
“刚才那药能解蛇毒吗?”向晚转头看慕容显。
“不能,这毒太重,只能暂缓。”慕容显面色难看地摇头。转身写了些什么在纸上,与后来赶到的人低语了数句,一只浅黄的隼鸟快速地飞了出去。他回过身上,面有忧色,“我已让人去请大夫了,只是不知……”
向晚面上一紧,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她握紧李熹的手,“你觉得怎样?”
“没事,别担心!”李熹温柔地对她一笑,只是唇色却有些苍白。
“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缓解毒发吗?”向晚看向慕容显。
“没有,只能等。”慕容显黯然。
“怎么了?”萧怀远的声音突然响起。
向晚一震,急急回头,“怀远,他中毒了,你有没有办法?”
萧怀远一怔,眼神自她面上掠过,把那分苍白与慌乱攫入眼底。他移开眸光,“我看看。”
向晚让开些,但手仍与李熹紧紧交握。萧怀远面无表情地淡淡一瞥,执起李熹的另一只手,专心地把脉。
向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他面色越来越阴郁,她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沉。直至萧怀远放开李熹的手,向晚仍不敢开口询问,一双眼却死死地盯住他不放,所有的担心与忧虑尽都现于双眸中。
“会没事的,不用担心。”李熹轻握她的手,眼神已开始散乱。
“已经去请大夫了,能支持到那时候吗?”向晚轻声问着。
“只能等!”萧怀远伸手轻抚她散乱的发丝,“这蝮蛇剧毒无比,他中毒后又妄用真力,所以……”
向晚神色惨然,颓然坐于李熹身畔。李熹此时已经陷入昏迷,向晚茫然地握紧他的双手,似要传些力量过去般。忽然,她眼神一闪,“把毒血吸些出来,是不是可以缓解毒性?”
萧怀远一怔,“不错,但是吸毒之人也极其危险。”
向晚眼中一喜,急急转至李熹肩上的伤处。。
“你要干什么?”萧怀远急急地抓住她俯低的身子。
“我帮他吸出毒血呀!”向晚奇怪地看他气争败坏的样子。
“这样你也会没命的!”萧怀远抓住她的身子不放。
“怀远,我不要他死!”向晚静静地看他。
“你不要他死,就让自己去死吗?”萧怀远眼中闪过抹绝望,满是不敢置信地看着向晚。
“云姑娘,还是我来吧!”慕容显与一名男子走了过来。
“他是因救我才被毒蛇咬伤的,怎么能连累你们无辜受累?”向晚拒绝。俯下身子,嘴唇往那肿得发亮的伤口上凑了上去。
慕容显阻之不及,只得连声惊呼。
萧怀远眸中晦涩暗沉,面上神情难测,忽地提起手掌击中向晚颈部。向晚低呼一声,不及回神,便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向晚发觉自己安然地躺在床上。抚着有些酸痛的后颈,扫了眼四周的阵设,她蓦地坐起身来。
李熹!李熹怎么样了?她急急地打开房门,这儿显然是客栈。入眼即见数名男子守在相邻的一个房间门口。
“他怎么样了?”她急忙迎了过去。
“禀云姑娘,公子没事了。”其中一人恭敬地躬身回答。
向晚不及回礼,推开门走了进去。眼前的情况却令她一愣,“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没事吧?”她愕然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李熹与萧怀远,喃喃地询问立于一侧的慕容显。
“暂时脱离危险了,只要待会儿能醒过来就没事了!”
“怀远……为什么也会躺在这儿?”向晚伸手抚向自己后颈,是他打昏自己的吗?
“萧大人打昏你之后,不顾阻拦地替公子吸出了毒血。”
“是吗?”向晚跌坐在床榻前的椅上,有些恍惚。他是为了她才不顾自己性命地救了李熹的吧!
她的眼转向昏睡在一侧的萧怀远。他此时双眸紧闭着,敛住了总是温厚沉稳的笑颜,曾经无比熟悉的五官添上了岁月的痕迹,俊逸之外更多了些男儿气息。这样一个男子是可以令得无数女子为之醉心也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吧!他原本是她以往的生命中最为留恋的一切,可此时……
她闭了闭眼。她有多久没有这般近距离而仔细地看过他了,她的手指略有些颤抖地抚上他的脸庞,这般熟悉的线条!可三年的分离与隔阂却让那些曾无比熟悉的感觉也变得陌生了!
低低的呻吟传入耳中,她蓦地收回手,看向一侧,只见李熹动了动身子,看上去似有些不舒服。慕容显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屋子,向晚轻悄地走近李熹的身旁,察觉他嘴唇干裂,便用手巾沾了些水轻轻地点在他的唇上。李熹的唇动了动,似乎还要更多,她心中一喜,忙又沾了些清水送至他唇边。一会儿之后,看他不再嚅动嘴唇,她才放下手中的杯子,欲要去看萧怀远,却忽然觉得手一紧,她回头,正迎上一双幽深的眸子。
“你醒了?”她惊喜地问。
“你要去那儿?”刚刚苏醒过来,李熹的声音有些嘶哑,不复一贯的温润,但却多了丝迷惑人心的慵懒。
“要喝点水吗?”向晚看向他仍然干裂的嘴唇。
“你刚才是要去那儿?”不理会她。李熹又问了一遍,有着些莫名的坚持,却又仿佛一个孩子索要大人的关注时般执拗。
“刚才……”向晚微怔了怔,“我刚才是要去看看怀远呀!”
李熹眼神一黯,“你不守在受伤的人身边,却去看那个家伙做什么?”
“可他也受伤昏迷不醒了呀!”不知怎的,向晚有些想笑。
“他也受伤了?”李熹面上仍是不悦。
“是呀!还是因为帮你吸出毒血所以才昏迷的。”向晚微微侧开身子,让他得以看到躺在另一张床上的萧怀远。
李熹眸光一闪,“我不认为他和我的交情好到可以为了救我而不顾自己生死的地步。”
向晚心中一震,面上不禁有些微红。李熹见了她面上神色,稍一思索,便即恍然,“是你要帮我吸出毒血,所以他才不得不帮我的吧!”他看了眼另一侧躺着的人,无论喜欢与否,那人救了他是事实,“他怎么样了?”
“大夫说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
“唔!”李熹低应了声,“给我点水。”
向晚一愕,忙转身取过水来喂他饮下。
“帮我把慕容显叫进来。”李熹斜倚在床上,因为毒伤初愈,面上仍有些憔悴。
向晚不及起身,门口已有一个声音道:“公子找我有何事?”
向晚移步走到萧怀远身畔,见他仍然未醒,便如法炮制地用手巾给他润唇。
“查清楚是谁了吗?”
“卢陵王。”
沉默了会,李熹的声音响起:“也怪我太大意,竟没想到他仍然不死心。”
“要不……”
“这次就算了。”李熹微闭双眼,“就当是还了他的兄弟情分,不过……”他倏地睁开双眸,眼中寒兴闪闪,“让人留意他那边的情况,若有下次,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是。”慕容显恭敬地回答。直起身来,却看到李熹扫了那厢正为萧怀远喂水的向晚一眼,他稍一凝思,立即乖巧地说:“萧大人的毒并不太重,相信也快要醒过来了。”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却也不小,正好能让屋内的人清楚地听到。
李熹瞥了他一眼。
他心中一凛,“先前为了方便保护,所以就让您和萧大人同处于一间屋子……”
“好了,下去吧!”
“怀远,你醒了!有没有那儿不舒服?”
慕容显刚走到门口,却忽然听到向晚惊喜的声音。悄悄地回头,正好看到李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掩住眼底的笑意,他正准备离去,这三人之间的事情,他这个外人还是少插手的好。但一声熟悉的轻咳却止住了他迈出的步子,回过头来,触及李熹的眼神,他心底暗叹一声,满面堆笑地走到萧怀远的床边,“萧大人,你终于醒了。”
萧怀远微微一笑,“有劳费心了。”他神色不动地看着慕容显接过向晚手中的杯子,极其自然地坐上他的床头,代替向晚做了手头的工作。眼微微地瞥向一侧,李熹正温雅地冲他微笑。
他略一颔首,淡淡地收回眼,眸光在向晚喜悦的面容上转了一圈,眼底终于带了些真心的笑。
正好有人送上药来,向晚伸手去接,慕容显抢先接过,“云姑娘,还是我来吧!”
一声轻咳适时地响起,向晚一怔,回首却看到一双幽深的黑眸正看着她。她脸上蓦地一红,忙起身取了另一碗药走了过去。
李熹也不言语,任向晚把药吹凉了送至口边,然后配合地喝下。房内安静无声,只有汤匙偶尔和药碗相碰的声音响着。向晚力持自然地喂药,但面上不知怎的却渐渐有些发红。
盯了她良久,李熹的眼中终于带了一点笑意,面上却故作不知,“你很热吗?脸都红了!”
向晚一愣,眼底已带有些恼意。
偏李熹却促狭地眨眨眼,面上略有挑衅之色。
向晚口唇微动,忽地忆起了房内还有其他人,忍不住向后偷瞄,不料却正好对上一双暗沉得看不出情绪的黑眸。她一惊,心中窘迫,一时竟忘了转回头来。正自愣神,忽觉手腕一痛。
李熹笑笑的俊脸靠了过来,“怎么了?”
向晚不及作答,却听到另一边重重地一哼——
“劳烦慕容先生送我回自己的房间。”
她身子微动,可是捉住她手腕的力道却不肯放松,“我的药还未喝完呢!”
向晚敛下眉,不再妄动。耳听得身后作响,一会儿后归于平静,而手中的药也终于喂完。
“你在不高兴?”李熹温温地问,面上神色不明。
“没有。”向晚有些莫名地看他。
“你总要有个决定吧!这样对谁都好。”李熹似是叹息了声,双眼却温柔地凝视着她。
向晚脑中轰然一声,面色有些苍白。她是吗?她一直这样犹豫不决,原来自己不痛快的同时,也在伤害着他!
李熹面上不忍,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苍白的脸,“回去吧!休息一会儿,有什么以后再说。”
向晚颔首,满脸的若有所思……
躺在屋内的床上,她的脑中反倒一片清明,早就有选择了不是吗?为什么不痛快说出来,还要这样伤人伤己?
夜。
寒风呼啸而过,向晚抱膝坐于屋外,脑中思绪万千,历年来的往事如电般地自脑中一一闪过……
良久,她动了动有些麻木的双脚。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她回身,面上绽出笑容,“怀远,还未睡吗?”
“大约是日间睡久了,现在反而没有丝毫睡意。”他笑笑地靠着她坐下,一如以往那无数个夜晚。
“夜间天凉,你的毒伤无碍了吗?”向晚看他随意地坐于冰凉的石上,不觉有些担忧。
萧怀远宽慰地朝她一笑,“毒已经解了,我身怀内力,这点伤早已不碍事了。”
“怀远,今天要谢谢你。”沉默了片刻,向晚低声说道。
萧怀远微一沉默,“谢什么?谢我救了他吗?”他的声音里带了些苦涩的意味。
“不是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向晚柔声地说。
萧怀远一怔,有些自嘲:“我与他远远还没有以命换命的交情!想必他也是明白这点的。”
“是,他知道。”向晚默然。
“那倒挺好,我可不想让他因此对我生起感激之心。”
向晚微笑,“其实你们两人应该是很合得来的朋友的!”
萧怀远仰首看向黯沉的天际,半晌才道:“我和他永远不可能是朋友!”他看着向晚,目光灼灼,“你知道是为什么?”
向晚心中一震,微垂下头,“我以为你恨我。”
萧怀远轻叹一声,握住她手。
向晚欲挣,但触及他的眼神,便止住了动作。
他微微一笑,握紧她的手,“我从未恨过你,若真要恨,也只是恨我自己。”
向晚苦笑,“那日目睹……月华的惨状时,你的眼神我这辈子都记得。”
“是呀!这三年中的无数个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悔恨着!”
“悔恨?”
“不错!”他轻叹一声,“十八年的相处,我应该相信你不是那种为了私欲而置人命于不顾的人。可是……我却……”他的身子有些轻颤。
“算了,事情都已过去。”向晚轻抚他背,微笑的唇角满是苦涩,“况且我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一幕惨痛的记忆再度浮现在她的记忆中,并不因时光的流逝而稍有褪色。那么一个鲜活美丽的生命就在一场动乱中香消玉殒,每一忆起,她的心仍一阵阵地疼痛,她低低地感喟,“如月华这样的女子,相信没有人会不去爱上她的!”
萧怀远身子一震,看着向晚的眼神复杂至极,“我并没爱上她!”
向晚浑身剧震,满眼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我分明看见你们……你们拥在一起?”
萧怀远苦笑,“是呀!我虽不爱她,却怜惜她。因此不忍残酷地断然拒绝她的示爱,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不忍推开她,只想等皇上的大业稳定后,再找机会与她说明,可谁知……”
向晚心中纷乱异常,只觉得这些年的种种俱是个笑话,耳中却听得萧怀远喃喃地说着:“这些年来我从未停过地派人四处找你,却没料到你竟跑到了关外。而我领兵于关外数月,竟也没与你相遇!”
向晚忆起关外的那些岁月,还有古道之上他带兵返回长安时的咫尺天涯。是啊!那是真正的咫尺天涯,若那次她们能相遇,就不会有现在的景况。一切,也许终将会不同!
你总要有个决定吧!这样对谁都好。
李熹日间的话突地自心中浮现,向晚心中凛然。纠葛于心中的结终于打开了,原来怀远并未有负于她。可是胸中的喜悦却不如想象中的巨大!她早该明白了自己的心的,可是此时却添了些愧疚,让她无法说出原本想要说出的话。
“你在为难?”
“什么?”向晚一愣。
“其实我已经知道你的选择。”见向晚愣愣地看他,他眼中生出丝丝缕缕的柔情,手指忍不住轻轻刮向她的鼻尖,那是他们昔日里常做的动作。
向晚眼中一热,心中却生出悲凉。
萧怀远的声音却突地变得涩然:“若说之前我还不清楚的话,那么在目睹了他中毒之后你那绝望到不顾一切、把生命的交托看得那般地理所当然之后,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向晚有些茫然,她当时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晚儿,你现在爱的是他!不是吗?”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我情愿你说任何话,也别说这三个字。”他的指尖不舍地划过眼前的如花娇颜。
“怀远,你是哥哥,最亲最亲最无可替代的哥哥!”
“很土的告别词哦!好像许多情人分手都喜欢这样说。”他恍若无事地笑,但却掩饰不了眼中的涩然。
“怀远!”向晚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轻轻地把她拥入怀中,他低低地取笑,“是不是舍不得我啊!那就别去爱他了,我会很开心地欢迎你回来!”
向晚身子一僵,终于破啼为笑,“怀远,你什么时候变坏了?”她笑着欲起身。
“别动!再让我抱会儿。”他的声音喑哑,“我怎么变,还是你口中的那个怀远。对你,永远也不会变的!”
向晚不再挣扎,权当这是一个告别,乖乖地伏在他的怀中,任熟悉的气味包裹住自己,只觉心中一片宁静……
良久,她低低地说:“怀远,记得你那日领兵至关外回来时的情形吗?”
“嗯!”他的下巴轻轻地磨蹭着她的头顶。
“那时我就在道旁的人群中看着你,记得你还看了我一眼呢!可是却没认出我来。”
萧怀远全身一震,那时的情形竟历历在目。满是黄沙的古道上,那道炙热而熟悉的凝视……如果……如果当时他听任心中的感觉仔细找寻。那么,是否一切都将会不同?
他幽幽一叹。原来,一时的错过竟是一生的错过!拥紧怀中的身子,仿佛要把所有错失的遗憾都补回来。可是心中却又无比清醒意识到,一切终将是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