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鲍鹏山说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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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王道

战国时期群雄相争,列国诸侯也都信奉只有靠武力和暴力才能称雄争霸。孟子却是当时的一个另类,主张统治者靠道德的力量统治天下,实行仁政。统治者到底应该施行“霸道”以力服人,还是施行“王道”以德服人?

从性善论推导出来的大丈夫人格,它使作为个体的人可以拥有独立的尊严,无论富贵的诱惑,贫穷的磨难,还是外在强权的压力,都不能剥夺一个人的尊严和心志,这就是孔子的“匹夫不可夺志”。

但是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过这样一句话:

有人以为,当他说人本性是善的这句话时,是说出了一种很伟大的思想;但是他忘记了,当人们说人本性是恶的这句话时,是说出了一种更伟大得多的思想。(《法哲学原理》)

黑格尔的话该如何去理解呢?恩格斯曾经说过:

在黑格尔那里,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的表现形式。这里有双重的意思,一方面,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某一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的秩序的背叛,另一方面,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第二,因为认定人性恶,当然就会在政治体制上防止恶,于是,就会建立相应的限制权力的体制。

但是在中国,却行不通,因为:

在西方,道德问题由上帝管。政治体制问题由人性管。在中国,由于上帝缺位,我们必须由人性来兼管二者。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章句上》)

为什么说最后都落在“身”呢?因为我们必须坚持“人性善”,我们才能有一个道德的屏障和根基。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寄希望于道德政治,寄希望于统治阶级的仁政。

在孟子看来,性善论不仅可以使个人变得体面,而且,还可以让国家变得善良,让政治充满温情,于是,孟子在性善论的基础上,建立了他的仁政——王道思想。

与王道思想相对应的,是所谓的霸道。什么叫“王道”,什么叫“霸道”呢?孟子自己讲过一段话: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公孙丑章句上》)

凭借武力征讨实现天下统一的,就叫做霸道。凭借仁德服众实现天下一统的,叫王道。在历史上,春秋五霸靠强大的军事实力互相征伐争霸,但这些只是霸道,而不是孟子提倡和赞赏的以德服人的王道。

有一次齐宣王问了孟子一个问题:齐桓公和晋文公是怎样的人呢?你能给我讲讲他们的事吗?孟子回答说,我不知道。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孟子·梁惠王下章句下》)

齐桓公和晋文公这两个人的身份很特殊,这两个人都是霸主,是春秋五霸的前两位。所以齐宣王问孟子这个问题,不是在谈历史,实际上在谈现实政治。齐宣王借此表明他想搞霸道,孟子肯定会反对他,齐宣王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来诱使孟子跟他谈一谈霸道,但是孟子一下子就识破了他。

孟子的拒绝非常巧妙,巧就巧在他绵里藏针。他说孔子的门徒从来没有人说起齐桓公、晋文公的事情。孔门眼界很高,我们理想的政治人物是周文王、周武王、夏禹、商汤,齐桓公、晋文公根本就入不了我们的法眼。既然没有人瞧得起他,所以孔子这个学派,关于齐桓公、晋文公的事情,就没有传授。既然没有传授,我是孔子的门徒,那我当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没有听说过,当然没办法跟你讲了。齐宣王一听这个话,也不就好意思再让孟子跟他谈齐桓晋文之事。

接下来,孟子把话题一转,今天我们也没有别的事,您又有谈兴,那我们干脆谈一谈王道怎么样?齐宣王要谈霸道,孟子把话题一转,谈王道。齐宣王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你谈王道不就是谈道德吗?王道不就是以德服人吗?那好,我请问你,具备什么样的品德可以实行王道了呢?孟子说:保民而王。

保护人民就能实行王道。齐宣王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看看像我这样的人能不能够保护人民啊?实际上齐宣王这两个问题,都是在给孟子下套子,显然孟子以前在道德上看不起齐宣王,所以齐宣王这个时候故意问孟子,那我的道德行不行啊?他想孟子一定会回答,你的德行还不够实行王道。齐宣王如果得到孟子这个回答,他马上可以转身而去了,既然孟先生你说我不行,那我也就不搞王道了,我还是去搞我的霸道去了。孟子也当然看穿了齐宣王的这一个小小的阴谋。

孔子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向好战的齐宣王,遇到了竭力反对“霸道”的孟子。而孟子却偏偏喜欢迎难而上,见缝插针地向他灌输自己的“王道”思想,常常逼得齐宣王无路可退。那么在孟子看来,信奉“霸道”

的齐宣王还有药可救吗?他又会怎样去说服呢?

所以孟子根本不给齐宣王机会,斩钉截铁回答了一个字,“可”,可以,一下子就把齐宣王的后路给堵住了。齐宣王一听非常恼火。这个恼火有两个原因:一、我小小的圈套被你识破了;二、我的后路被你堵住了。所以他很生气,马上就反问了孟子一句,你凭什么说我可以啊?

孟子告诉他,我听说有一天,有一个人牵着一头牛,从朝堂面前经过。你坐在里面正好看到了,就问这人把牛牵到什么地方去。这人就告诉你,刚刚筑成一个大钟,我要把牛拉去杀掉,用牛的血去祭奠大钟。然后你对这人说,放掉它,你看这头牛很可怜,吓得都发抖了。那个牵牛的人就问你,把牛放了怎么办?是不是大钟的祭奠仪式就不搞了?你就告诉他说,那怎么可以呢。拿一头羊把它换下来吧!有没有这回事啊?齐宣王说有这回事,就是前几天刚刚发生的。孟子说,这一件事情就足以证明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了。不过我告诉你,齐王的老百姓可不是这么看问题的。齐王的老百姓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大家都在传,说我们的齐王是一个很吝啬的人,他舍不得用一头很大的牛去祭奠大钟,把它换成一头小羊了,你看我们国王多么吝啬。

齐宣王一听觉得太委屈了,我齐国固然不算富有,可是我一国之君也不至于吝啬一头牛吧!我真的是因为同情这头牛,看到它很可怜的样子,我才把它救下来的。齐宣王给自己辩护,可是孟子不让他随便就这样解套。孟子说,我问你,你既然同情这头牛,可是你为什么把一头羊又顶上去了呢?同情牛为什么不同情羊呢?一下子把齐宣王弄得哑口无言,齐宣王问孟子,为什么会这样呢?

孟子告诉他,这就是你的仁心。至于你的仁心为什么在牛的身上体现出来,在羊的身上没有体现出来,那是因为你看见了牛因为恐惧而发抖的样子,同情心被激发出来了,你没有看到羊,当然不会对一只抽象的羊产生同情心了。齐宣王一听非常感动,就对孟子说,孟先生,你说得太好了,你这么善解人意,我内心的苦恼,别人都不理解,就你一个人能理解,我太感动了。

实际上,齐宣王上了大当。齐宣王在朝堂上和这个牵牛者的对话,齐国的老百姓哪里会知道呢?所以这是孟子故意吓唬他说百姓都在说他很吝啬,让齐宣王自己很尴尬,然后孟子把他救出来。这就相当于搧你一个耳光,然后再揉一揉,你就记住我揉你的时候了,我搧你的时候你就忘了。现在,齐宣王对于孟子很感动,就对孟子言听计从,服服帖帖地听孟子的教导了。

然后孟子开始教导他,你看通过这一件事情,我可以证明你是有同情心的,但你的同情心强到什么程度呢?你对一头牛都那么同情,为什么你对人反而不能有同情心呢?这在逻辑上说不过去,你同情心大得足以同情一头牛,偏偏对人民没有同情心,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所以孟子得出结论:你不能够对人民实行仁政,不能够把你的同情心推广到人民的头上去,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不愿意做。我现在通过以羊易牛的事情,已经证明了你是有同情心的,你是有仁慈心的,你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把你的仁慈之心体现在你的国家的政策上。只要把你的这个同情心体现在国家的政策上,王道就实现了。孟子这一段和齐宣王的对话是非常非常经典的一段,因为他几乎全面地说明了这个王道的理想。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 对曰:‘将以衅钟。’

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 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用“以羊易牛”的故事证明了人性本善,他认为实行“王道”只需把本来善良的人性推广实行即可。可是孟子美好善良的愿望,显然和当时群雄相争的局面格格不入,诸侯自然也不会乐意采纳他的建议。可是善于雄辩的孟子不甘放弃任何游说的机会。那么孟子还会为君王们开出什么样的良方呢?他又会采取什么样的新策略呢?

我们说孟子讲人性善,讲我们每个人都是善的,然后跟诸侯说,跟梁惠王说,跟齐宣王说,你们的人性都是善的,这不是在夸奖他们。说得好听一点是鼓励他们,说得不好听一点是逼他们。逼他们干什么呢?逼他们做好人,逼他们做一个好国君,齐宣王被孟子经常是逼得走投无路。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齐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老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孟子·梁惠王下章句下》)

这一次齐宣王问孟子,跟邻国打交道除了凭借武力和阴谋诡计,有没有其他的的方式呢?孟子就提醒齐宣王,小国肯定敌不过大国。但是在你强大的时候,要做一个仁者,要学会以大事小,以德服人,不要老欺负小国。

可是齐宣王已经听得够烦了,他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住,就跟孟子讲,孟先生,你让我不要好战,你说我国与国之间不要靠武力互相征伐,可是我做不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因为我这个人有毛病,我好勇。我承认我自己有毛病总是可以了吧!可是孟子说好勇没有问题,你只要不是匹夫之勇就可以,周武王就很勇,周文王也很勇,他们一旦发怒,最后的结果是安顿了天下百姓,这样的勇不好吗?所以你好勇没问题。把齐宣王的后路给堵住了。齐宣王着急了,说那我告诉你,我还有一个毛病: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我贪财,你让我在国内对人民好一点,不要苛捐杂税太多,可是我就是贪财,你看怎么办吧!按说谁愿意贬低自己呢?齐宣王把自己贬到这个程度,实际上就是跟孟子说,我讨饶了,我没这个能力,我不想实行王道,请你放过我,我就这么自暴自弃了。

可是孟子偏偏不放过他。孟子说没问题,你好货,可是你如果能够让老百姓也好货,让老百姓也有基本的生活资料,不就可以了吗?王道不是让人不好货,王道是让你在好货的同时,也能够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让你知道别人也好货,所以你给人民以基本的生活保障,那就是王道。

齐宣王真的是给孟子逼急了,齐宣王只好再一次给自己下一个道德上很低级的判断: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拜托!我还有一个毛病,我好色,这总行了吧!好色你总是没话可说了吧!可是孟子还不放过他,孟子说没问题,当你好色的时候,你能不能够做到让你国家的人民“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你要知道,人民也好色,让人民也能夫妻团聚,那也就是王道了。

孟子和齐宣王的这些对话非常有意思,齐宣王作为一国之君,不断地往自己的头上扣屎盆子,又说自己好战,又说自己好货,又说自己好色。孟子就认定,我今天就抓住你齐宣王了,只有你足够强大,而且只有你还足够明白,所以只要你能听我的话实行王道,那我的政治理想也就变成现实了。所以孟子舍不得放掉齐宣王,所以无论齐宣王如何贬低自己,但是孟子都是要告诉他,你不能自暴自弃。

孟子有一句名言说: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

人们经常会说天下国家,却未必知道天下以国为基本,国以家为基本,家以个人为基本,所以说个人最重要,人是天下的根本。有人才会有家,有家才会有国,有国才会有天下,所以说人为贵。治理天下,必须由“修身”开始。所以孟子性善、养善、推恩、仁政,这样一条逻辑线索和后来《大学》里面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完全一样的。所以我们从某种意义上讲,《大学》的思想也就是孟子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