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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那么冲动啊,辰星大人。”清瓷淡淡地笑了,“麝香山破灭了,你若仍然心存不甘,便该将力量用去对付白虎他们。难道是我领兵破了麝香山的吗?难道是我让那些凡人背弃你们的吗?”
辰星被她说得完全哑然。清瓷轻道:“你是在迁怒,辰星大人。”他颓然垂下手,怔了半晌,才道:“暗星……她让你做什么?方才就算我迁怒好了,可是神界好容易平静了,你何必要再生事?清瓷,虽然麝香山的破败与你没有直接关系,但如果当初不是你的恶之花……!”
他忽然顿住,没说下去。怪谁呢?恶之花吗?还是怪眼前这个狡猾的女人?他自己何尝不是,那么轻易就动了心,至此万劫不复,他有资格怪别人吗?
辰星长喟一声,“算了。错的,都是我们……做了那么久的神仙,连骨子里都沾染上腐朽的味道。原来一切都在变,我只是装做看不见,不知道罢了……我没能够遵守麝香王的教诲,我有罪。”他眼中泪光莹然,咬牙忍住。
一直沉默的玄武忽然轻道:“麝香王并不如你们五曜想的那般圣洁不可侵犯,他至死所做的错事,或许比一个普通凡人所犯的错更要严重。”
“放肆!麝香王岂容你随口玷污?!”辰星又忍不住瞪起了眼睛,“就算天下现在是四方的,也不许你们侮辱之前的神界!”
玄武正要说话,却听书房那里传来一阵喧嚣,那个被洗脑的城主在大声吩咐着什么,不一会,凌乱的脚步声就往正宫门那里奔去。后宫门那里寂静无声,只有盛夏的蝉鸣,微弱绵长。清瓷笑道:“看样子城主已经把人都掉开了,我们先走吧。有什么要吵的,出去说也不迟。”
三个人迅速往后宫门走去,那里果然半个人影也没有,玄武抱起清瓷,双足一点,轻松地翻过了宫墙。刚落地,辰星就追了上来,怒瞪着他,似乎非要他说个明白。玄武叹了一声,“你明明是知道的,为什么非要我说出来呢?炼红夫人的事情,司日的事情,为什么要被压下去?”
辰星脸色一白,“是那只狼妖修行了无耻的媚香术勾引了王!”
玄武不等他说完,冷道:“那我问你,她的媚香术既然有那么大的能力,怎么不见你们被勾引了去?麝香王的本领绝对不会连五曜都不如吧?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辰星哑口无言。玄武继续说道:“为什么当初炼红与麝香王欢好的时候你们下面的人通通被蒙在鼓里?为什么她刚生下司日麝香王就将她放逐去青杨山?为什么司日一个堂堂麝香王的儿子沦落到看司月和岁星的脸色?为什么司日被毁了容貌?为什么这件事被封了去?为什么……”
“你住口!”辰星再也无法忍受,大声吼了出来,吼完他的脸色却更白了,颤声道:“为了掩人耳目,杜绝悠悠众口……为了掩饰自己犯下的过错,为了保住做王的尊严!为了……为了他自己!那般高高端坐在云端,冷眼看天下众生挣扎……我原是愿意相信他的!我原本愿意相信他慈爱众生的话的!”
玄武冷道:“你们五曜大约只知道炼红夫人的事情,这事他大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最多把过错全部推到无辜的炼红夫人身上罢了!嘿嘿,妖颜惑主,言行放荡不检!好动听的借口!你知道他对白虎一族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先代白虎之神都是风华绝代的武将,而到了这一代却生出一个孱弱的孩子么?”
“你又知不知道,为什么玄武之神要有两个吗?知不知道他对阴间做了什么手脚?”
辰星背上冷汗涔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他才干涩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全是麝香王下的手?”
玄武点头,“他用了死咒诅咒白虎一族,白虎生下来的时候是死婴,如果不是先代白虎之神一直防着麝香王,早用神力在棺木上刻下法阵,白虎绝对活不到现在!白虎一族向来以聪明灵敏而闻名,加上他们具有天生的神力,举凡占卜,巫术,诅咒,星相……无一不精无一不会,何况已经连续有两代白虎做了战神,在下界妖神大乱的那年立下累累功劳。功高震主,这样的人才,麝香王怎么可能放任他们嚣张下去?说到底,他不过是枕着前代几个麝香王立下的太平盛世过下去的庸才而已!”
“当初新建神界的时候,玄武之神只有麒麟一族,暗玄武是不存在的。麝香王为了控制四方,特别是我们麒麟一族的血液有招魂的奇效,绝对不能随便流血牺牲,所以才安排了暗玄武来保护,代替我们明玄武去死。明着说是保护,其实是监视!若不是墨雪从小就跟着我,一派天真无邪,以我的行径,恐怕死了千万次也不止!”
“告诉你吧,你与荧惑这些从物中化出来的,根本不算是神,你们只是道行比较高的精怪而已!真正的神,在神界初建的时候,全是拥有异能的凡人!人死了之后便要去阴间轮回的,但初代麝香王觉得人与神应该有区别,所以与阴间王订了条约,神永生,发生意外死后魂魄即刻散去,永不回归阴间。但你知道吗?其实神没有永生的!他们毕竟是人,最多活个三五百年就死了,你当了那么久的五曜,有见过以前的五曜么?除了镇明那怪物,你还有见过别人么?”
辰星低声道:“有人说过,先代的诸神厌倦了世俗,隐居去了神秘的深山,永不出世……”
“好天真的神!你们居然愿意相信!”玄武冷笑了起来,“什么隐居,他们根本是早就死了!死后连魂魄都保不住。先代麝香王就是病死的!麝香王怕自己以后也会暴毙,所以利用神力强迫阴间结界缩小,小到无法容纳神的魂魄。你们一直禁止的敛魂术为什么突然盛行起来?如果最高处的人没有默许,这种禁术怎么可能允许使用?神不是不死,而是死了之后可以用敛魂术不断复活!把魂魄牢牢锁在肉体里面!而我们四方呢?不光因为是非人而被排斥,也因为我们是精怪拥有天生的长命而遭到嫉妒!先代的四方之神绝对活不过同期的五曜,只要五曜有一人死了,四方必然也要死一个人!这就是你们麝香王嘴里的维持神界平衡!”
辰星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苦笑起来,“你与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把之前的一切都否定了……连我这个神的存在都被否定了……玄武,你们四方真是……铁石心肠。”他的泪水终于无法忍住,潸潸流下,打湿了俊美的脸。辰星,五曜,你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你曾经虔诚信仰的一切,一切都是虚假的!或许,连你这个人都是虚假的……你只是一个水里的精怪,无意成了神,登上了云霄,便高贵起来了么?
玄武沉默了,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心下有愧,“抱歉,我无意令你伤心。”
清瓷柔声道:“你无须如此难过,原本就没有神的堕落而已。大约就是凡人做了天梯,努力攀登想成仙,触到了天门便摔落下来罢了……但谁也不能否认,努力攀登的凡人,至少看上去很神圣,很……遥不可及。”
辰星黯然道:“触到了天门,却进不去。那么真正的神,在什么地方?难道是暗星?”
清瓷失笑,“你大约是糊涂了,暗星不属三界众生。它是千万年下来人积累下来的欲形成的妖魔,对,它其实是魔。曾经活在人心里的魔。”
辰星大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帮魔?!凡人互相折磨很有趣吗?!”
清瓷敛去笑容,近乎悲哀地看着他,“你不是人,你不懂得。人倘若不互相折磨,便活不下去了。理想的地方在哪里?只要有人在,它便永远只能存在于梦想中!一面追求美好,一面却互相分歧,为了自己的私欲伤害别人。白虎新建的神界其实岌岌可危,爆发一点引子便会全部崩溃。暗星,不过想做那个点燃引子的人罢了。”
辰星摇头,“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只要知道,她不过做了一件与我一样的事情,加快崩溃。反正总是要腐朽的,不如它根基还嫩的时候尽快推翻。澄砂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白虎也一样。……我也一样。”
辰星默然,过了好久,三个人的影子都被偏移的月色拉斜,长长地,无边无际地蔓延,漆黑无比,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仿佛是一声叹息。
“真正的神,究竟在哪里呢?”
他喃喃地说着,转身就走。究竟,在哪里呢?踏破这万丈红尘,穿越这九重九的天,他们是否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说笑?用平淡的眼神看着他们这些无奈众生的各种挣扎?为什么,不出手救一救他们……?
遥不可及的不是努力往上攀登的凡人,自以为是的封神到头来只是一场悲哀的笑话。倾尽生命里所有的力量,也抵不过九重天外的淡淡一瞥。
他的喉咙里一阵酸痛,突然觉得心灰意冷。活了近千年,他从未像此刻那样,觉得痛苦绝望,即使亲眼目睹曼佗罗的死,也没有丧失全部的力量。一生的信仰,一生的尊严,此刻完全破碎了。
玄武见他慢慢走远,背影那么萧条,忍不住想追上去安慰两句。清瓷拉住他,轻道:“你现在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你给了他太残酷的一个真实,总要给一些时间让他回味吧。我们也该走了,先去落伽城待两天。我想确定一些事情。”
玄武忽然笑了一声,怆然道:“努力攀登天梯的人?我们何尝不是如此?清瓷,我们努力的样子,当真能拾到一点点神的风采么?”
清瓷叹道:“我如何知道……?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神……”
只是……玄武,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可以通过努力去达成心愿的,然而有些事,却是如何努力也无法完成的。努力攀登的人,至少可以努力让自己像神,却永远也做不了真正的神。或许就是因为得不到,才令人为之疯狂。
伏神,原来是个神话。凡人伏的,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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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异动。”
低垂着脸的术师,忽然嘶哑着说了一句话。他面前的青铜鼎无比巨大,里面跳跃着烟与火,映得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异常可怖。
“哦?”白虎从累累卷宗里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这位在下界被人称做活神仙的术师,据说他的预言从来没出过错,于是白虎便命人将他请了来,替事务繁忙没空算卦的自己预测前路。
“术师何出此言?”
术师袖子一挥,将鼎中的烟与火一下拂了去,然后他仰首忽然唱起了调子古怪的歌,“沧阑的巨兽啊!是天崖坠落的黑色星辰!盛开的花朵啊!凋零在它残酷的爪牙下!切切!不可卤莽!锁链与火焰只会令它疯癫!哭泣的人儿啊!抬起你的手腕!血与泪会在掌心结出狂妄的自由之果!切切!”
唱毕,他恭敬地伏下身子,对白虎低声道:“王明白了吗?”
白虎很想笑出声,这一番又唱又挥,声势挺大,他第一次看见有人这样占卜。但,突然他笑不出来了。巨兽,黑色星辰,北方的异动,盛开的花朵……这些,在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徘徊,渐渐理出一个轮廓。他皱起了眉头。
“朕明白了,术师请下去吧。朕自有对策。”
术师恭敬地叩首三次,这才慢慢退出了偏殿。
白虎想了半晌,忽然张口唤道:“奎宿,今天轮到女宿当班照顾暗星大人吧?”
从殿后的幽深影子里传出奎宿的声音,“回太元王,是。”
白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理理袖子,笑道:“折子看累了,走,我们去看看暗星吧。”
先不管那个术师说的是真是假,事情如果和澄砂有关,他便要好好探个究竟。如果他没记错,澄砂被甜梦锁锁住进入深睡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又给他捣蛋?
正午炽热的阳光好象一点都无法侵入这个荒芜的小殿,刚踏入殿内的青砖上,白虎便觉一股清凉湿润之气扑面而来。他忍不住笑道:“这里倒是比偏殿舒服许多,看来以后我该经常来探望澄砂才是。”
奎宿揭开墙上的垂地青帘,帘子后面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只放着一张床,一个小案。澄砂合目在床上深深地睡着,一点声音也没有。女宿坐在床边,低头静静地看着她,连白虎进来了都没发现。
“她一直睡着吗?”
白虎突然轻声问道,女宿一惊,急忙站起来转身行礼,“见过太元……”
“行了,别多礼了。”白虎摆手,悄悄走去床边,替她掖好被子,然后坐了下来,仔细看她。澄砂似乎正做什么好梦,嘴角弯了起来,面上红晕正浓,呼吸香甜可闻。她长长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看上去似乎下一刻就会醒过来对自己微笑。
白虎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摩她的脸,柔声道:“她似乎做着好梦……只是不知道梦里有没有我……”
女宿和奎宿都默契地保持沉默,脸色都没变。白虎这样的举动,他们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大概只有来暗星这里的时候,他才会露出一点温柔的怜爱之色。
“对了女宿,暗星大人最近有什么异常的行为么?例如突然醒过来,或者说了什么梦话之类的。”
他把澄砂的手握住,细细抚揉,爱不释手。
女宿垂首道:“回太元王,暗星大人一直睡着,并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白虎“哦”了一声,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没有看出任何破绽。突然,他握住澄砂的肩膀,摇了两下,“澄砂……澄砂……醒一醒?”他柔声唤着,但床上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反射性地“唔”了一声,动了动,继续做她的好梦。
“澄砂,醒一醒。我送你回家,你不是一直想回家么?”
白虎的话让后面两个人脸色大变,但谁也不敢说话。
白虎垂下身体,几乎贴上她的脸,她面上一丝一毫不正常的神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然而她只是不适地哼了一声,呼吸依旧绵长,嘴角弯得更深了,真的在做什么好梦。
白虎看了半天,终于安下心来,双手顺着她的脸一直滑下,沿着脖子,肩膀,滑去她的腹部。那里微微隆了起来,缓缓跳动着。白虎低头在她唇上一吻,轻道:“你在为我孕育生命呢,澄砂。我只盼还有时间可以抱抱我们的孩子……也盼有时间可以看到你醒过来的样子……”
澄砂只是在笑,嘴角盈满了甜蜜,睫毛如同小刷子,撩在他脸上酥麻地痒。
他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一声叹息。
“澄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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