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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过高高的铁窗,映了进来,为放在角落里的黑色刑具罩上了一层阴冷的外衣。这是一个很小很黑的房间,青砖的墙,地上积着深深的黑色积水,一股说不出的腐臭味道弥漫在周围,月光很亮,所以隐约可以看到积水里的尸骨,发青的骨骸,淡白色的烂肉,水里居然有许多早已腐烂的尸体,想来那臭味必然是从水里发出的了。
这里是坠天狱的单人牢房,如果她没记错,只有罪大恶极的妖和叛神才有“资格”被关在这里等待诸神商议惩罚的结果。
清冷的月光慢慢延伸,滑过漆黑的积水,渐渐移到黑铁的牢门上。门上的铁柱每一根都比她的胳膊还粗,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古怪的花纹,必然是咒语一类。门外有模糊的人影晃动,靴子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有些心惊,仿佛马上便要进来将罪人拖出去行刑一样。
一抹几乎看不出来的淡淡笑意浮现在她嘴角边,手脚均被粗大的厉骨铁索锁在墙上,半分也动弹不得,连脖子上也套着沉重的黑铁枷,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还可以笑得那么开心,竟仿佛有什么事情终于如她所愿的发展至此一般。
她记起了白天被荧惑带回来的时候,所看到的麝香山难得的狼狈场面。看来三万铁骑虽然没能颠覆神界,甚至一点震撼力都没有,轻易地就给消灭了,可是他们还是为她留下了最好的东西。
当时她和荧惑刚刚进入麝香山,扑鼻而来的就是浓厚的血腥味。清明圣洁的神界何曾有过如此可怕的味道?当下她就看见荧惑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仔细看去,花草树木几乎全被践踏倒地,一向清澈碧绿的天绿湖水给血染红,更可怕的是里面漂浮着无数尸体。
大地给人和妖的鲜血浸透,仿佛连天空都给映上那种血红的色泽。神界竟成了地狱,残肢断臂随地可见,鲜血凝结的过多,成了小池塘。看到这种凄惨的场景,荧惑什么都没说,只是扛着太白,拉着清瓷,飞快地往噬金宫后面走去。
刚刚穿过天绿湖,一个月白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帘之中。脚下满是堆积成小山的尸体,她就昂然站在其间,月白的华美衣裳也给血浸透,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司月女神的优雅,倒像是地狱里行刑的女鬼。看见他们来了,她居然没说话,只是极阴冷地看着清瓷,好半晌才说道:“三万铁骑,不过如此。”
她丢下手里血湿的月华剑,那柄月白的美丽的宝剑落在地上,居然溅起一片血水,将她早已染红的裙摆又弄得更湿。司月看也不看一下,转身就走,一边费力地拨着粘在一起的头发,一边冷道:“将清瓷关入坠天狱,等候诸神商议责罚。”
太白被她万分小心地送进了噬金宫,清瓷被荧惑制着,动也动不了,抬眼望去,噬金宫千年如一日,依然巍峨壮丽,司月扶着昏迷的太白,走至殿前,隐约看到一个白色衣裳的女子出来迎接。
清瓷的心忽然一热,百年以来从未活动过的心仿佛突然就给人轻轻敲了一下,热流源源而上,将她包裹。那个人,那个身影,一定是丝竹吧……她,好吗?
白衣的女子似乎很惊慌,急忙接过太白,和司月一起将他扶进了宫内,看也没有往这里看上一眼。清瓷微微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头顶传来荧惑冷冰冰的声音。
“去坠天狱。”
她就这样被关进了坠天狱,没有激烈的打斗,也没有什么抗拒,其实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她没有忘记,当她被荧惑押去坠天狱时,沿路的恶之花沾染上了那些愤怒的战士之血,越发殷红粗壮。她要的,就是这个而已。
人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具有极强的感染性,如同最厉害的毒药,中了就永远没有摆脱之日。她的恨不够深,不够强烈到让神界完全臣服在****下,她需要更强大的感情。三万铁骑的分量够足了吧……三万人与妖,每个人死的时候心里都是恐惧愤怒到了极点,用这样的血来喂花,效果才能显著吧……
她笑了起来,清瓷,你果然已不是人……心底那只魔开始冷笑,桀桀地说着什么。她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新月,心里一片空白。
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什么人偷偷摸了进来。那人走得很急,很快,仿佛在害怕着什么。脚步声一直传到了她的门口,停了下来。
“清瓷……”
一个脆弱颤抖的呼唤令她一惊,急忙回头,铁栏外怯生生地立着一个身影,用温柔却恐惧的眼神望着她,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丝竹……
清瓷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百年未见,丝竹似乎过得很好,气色红润,眼神清澈,她本以为自己的离开会给她很大的伤害,现在她可以稍微放心了。
“你……你真的是……清瓷吗?”丝竹战栗着,几乎不敢相认,牢房里那个女子,一身黑衣,神情阴冷,额头上还有一个纹路古怪的漆黑心魔印,满身的邪气,哪里还是曾经那个秀美俏皮的清瓷?
恍惚中,她仿佛记起了百年之前亲眼目送清瓷离开的时候,她曾说百年之内必然回来,到时候可别怕她。自己还一直没有往心里去,今日一见,才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她此刻的模样,和当时那个梦境几乎一模一样,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让她眼泪都涌了上来。
“你……为什么……?太白大人和司月大人说的,都是真的吗?”
丝竹哽咽着,紧紧攥住铁栏,恨不得把自己也挤进去。当太白大人醒过来之后,将一切经过都告诉了司月大人,她在一旁听的肝胆俱裂,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妹妹会是这般大逆不道之人。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安逸,却投身抗争之中?父亲的例子,还不够鲜明吗?
清瓷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淡然道:“都是真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丝竹痛哭了起来,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河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却带不走一点痛楚。
“你……当时说的话……你……将我置于何地?为什么你和父亲一样……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
声声如同泣血,哭到竭斯底里,哽咽难言。
清瓷叹了一声,柔声道:“别哭,丝竹,你一哭我心里会很难过。你适合平稳安定的生活,你比我善于忍耐,所以你总可以比我幸福。你忘了么?落伽城的儿女,可以流血,但是不可以流泪,我做的事情永远不会让我自己后悔。就算你不能理解,也请为我鼓励……我已经很累了……”
丝竹一把抹去眼泪,恨道:“你知道你对太白大人做了多残忍的事情么?!他一醒过来第一个问的就是你!他满心都是你!你呢?!是你伤了他!你非要杀了他才甘心吗?!你不如先来杀了我,这样你是不是就开心了?”
清瓷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心里的声音忽然就乱了。太白……太白……这个名字或许当真是个诅咒。她埋在心里千年,有朝一日拨云见日,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她对这个人的专注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恨,痛,纠缠,赞赏,怜悯……一切一切都纠结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视为天敌的神,居然为了她堕落,这可不是一个极滑稽却又极可悲的笑话么?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怜惜,偏偏对象是他。这样也只能让她早已荒芜的心更加想逃避,更加荒芜而已。他的感情她要不起,不能要,不敢要……他们自千年之前落伽城楼的惊鸿一瞥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
心底那只魔忽然嘻嘻地笑了,沙哑古怪的嗓音如同咒语一般,在她心里徘徊。
『你其实在后悔吧……你其实希望和丝竹一样单纯吧……恨一个人太累了,不如干脆放弃先前的一切,让自己轻松一点不好么……?』
她的身体忽然一颤,咬住了唇,或许那个魔终于找到了她心里那块脆弱的地方。眼前忽然阵阵发黑,头也开始昏昏沉沉的,身体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来……把身体和魂魄都给我吧……你累了千年,是时候让自己歇息一下了……』
歇息?啊……她真的是累了……不停地被无数人误解,漫骂,从来没有人理解她,即使丝竹也一样……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幸福自私地伤害别人,她做了那么多,岂不是和傻子一样?为什么同样是落伽城的女儿,偏偏她要一个人承受那么多苦?
『真是可怜的孩子……来,把一切都给我吧……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痛苦了……』
丝竹颤抖尖利的声音和那只魔的声音混在了一起,纷纷扰扰,令她痛苦不堪。
“无论神界对落伽城做了什么事,他们是神啊!你怎么蠢到和神作对?!眼下诸神商议的结果就要出来了,你要我怎么办?!清瓷,你好自私!为了自己的愤怒痛恨,什么也不管,害了太白大人,害了神界,害了那三万可怜的人和妖,害了我!你不配做落伽城的女儿!”
『来吧……你看你最亲近的人都这样责怪你,你还逞强做什么?反正你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同……你何不把一切都给我呢?快!给我!』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那么狼狈,满身邪气,你早已不是我的妹妹清瓷了!她绝对不会为了一己之私伤害任何人的!你若还有一点良知,还有一点骨气,就马上为自己之前的行为忏悔吧!我……我就算拼了命也会保你不死的!太白大人也绝对不想看到你被司月大人杀死!清瓷!不要再固执了,好不好?!我真是快被你的任性折腾的累死了!”
『快!把一切都给我吧!————』
各种声音形成一股巨大的浪潮,瞬间将她没顶。
难道真的要放弃么……?
她咬着牙,身体里两股力量在剧烈地交战,仿佛生生撕扯着她的内脏,苦不堪言。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千年之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族人的尖叫,哭泣,声声泣血;她在城楼上引火****,火焰灼身的痛楚,千年如一日地在折磨她;她看到了文侯,他满身是血地拉着她,悲愤地嘶吼:“二小主!你骗了老夫!你骗了老夫!落伽城十万子民……都给你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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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噌”地一声,仿佛脑袋里有一根弦突然断了开来,清瓷陡然大吼了起来!
“都给我……住口!”
声音凄厉激越,在阴暗的牢房里不停震荡。
一切忽然安静下来,丝竹惊恐地看着她额头上的心魔印一点一点变亮,如同新鲜的墨水刚刚画上去的一般,幽幽地发出森冷的光泽。清瓷剧烈地喘着气,半晌,忽然厉声道:“亡国之鸟尚知啼血流泪,为何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因为总是有你这种只知道献媚顺从的凡人,诸神才如此嚣张!你怕痛苦不愿意去记起当时屠城的事情我也不怪你,只是你不该放弃自己的尊严!为了一个男人,来否定我的一切,你是我的谁?!你是我的姐姐丝竹吗?!”
清瓷从未如此严厉地与她说过话,一时间丝竹完全被她骇人的气势吓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也好,卑下也好,那都是我们凡人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诸神要插手?!难道就是因为有一点法力就可以任意规定别人的生命吗?!我做错了什么?!落伽城十万子民做错了什么?!为了一点点应该拥有的尊严自由流尽了鲜血,耗尽了心力,就得到你一句不冷不热的没骨气和固执吗?!你什么时候成了神界的走狗?!”
丝竹捂住嘴,浑身颤抖,只知道流泪。
清瓷粗重地喘息着,似乎很辛苦的模样,心里的魔不甘心地四处肆虐,尖利的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地吼叫着。
『快把一切都给我!给我!给我!给我!』
她恨然地低语:“住口!我说过,你若要抢夺我的身体,须得要比我还恶毒才是!千年以来,你除了给我力量之外,一点用都没有!现在要你何用?!三万铁骑,十万子民,我自用鲜血来偿还!你能做什么?!”
心里的魔忽然哀叫了起来,声音慢慢变弱,『你……你要吞噬我……』
她冷笑了起来,眼底邪气冲天,“千年以来,你也辛苦了。你若安分一点乖乖给我力量,或许我还会考虑报答你!偏偏你总是不甘心为我驱使,想方设法迷惑我,这就是你的愚蠢之处!我不与你争辩不是因为词穷,而是我根本不屑与你说什么!心魔,不过如此而已!”
她的手掌忽然猛地一捏,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用力一搓。那只魔尖叫了一声,忽然就没了声音。她的周身忽然迸发出惊天动地的黑色光芒,如同袅袅上升的烟雾,身上所有的链条都开始震动起来,发出碰撞的脆响。
丝竹骇然地发觉自己手里握着的铁栏杆也开始震撼,原来链条和栏杆上那些古怪的花纹都是抑制妖气和邪气的,此刻感受到清瓷身上迸发的邪气,顿时有了反应。
眼看那些链条越收越紧,几乎要嵌进骨头里去,丝竹几乎不敢再看,只是哭泣着慌张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抖着手拼命地要把其中一把塞进牢门的钥匙孔里去。偏偏越是害怕越是不能对准,急的她越发哭得哽咽。
“清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来放你出去的!我……好不容易从司月大人那里偷来了钥匙……我……早便该放你出来的!你……再忍一忍!我马上就好了!”
为什么要和她说那么多废话?!难道她当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死在眼前吗?!
清瓷艰难地喘息着,脖子和手腕脚踝越来越痛,偏偏自己的力量越大那链条就收得越紧,眼下一点力量都没有了。她转过头去,对丝竹微微一笑,柔声道:“你的……胆子也大了不少……居然敢从……那个母夜叉那里偷钥匙将我这个第一要犯放走……不要命了吗?”
丝竹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看着她百年来第一次露出曾经那种天真带着戏谑的笑容,她觉得自己快死了,眼前阵阵发黑,万种滋味都同时侵袭了上来,她反而镇定了下来,飞快地打开门,顾不得里面的漆黑积水淹没了脚背,直接奔了进去。
“还痛吗?”她将清瓷身上所有的链条一股脑全部解开丢在地上,攀住她的肩膀急切地问着。
清瓷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把抱住了她,紧紧的,热烈的。
“丝竹……丝竹……你快逃走吧!放了我是死罪!神界的人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以后也不要再想着神界什么的了……对不起,我破坏了你的幸福,我却还不起你……”
丝竹苦笑了几声,“是谁说的?落伽城的儿女只流血不流泪,我实在不如你……别说废话了,快走吧!不要……枉费了我一番苦心……”
她将清瓷推开,温柔地替她理了理头发,柔声道:“日后总可以相见的……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保护你,保护谁?你的脾气阴冷,个性固执,离了我……可要自己小心……我只盼,你能好好生活……清瓷,我说的一切都是恨你不懂得让自己轻松一点……以后不可这样了,知道么?”
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哽咽道:“千万不要死……清瓷!就算为了我……”
清瓷摸了摸她的脸,轻笑道:“别哭了,我这就走,尽量不让自己死了。你也保重……”
丝竹站了起来,奔向牢门,轻道:“不行!我不放心你!你现在快去外面,找个地方躲起来!我马上去噬金宫收拾一些东西,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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