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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钟头后,省城一中一年一班“侦探四人组”——成峦命名的——再度逃课。
成峦兴致勃勃,孟蹈仁愧疚得抬不起头,在心里默念对不起苏先生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孟家列祖列宗……成峦趴在他背上,伸手托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来,校了校方向,对准尔七,自己也看着尔七,星星眼期待地道:“有什么怪事要我们帮忙,现在可以说了吧?”
四人此刻身处省城城西威廉街上一家开张不久的咖啡店里。“威廉”是米旗国某任大使的首名,顾名思义,威廉街在民国成立以前属于米旗国的租界,至今街道两侧的建筑物还保留着浓厚的异国风格,一眼看去,常令人有置身米旗国的错觉。
尔七像是没有听到成峦的问话,依然低着头喝他的蓝山咖啡。咖啡温醇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坐在尔七身旁的洋人小老太瞥了他一眼,苦笑道:“还是我来说吧。”
她顿了顿,表情古怪,似乎难以启齿。孟蹈仁和成峦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陌生人,既惊讶她能讲一口流利的华语,又好奇她和尔七的关系,更是心痒难耐地猜测她会说出怎样灵异古怪的故事。连尔七都说是“怪事”,那肯定足够震撼。
但无论他们猜多少次,也绝不会猜中这件事,也绝对比不上这件事更震撼。
洋人小老太扶了扶无框的老花镜,看着孟蹈仁和成峦,道:“我是司南聿。”
“啊?”
“啊?”
孟蹈仁和成峦同时出声表示惊讶和疑问,两人对看一眼,确定自己的耳朵没问题,又同时看向小老太,齐声道:“你说什么?”
于是洋人小老太重复道:“我是司南聿。”
“开什么玩——”成峦叫了半声,张惶地四下乱看,一眼看到尔七。尔七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捧着咖啡杯取暖,头也不抬。成峦的叫声戛然而止。
认识这么久,他们都清楚尔七从来不开玩笑。何况,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们又不是没有遭遇过,尔七本身就拥有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力量。
成峦这样想,孟蹈仁的想法也差不多,两人都牢牢盯住尔七,等他给一个确定的答案。
尔七慢慢地抬起头,眼镜镜片表面被咖啡的蒸汽蒸得模糊,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无表情地道:“这人确实是司南聿。”
真的?真的!成峦嘴巴张得能吞下整只鸭蛋,目光转向又在苦笑的小老太,脑子里风车般转动着一个个假设:化妆?整容?移形换影?借尸还魂?……
孟蹈仁脑子没有他快,好在嘴快,结结巴巴地问道:“司南聿,你、你怎么了?”
小老太——司南聿继续苦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连他自己都迫切需要有人来告诉他。
“我的阿布师傅,七年前,已经被我亲手杀死了。”
司南聿说完这句话,电话那头忽然沉寂下来,没有人再说话,连电流的杂音也消失了。司南聿以为电话断线了,匆忙重新拨号,叫道:“接线生!”
接线生甜美得过分的声音很快插进来:“请问有什么吩咐?”
司南聿道:“这里是警察厅司家,请你查一下两分钟前那个电话的来源。”
接线生答应了,半分钟后,她惊讶地问:“您确定接到了电话吗?”
司南聿隐隐猜到她吃惊的原因,仍是答道:“我确定。”
“可是……最近一个小时内都没有电话接进司宅呀!”
司南聿扣下电话,坐在电话机前整理思绪。他天生拥有过耳不忘的本领,可以肯定电话那头的声音确实是早已死去的阿布师傅。但死人能打电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司南聿定了定神,他对这个世界了解还太少,还没有资格说“不可能”和“绝对”。他再度提起话筒,打电话给尔七。
只拨了两位号码,司南聿又放下话筒。
他越来越依赖尔七的异能,这不是好现象。一个侦探最重要的是思维的独立性,只有坚持相信自己的判断,才能破开罪犯设下的重重迷雾,直达真相。何况,茫无头绪的情况下,他难道跟尔七说:“有个七年前就死了的人打电话骚扰我,就像我骚扰你一样?”
司南聿自嘲地笑了笑,起身穿好衣物。今天晚上看来又不能入睡,不如出去逛逛,或者走一趟脑子里那个仍然清晰的地址,看能否找到线索。
他关上房门,穿过走廊走向楼梯,在阶梯顶端停了一停。
司南聿望向对面父亲的书房,视线似乎穿透了紧闭的房门,看到里面的三个人。
坐在堆满案牍的办公桌后的男人沉声道:“从今天开始,曾先生就是你的师傅。”
身高还及不上办公桌的孩子根本没听进他的话,只拼命踮起脚想看清父亲的脸,却总是差一点,还差一点。倔强的孩子憋得满脸通红,仍然不肯放弃。
孩子忽然觉得腰上一紧,双脚腾空,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他的腰,将他举了起来。
他看见了父亲不怒而威的脸,听到耳后有人叹气,叹气的同时似乎又在笑,又笑又叹地道:“南少爷,你还真像我的徒弟,和我一样执着。”
“可是南少爷,你必须学会放下你的执着。因为这世上的执着,永远是给人一点希望,一点快乐……和无穷无尽的痛苦。”
……司南聿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刚要步下阶梯,身后陡然一股大力涌来。像有双无形的手狠狠推了他一把,他猝不及防,整个人栽下楼梯。
司南聿顺着楼梯滚落,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旋转颠倒了。铺着地毯的楼梯像活物一般蠕动变形,楼梯底部本该是地面的地方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正向着黑洞飞速地下坠,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在不断重复:“南少爷,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司南聿恢复知觉后的第一个感觉是痛,酸痛,全身每一处关节似乎都在酸痛。这种酸痛没有他刚开始学武的时候痛得那么厉害,却更绵长,仿佛是深深扎根在身体里的,与血脉相连、呼吸共生。
他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上方一盏罩着手织流苏灯盏的壁灯。灯开着,柔和的桔黄色灯光照在他身上。
司南聿立刻认出这盏壁灯:乔安妈妈每天夜里等他回家,都是坐在门厅的沙发里、这盏壁灯的旁边做针织。
眼光转动,司南聿发现自己果然是睡在门厅的沙发上。乔安妈妈织到一半的围巾躺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看到围巾的下角有个花体的“S”,他知道这又是亲爱的乔安妈妈织给他的礼物。
他应该是晕过去了。司南聿猜测,从二楼楼梯滚下去,出现幻觉和昏迷都是很正常的现象。想必他滚落楼梯的声音惊醒了睡得很浅的乔安妈妈,她年老体弱,只能把他扶到最近的沙发上,然后自己去呼救……
又躺了一会儿,乔安妈妈还没有回来,司南聿觉得有点不对。司宅虽然看起来安静,其实仆从甚多,专门负责保护他的阿大、阿二、阿三、阿四四兄弟就住在东翼,不过数十步的距离,怎样也该到了。心中疑惑,浑身难受之极的酸痛又久久没有缓解,司南聿忍耐不住,扶住沙发靠背,慢慢地坐起身。
一眼看到一面镜子。
那是一面小小的整妆镜,是乔安妈妈的随身物品,直立着倚靠在沙发另一边的扶手上。
司南聿瞪着镜子,镜子里熟悉的慈祥面容上,一双天生带笑弧的眼睛也正瞪着他。
他抬手摸了摸头发和耳朵,镜子里的人也摸了摸花白的头发和戴着耳环的肉嘟嘟的耳朵。
司南聿放下手,拿到眼前仔细地看,怎么看都是和镜子里一样圆圆胖胖的指节,指尖有新旧数个毛线针扎的痕迹。
他呻吟一声,传入耳中的却是老妇人衰弱的声音。
他变成了一个老妇人……司南聿变成了乔安妈妈……确认这个事实后,他竟然不觉得恐惧或是焦虑,充斥他整个神经的,只有一种感觉……
“滑稽!哈哈哈……”成峦大力地捶打桌面,疯狂大笑,“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
他笑得差点滑到桌子下面,旁边的孟蹈仁看看穿着黑色套裙裹着羊毛披肩的小老太,想想司南聿平时修饰整洁风度翩翩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他比成峦厚道,拼命憋着不笑出声。
“笑吧。”司南聿无奈地道,“笑完别忘了帮我想办法变回去。”说完了经过,他的咖啡已经凉了,便摇铃唤侍应生。
侍应生为司南聿换来热气腾腾的新杯后,成峦终于止住笑。他擦了擦眼泪,转眼见孟蹈仁憋得满脸通红,怕他岔了气,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对尔七道:“你怎么看这件事?”
尔七也换了一杯热咖啡,盯着缓缓旋转的咖啡表面,答非所问地道:“精神力决定一切。”
没人听懂,成峦追问:“什么意思?”
“他昨天根本没有接到死者的电话,从他接电话开始发生的事都是幻觉。我以前说过,生物在活动的时候会产生一种波,其实这种波的本质就是能量。”尔七淡淡地道,“人在思想时产生的波称为精神力,因为它的本质是能量,因此和所有能量一样,分强和弱。强大的精神力可以支配弱小的精神力。”
还是……听不懂。成峦迷惘地看了看连迷惘都谈不上,完全不在状态的孟蹈仁,求饶道:“你能不能用我们听得懂的话简单明白地说一次?”
“好。”尔七居然干脆地应了,抬起头,直接道:“他被鬼上身了。”
“噗!”司南聿一口咖啡喷出来,呛得咳个不停。
成峦幸灾乐祸地斜了他一眼,又道:“不对啊,我怎么看都是他上了别人的身啊?”
“有因才有果。”尔七道,“人的精神力是与身体共生的,用你们的话说,一具身体只能容纳一个灵魂。司南聿的精神力在人类中算是极强的,却遭遇了更强大的精神力,也就是俗称的‘鬼’。鬼占据了司南聿的身体,他的灵魂只能重新寻找一个身体寄居。通常的情况下,会选择距离最近和精神力最弱的人。”
“明白了。”成峦歪过头瞅着司南聿,“司南聿比鬼弱,所以被鬼赶出了身体;这个洋老太太倒霉就在他附近,又比司南聿弱,所以司南聿上了人家的身。”
司南聿呛咳稍止,急忙问道:“乔安妈妈没事吧?”
尔七看向他身旁空无一人的某处,道:“她的精神力不够强,找不到能寄居的身体,只能一直跟着原来的身体。短时间内不会有问题,但如果离开身体太久,精神力只是消耗,得不到补充,一旦消耗光,她将不复存在。”
成峦自作聪明地接口道:“也就是说,她会魂飞魄散。”
“那我们要做什么才能帮她?”孟蹈仁同情地看了看司南聿身旁的空气,又看向司南聿。他怕鬼,但如果这个洋人小老太的鬼长得和她本人一样,他实在怕不起来。
“我知道。”成峦抢着道,“想让洋人老太太得回身体,就得让司南聿回到自己体内,所以,我们最先要做的是——”他挥了挥小拳头,兴高采烈得像刚拿到新玩具的小孩儿,“——打鬼!”
成峦叫得响亮,孟蹈仁应声起立:“我去找道士……”
“笨弟弟!”成峦赶紧拖住他,“找什么道士,现成就有一位大师。”说着笑嘻嘻地凑近尔七,“说吧大师,我们怎么下手?”
尔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去看司南聿。司南聿沉着一张圆圆的脸,看不出在想什么。
“通常情况下,身体死亡的同时精神力即消散,但也有例外。在死前受过强烈刺激的人,精神力能在离开身体的情况下单独存在很久,有些特别强大的,还能够驱赶比它们弱小的精神力,占有它们的身体。这种精神力,你们称为‘怨鬼’。”
“找到你的身体不难,要从你的身体里赶走‘怨鬼’,则必须化解它的‘怨念’。”尔七看着司南聿,冷冷地道:“七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七年前——司南聿习惯性地浮出一个微笑来掩饰内心汹涌,他知道,乔安妈妈和蔼可亲的脸比他自己更适合微笑,笑起来更加无懈可击——他迎向尔七的注视,却见他不知何时摘下了眼镜,露出一双眼尾微向上挑的眼眸,墨玉似的瞳仁闪着冰一般静止寒冷的光……而在这样一双眼里,刹那间竟被他发现一丝关心。
仅仅是稍纵即逝,仿如错觉的一丝关心,司南聿却忽然感到绷得紧紧的神经蓦然放松,如同历经了遥远艰苦的旅程过后,回到温暖安全家中的旅人,轻松与倦意同时席卷而上。
于是,那些沉淀到心底深处,连自己都不愿碰触的久远往事,慢慢地浮现上来。
司南聿七岁的时候,已经展露惊人的天赋,成为人们交口称赞的神童。警察总长司衡义决定培养儿子成为他的接班人,而那所需要的知识不是普通的先生能够教导的。经过精挑细选,司衡义为儿子选了一位特殊的师傅。
这位师傅姓曾,和前朝某位大臣同名,叫曾布。曾布是一名私家侦探,而且是首屈一指的私家侦探。如果司衡义在警界的至高地位是因为他的官职,曾布在业界的名声则完全是靠真本领挣回来的。
话虽如此,只要他还想在这行混饭吃,警察总长的面子就不敢不卖。所以曾布一口答应收司南聿为徒。见过司南聿本人后,他更是庆幸自己作下的决定。
曾布名声虽大,年纪却不大,当时刚满三十岁,与七岁的司南聿一见如故,一大一小形影不离,感情甚笃。
到司南聿十岁,曾布几乎成了司家的一分子,高兴来任意去,司家的管家甚至专门为他准备了一间固定的客房,随时备有干净的被褥和合身的换洗衣物。
司南聿在曾布的教导下学习各种刑侦知识,还瞒着母亲学会了用枪。不过,由于母亲的坚持,虽然司南聿的知识水平早就超过了普通的成年人,但他仍然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循序渐进地上学读书。
某天,司南聿放了学,司家来接他的车却还没到,他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等,忽然脑后一阵剧痛,他晕了过去。
醒来后发现双手被绑在背后,双脚也捆在一起,眼前蒙着一块红色的布,微微透进光,却什么都看不清,嘴巴里堵着布团,发不出声音。
司南聿立刻知道,他被绑架了。
绑架这种事司南聿不是没听说过,他那位富家千金的母亲就是因为被绑架,才会遇到当时只是小警察的父亲,从而上演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经典剧目。
他只是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敢绑架警察总长的公子,那等于是得罪了全民国的警察!
司南聿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定下心来。曾布教过他,遇到受制于人的情况,首先自己不要乱,也不要轻易反抗,反而要示弱,让敌人放松警惕。
他维持着昏迷时侧躺的姿势,调动现在唯一能用的鼻子和耳朵两个器官,最大限度地收集线索。
他先是闻到一股香水味。
司南聿的母亲有收集香水瓶的嗜好,虽然不怎么涂香水,家中瓶瓶罐罐的名牌香水却很多。司南聿迅速分辨出这种若有似无的木香出自Chane1No.5,一种对普通人可称天价的香水。
绑匪中有女人,还是个很富有的女人!司南聿很惊讶,为什么一个买得起Chane1No.5的富有女人会冒险来绑架他?
他毕竟年幼,因为惊讶,不自觉地动了动,心中刚叫“糟”,立即听到一个沙哑的男声道:“小鬼醒了,现在要怎么办?”
司南聿知道他在问那个女人,听口气那个女人还是主谋,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想听清那女人的声音。
等了许久,那女人也没有出声,男声却又道:“知道了,我会看着他,你早去早回。”
那女人还是没有回答,司南聿一只耳朵贴着地面,听到一阵高跟鞋声从近处经过,“吱嘎”,“砰”,两声响过,似乎开门又关门,高跟鞋声渐渐远去。
另一个脚步声很快接近,司南聿被人扶起来,靠到墙壁上。他轻轻地蹭了蹭,感觉该是木板墙。男声道:“小鬼,你睡了四个多钟头,饿了吧?你答应我不乱叫,我就喂你吃东西。”
司南聿乖乖地点了点头,脑中却在想,四个多钟头,足够父亲调动全省城的警力,为什么还没找到这里?
嘴巴里的布团被取出来,司南聿故意大口大口地哈气,还把舌头伸得长长地动来动去,像只小狗,果然把绑匪逗得笑出来。
男声笑着道:“行了,你乖乖的不出声,我就不塞你的狗嘴,哈哈……”
他的笑声和粗嘎的说话声完全不同,非常爽朗,司南聿继续扮小狗装可爱,心里却悚然而惊。
他可以肯定,说话声是故意假装出来的,笑声才是绑匪真正的声音。而且,这个笑声他很熟悉,绑匪绝对是他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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