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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蹈仁把老蔡背上楼,送进曾布的房间。他和成峦、尔七围坐在老人身边,司南聿仔细地察看房间内的物品,一边分神听着老人讲述。
成峦哄了半天,老蔡总算肯说起当年的事。他还在生尔七的气,气鼓鼓地故意不看他,侧过头回忆了片刻,对成峦和孟蹈仁慢慢地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民国十七年的七月十四,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看我屋里的日历,每次阿布少爷出门我都会在日期上划个红杠杠。
那天白天我在码头上扛了整天大包,累得半死,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睡到半夜,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那敲门的动静大得像撞门,我的耳朵不太好,敲门声听在我耳里都响得像打雷,不知道敲门的人到底用了多大力气。我从床上坐起来,摸到床头灯的开关,按下去却没反应,像是停电了。没办法,我下了床,披上衣服,摸到火柴和蜡烛,点燃了,就着烛光慢慢地走到门边。耽搁了这么老半天,敲门声却一直都没有断。我站在门后,看到扎实的榆木门板被震得发抖,忽然害怕起来,这半夜三更的,阿布少爷抓过那么多坏蛋,别是来报仇的吧?
我问:“谁啊?”
敲门声静下来,安静得像门外根本没有人。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应,越来越心慌,忽然想起那天是七月十四,鬼门关大开,难道是鬼敲门?想到这里,一阵寒意从脚底板升上来,我咬紧牙关,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正害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隔着门终于传来声音——
“是我。”
我听着声音很耳熟,稍微定了定心,没那么害怕,那声音又说:“开门,我回来了。”
这次再听不出来我就是真的聋子!我手忙脚乱地去锁,打开门,蜡油滴在手上都不觉得烫。门一开,门外站着的不是我家阿布少爷是谁?
阿布少爷从民国十五年五月初三离开家,两年来一直没有消息,我担心得厉害,现在他完完整整地回来了,我那个高兴呀,激动得都说不出话,眼泪倒差点流出来。
阿布少爷皱着眉,样子看起来很累,没什么精神,我好不容易说出一句:“少爷,你瘦了……”
他勉强笑了笑,迈进门,直接朝楼上走。我的腿脚跟不上他,在楼下叫他:“少爷,你饿不饿,我去煮消夜?”他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我在楼下等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刚刚大亮,放在旁边的蜡烛早就燃成了一堆灰。我高高兴兴地煮了早饭,又去叫阿布少爷。叫了很久,阿布少爷都没有应我,我没办法,只好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蹭上了楼。上楼一看,阿布少爷的房门大开着,人却不见了……
那天晚上的事古里古怪,我到现在都觉得像做梦,要是没有那堆烛灰和阿布少爷房里真的少了东西,我肯定不敢相信是真的……”
老蔡叹了口气,又喃喃念叨:“阿布少爷,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老人伤心地想不明白他家少爷为什么不声不响地离开,听故事的四人除了孟蹈仁却都若有所思。
成峦在心里默算:民国十五年是七年前,想必五月初三正是曾布被司南聿枪杀的日子。那么,民国十七年七月十四日,在鬼门关大开之日回到家的,难道真是曾布的鬼魂?他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得发抖,急忙贴到孟蹈仁身侧,扯住他的衣袖。孟蹈仁低头看看他,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自然而然地伸臂把他揽进怀里。
尔七在一旁问道:“曾布房里少了什么东西?”
老蔡翻翻眼皮,横了尔七一眼。老人对刚才的事还没消气,又恼尔七直呼他家少爷的名字,不肯回答他。
司南聿却答道:“是日记。”
老蔡惊讶地转头看着他,叫道:“大妹子,你怎么知道?”
曾布的房间因为久无人居住,老蔡又腿脚不便疏于打扫,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墙角还有几个蜘蛛网。司南聿背对着众人,站在西墙边的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几本倾倒的书,露出那一层书与书之间的大截空格。
“南少爷跟我提过,曾先生有写日记的习惯,据说是从他七岁开始,二十几年风雨不断。我看这里这么大段空格显然不正常,留下的灰尘印子说明这里曾经放过书,而且这些书大小厚薄都差不多。想一想,数十本大小厚薄均匀的书很难见到,但如果是同一款式的日记本就合理了。”司南聿回过头,对老蔡微微一笑,“我随便猜的,猜对了?”
听着很耳熟的话……老蔡怔怔地看着他。很久以前,那个小大人似的少年,他家少爷心爱的弟子总是在破解师傅设下的难题后说出这句话,他家少爷这时候就会严厉地纠正他:“依据哪怕最微小的线索作出结论的过程都叫推理,不是猜,侦探永远不能做无根据的猜测!”
司南聿没有留意老蔡的视线,他又看了看曾布的房间。刚才他检查过,房间里的东西基本保持当年他熟悉的样子,五年前回来的“曾布”除了日记似乎什么也没动。但他发现了新的线索。
他假称找不到“南少爷”要他找的东西,只能空手回去。搬运工孟蹈仁背着老蔡先出房间,成峦对曾在这个房间里居住的“鬼”心惊胆战,紧紧跟在他后面。尔七出了房门,忽然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
司南聿却也正看着他。
“我知道你担心我。”司南聿微笑道,“谢谢。”
尔七脸上标志性的无表情面具很精彩地出现裂缝,不等司南聿看清,他倏地转头,下楼。
司南聿微笑地看着尔七的背影,微笑地走出曾布的房间,轻轻拉拢房门,微笑地把额头抵在门板上,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二楼的走廊尽头有扇窗,年久失修,窗户已经关不牢,几根爬山虎从窗缝挤进来,微风吹得爬山虎的根须轻轻飘扬,震得窗玻璃沙沙作响。
司南聿的微笑,久久未敛。
司南聿走下楼,进入会客厅。成峦软趴趴地瘫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大大的抱枕,还把下巴枕在上面。旁边是似在闭目养神的尔七,孟蹈仁和老蔡却不见了。
成峦看出司南聿的疑问,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倒在绵软舒适的靠垫上,懒洋洋地道:“尔七把老蔡催眠了,大个子送他回房间。”
刚说完,孟蹈仁便从门口进来,径直走到尔七面前,低头看着他,憨憨地道:“我把钱塞到他枕头底下了,这样行吗?”
尔七不回答,孟蹈仁就站在他面前不动,也不再开腔。司南聿坐到尔七身边,和成峦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人。
一刻钟后,尔七抬起头,冷冷地盯了孟蹈仁一眼。孟蹈仁很明显又被“冰冻”了一次,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表情无辜地看着他。
最后,尔七点了点头。
成峦“噗”地笑出来,孟蹈仁得到回应,转身坐到他旁边,见他笑个没完,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又看看司南聿,抬手搔了搔后脑勺。
司南聿只是微笑,相处久了,连孟蹈仁这样的老实人都知道尔七冷在表面上,其实是最热心一个人。他怕尔七被成峦笑得恼羞成怒,取下披肩,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本黑色封皮的小册子,装订得很精致,封面右上角印着一个烫金的楷体字:“布”,右下角有三个不明显的浅灰色小字:“瑞福祥”。
好奇心比山高的成峦立刻止住笑,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
“省城老字号‘瑞福祥’订做,如果我没猜错……”司南聿低声道,“这是阿布师傅的日记本。”
孟蹈仁“啊”一声,成峦惊讶地道:“日记本不是都被曾布的鬼拿走了?”
“很明显他漏了一本。”司南聿扬了扬日记本,道:“我在书架和墙的夹缝中找到它。老蔡说当时是深夜,并且停电,想象一下,他在黑暗中匆忙地搬运日记,其中一本滑落到书架后,而他没有发现。”
孟蹈仁盯着日记本,吞了口口水,小声道:“原来鬼也会粗心大意。”
成峦本来也在困惑,听到孟蹈仁的自言自语,转过脸朝他做个鬼脸,笑嘻嘻地道:“对呀,粗心大意的人死后就会变成粗心大意的鬼,就像你现在是笨弟弟,死了也会变成一只笨鬼!只有像本少爷这么聪明的人,就算变鬼肯定也是天下第一的聪明鬼!”
“不对。”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敢说本少爷不聪明?”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成峦佯怒道,“好啊孟大个子,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会死,不会变鬼,我不会让你死的。”
“……”
粗心大意的……“鬼”吗?司南聿没有出言赞同或是反驳,只是轻轻摩挲日记本封面,擦去残余的尘埃和墙灰。
成峦别开头不看孟蹈仁,觉得自己脸上又是一阵一阵发烫,最近这种奇怪的症状愈来愈频繁,他怀疑自己病了。
假意咳嗽两声,成峦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日记本上,问道:“里面写的什么?”
司南聿抬头看看他微红的脸上好奇的表情,又瞥了眼旁边的孟蹈仁,最后望向尔七。
尔七的头枕在沙发靠背上,闭着眼睛。
司南聿轻轻翻开封面,扉页上一行刚劲有力的熟悉字迹:启用于民国十五年五月初二——曾布。
……绑架案的前一天!
司南聿的手指在微不可觉地颤抖,他能感觉胸腔内心脏的运动速度不堪负荷,他想深吸一口气平复心跳,乔安妈妈的心脏却似乎自有意志,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尔七忽然睁开眼,一把抽走司南聿手中的日记本,不等三人反应过来,翻到内页,读了出来。
民国十五年五月初二,星期三,小雨
早上起来就在下雨。
我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江南的梅雨季节实在令人厌烦,尤其对我这样经常出行的人。但再想一想,正因为梅雨季节的湿润空气滋养了皮肤,江南才多美女,才会生出她那样秀外慧中,温柔蕴藉的好女子。
这样想着,我竟觉得阴雨绵绵的天气也可爱起来。
今天没有在家吃早饭,老蔡叔又睡过了头,我也不忍心吵醒他。算算蔡叔今年五十七岁,我得开始存钱了,等他六十岁帮他做个整寿,再让他带一笔钱回乡下养老,听说他有个侄子,到时候问他的侄子愿不愿意继续当我的管家。
我到集市上买了豆浆油条当早饭,人很多,而且多是被主人派来买早餐的仆人,我一个大男人排在一群丫头老妈子中间,来往行人都多看几眼。我故意搔首弄姿模仿女人,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要是她在,肯定又会摇头,微笑又无奈地说我太孩子气。
好不容易排到我,我买到热气腾腾的豆浆和油条,坐在摊子上吃得正香,忽然觉得背后有人悄悄靠近,我假装没发现,左手揣进怀里握住枪柄,等到他接近我身后两尺,猛然回过头。
那人明显被我吓了一跳,僵在那里,我乘机打量他。那是个英挺的青年,大约三十岁上下,可惜左脸上有道疤,说话时肌肉牵动疤痕一抖一抖,看来颇为狰狞。他身高七尺,行动敏捷,脚步很轻,似乎练过武功。我注意观察他的手,他的左手比右手大一圈,看来是个左撇子,左手虎口有厚厚的茧,掌心也有茧,我不懂武功,根据办案得来的经验,通常练刀剑的人手上会有这样的茧。
因为是闹市,我没有拔枪,相信他也不敢乱来。我先发话,问他想干什么。
他僵了片刻已经恢复过来,对我挤出一个干笑,我却看得出他眼里恶毒的恨意,那恨意深得令我惊讶。我敢肯定和他素未谋面,又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轻轻拔出枪,枪管把风衣顶起来,对准他,又问了一次。
他看出了我的威胁,收起假笑,又用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的眼神盯了我半天,直到我问第三次,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知道你弟弟在哪里。
日记到这里结束,陌生人说的那句话被曾布单独例行,用红笔标注,下面还划了数条横线,有两条甚至划破了纸张,可以看出持笔者的重视。
可是真实的事件当然没有结束,它继续了下去,发生了某些曾布不想记述,或者无法记述的后续。
尔七用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读完曾布充满感情的日记,司南聿从他手中接过日记本,指尖抚摸那句话下面的横线,想象曾布当时的心情。他是困惑、愤怒、兴奋,还是狂喜?
孟蹈仁问道:“司南聿,你师傅还有个弟弟?”
成峦却道:“那个‘她’是你师父的爱人?”
司南聿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他和曾布亲近得如同父子,却从来不知道他有个弟弟,也不知道他有爱人。
人心啊……或许,他从来没有了解过曾布。
孟蹈仁对日记评书一般的“下回分解”结局念念不忘,又道:“不知道他弟弟到底在哪里。”
司南聿被他一言提醒,忽然想起曾布的一个老习惯。他迅速翻到日记最后一页,果然看到写得密密麻麻的一整页,仔细分辨,其实只是反反复复四个潦草的字。“省城师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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