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年前,苗疆药派祖师孔丛去世。他手下本来就素有瓜葛的几大弟子,借机各自自立门派,遂在江湖上形成了莲湖门和五毒派。两派之间因争夺谁是药派之宗而纷争不断,多年来大大小小经历了不下于数十次的争斗。但是,争斗规模并不算很大,有的甚至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六十年前,江湖传言水月剑被一个名叫徐少卿的盗墓者盗走。从此,江湖上各门各派之间包括官府衙门在内,因争夺水月剑,而引发了一场长达十几年的大规模混乱。但是,水月剑的各种传闻最终随着徐少卿的斩首而再一次沉入湖底。
四十年前,五毒派和莲湖门最大的一次对决,被江湖上称为“莲湖门之战”。这次争斗,使得江湖上五毒派和莲湖门两大门派从此销声匿迹。
二十年前,江湖上最热门的话题是,汇贤山庄的庄主孙徐光被杀死因不明。但是,在其死后有传言,孙徐光,原名徐光,为徐少卿之孙。
十年前,北方大旱,蝗虫东来,江河断流,粮食绝收,饿殍遍地,随后便出现了一次小规模的人口迁徙。人口迁徙,使得原本固定小城庄落里添加了新的人口。在北方的某座小城里,随之也出现了一家书院。它的名字,叫凤阙书院。
一年前,更多的人开始感叹!皇恩浩荡,风调雨顺,太平盛世。但是,也有皇恩到不了的地方。比如丽水县大祥乐镇的朱桐就这样想。
半个月前,朱桐惊恐地望着天空呀呀飞过的黑鸟,他觉得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美好。
一刻钟前,他坐在老唐的马车后面,他在想
楔子
老唐咬着旱烟,不时回头看一眼坐在车尾的朱桐。
朱桐的目光在慢慢倒退的树林中流连忘返。他要离开这里,却又不知道自己离开了这里要去什么地方。
也许,他不是要离开这个地方,而是要远离这个地方的那个人,离开那个朱三爷。
这些年来,他几乎把自己的所有念想全部都化成仇恨对准了三爷,以至于这让他忽视了他身边的这些善良的人。
那些善良的人!老唐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是三爷的仆人,但却对朱桐格外关爱。三爷不在家的时候,老唐很少会让他做事。甚至有时候,朱桐会怀疑,老唐是不是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朱桐的亲生父亲是谁?他没有亲生父亲!他只有一个干爹!
朱桐的干爹是丽水县大祥乐镇的朱三爷!朱三爷是做杀猪买卖的,是个对他很粗暴的屠夫。
也许会有人说,父亲对儿子的粗暴,其实那是一种特殊的疼爱。就像不打不成材、恨铁不成钢就是这么个道理。
可是,朱桐不这么认为。他只知道,他是三爷的仇人,三爷也是他的仇人。无可复加的仇人,这在丽水县大祥乐镇,算是一条定理。
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和三爷的不合。他想着用各种办法与他对抗,但每次的结果都是一顿无法形容的毒打。
哪有父亲这么打儿子的,他恨恨地想,却不敢说出来。
他当然害怕那个三爷,没道理地唯独害怕他一个人。那是与生俱来、发自心底、无法形容的恐惧。三爷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声叫喊,都会让他恐惧。
他不喜欢这样永远活在恐惧中。他本来就是一个极倔强而且喜欢挑战自己的人。
所以,这次,他想离开这里试试。
这样的想法有点可怕。对于他这个身无长物的人来说更加可怕。但是,这却让他充满激情和热血澎湃。他要挑战,不为明天吃什么也不为后天睡在哪里而去挑战。
他的思绪拉得有些远。马车一阵痉挛似的颠簸,将他从悠远的回忆中拽了回来。
老唐咳嗽了几声,浓郁的烟雾顺着迎面吹来的风灌进他的胃里。老唐扭过身来,声音昏昏沉沉得让人觉得没有一丝生机,他慢慢说道:“桐儿,你恨你干爹么?”
朱桐摇了摇头,看看老唐久历沧桑的眼神,思索了一会,咬着牙关,倔强地说出两个字来:“不恨!”
老唐就笑了,那沉重的笑声在马车的颠簸声里也跟着摇晃起来了。
朱桐抬起眼望望赶马的老唐,他知道,此时的老唐全然没有注意到他脑子里的想法。
他要逃离这里了!他眉间横拧起一鼓力气,暗暗思索着这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马车出了大祥乐镇最东边的杨树林,一切就都变换了模样了。远处的黄色的地平线时隐时现,阳光流水一般带着初秋的凉意,灌满地面所有的空隙。身后杨树林那片洁净的淡黄,逐渐被距离揉搓成巴掌大小的画面。浑身漆黑的鸟群,吱呀吱呀尖叫着停落在他头顶的树干上。它们的小脑袋灵巧地歪向朱桐,闪动着惊异而又滚圆的眼珠,瞬时就洞穿了他所有的司马昭之心。
老唐沉浸在旱烟的云雾里,仍旧是全然没心思理会他。朱桐知道时机来了。他回首望望越来越遥远已经看不见的大祥乐镇,心里如同展开翅膀的飞鸟,他在庆幸,自己终于要逃脱了。
迎着十月的风,他展开双臂从车上一跃而下,如一匹撒缰的野马,撒开脚丫子没命地就跑远了。
等他跑得很远,大声为自由而叫喊的时候,老唐才止住马车,攥着马鞭在他后面大叫:“你这该死小崽子!你跑去做什么呐!”边喊边气势汹汹地大步追了上来。可是,他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伙计怎么会体会到笼中鸟挣脱出笼子的兴奋和嚣张。
他的脚步是那样迅速,很快,便把老唐蹒跚的身影远远抛在后面了。
自由!终于获得了自由!他感觉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跑这么远,远得看着天那边的云彩都是不一样了。那些熟悉的身影和村落,突然间就像跟在他后面的风一样一哄而散了。
朱桐对自己哈哈大笑着,第一次可以这样肆无忌惮。他闭着眼睛奔跑了很久,直到浑身的力气都散尽了,才开始注视起身边的环境来。
大片大片的玉米田,遮住了他的视线。伴着恍惚的夜色,似乎有一条弯弯的小路,静静地蔓延到田野更深处。田里农人的玉米成熟了,萎黄的田野色,散发着浓郁的植物清香。
他走累了,躲到一个高高的草垛下。那草垛当然比他的小屋窄多了,他将手缩进薄薄的贴身衣服里,但还是觉得有些微微的凉意。但这寒意抵不过他的困倦,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越来越凉。他感到自己又在给三爷磨刀了。
他伸开细细的手指撩来水,消瘦的左手中指和食指,轻轻摁住刀身在灰色的磨刀石上来回搓动。
伴着那些尖锐的摩擦声,他已经习惯了触摸那些冰凉得和井水一样刺透肌肤的弯刀。
他每次看着那把经过他自己双手磨出来的锋利兵刃割破猪柔软的脖子,就有种很泄恨的快感。就好比他自己攥着那把刀,割破了朱三爷细长的脖子。
三爷的那把刀,弯弯如月,浑身漆黑,凝聚着黑夜的光泽。他曾背着三爷,试着用那把刀捅进猪的肚子里,滑滑得,甚至能感受到那把刀,进入一个血肉之躯时传至手心里涌出的快感。
那把刀性寒、嗜血、喜黑。朱桐曾经偷偷给它起过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饮月!
饮月饮月,今夜几时月;饮月饮月,落刀不见血!
不过这个荡气回肠的名字,却因每每见到它杀死的仅仅是一只只肥猪而作罢。
那把刀当然是三爷杀猪的宝贝,除了是打磨刀的时候,三爷几乎很少给他多余的机会去触摸那把刀。若是他不小心动了那把刀,免不了又会是一顿毒打。
这个夜晚很漫长。漫长得就像时间没有终点了一样。这个夜晚也格外安静。没有三爷的吆喝声,没有镇上很晚还未停息的马车赶路的声音,没有衣着艳丽的歌女们娇滴滴拉客的妩媚声,也没有孙员外家的看门狗每天夜里撕心裂肺的长嚎。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空气里湿漉漉的满是玉米和秋日野草的清香。耳际不时会传来遥远的犬吠,夏虫随声附和着,那纤细的声音就像莺歌楼里,舞女们素白脖颈戴着的珠玉串成的璎珞,相互撞击的声响。细琐、破碎、轻微、酥脆,如针尖刺破如镜的湖面,如碎玉落在古筝的琴弦。
天角的月牙尚未丰满,暂由星星负责点缀夏日夜空的繁华。微风扫过他耳根和发梢时,不远处还是投下了一片模糊而婆娑的梧桐树影来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一群人在他不远处将他吵醒。
他睁开睡眼,不远处的四个彪形大汉,张牙舞爪立在那,手持着比三爷的刀更加的弯刀,吵吵嚷嚷个不停。
其中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汉子,拦在一辆马车前,右手持刀,刀尖立在地上,看起来像是脾气十分暴躁的人,他厉声喝道:“老家伙,你们车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赶紧给大爷拿出来!”
车前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伯,蓄着灰白的胡须,一脸的老实相,结结巴巴回话:“大侠,您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吧!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
那长袍汉子看来是这帮人中的老大,一副湖的口气,说道:“少废话,谁跟你老王八是自己人!赶紧的,破财消灾!”
这时,车篷里一个老太婆探出头来,有气无力,看来是染了重病,边摇头边叹气,说道:“车上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当,你们不信进来看便是,想要的话,都拿去吧!”
长袍汉子倒真是不客气,单膝一提,便纵身跃上了马车,一把撩开破破的帘布,环视了车篷一周,又飞身跳下车,扬扬手就示意他们过去了。
老伯垂了脑袋扯着马缰,嗫嚅了几下嘴唇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小声吼着马前行,离开了一段距离,“驾”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马车驾着两行黄色的尘埃飞奔而去。
朱桐看着马车轱辘越来越远的背影,心想难道老实人注定要受欺负吗?又想到自己也是这样受人欺负的,突然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催感觉。
转过身又看到这伙人,他们貌似正在起内讧。其中脸上有一刀疤的汉子道:“说好了来抢劫,你怎么放过他们?”
长袍汉子语气强硬,带着不容任何人争辩的语调,答道:“两把散架的老骨头,能炸出什么油水!”
刀疤男气得眼睛通红,攥着刀把几次欲争吵都被强压了下去。看来他们这回实在有点憋屈,急于发泄心头怒火却又无发泄对象。于是便挥着刀使劲地朝周围抽打起来,把身边那些结果实的玉米拦腰就给截断了。
他们疯驴一样一边嚎叫一边杀猪一样动刀,嘴里念念有词手里虎虎生风,煞是威风。
朱桐天生就是爱管闲事,他当时很想不明白,心想这些人真是没有一点社会公德心,有气没地撒,也不能这样肆意毁坏庄稼吧!猛的不知就哪根筋搭错了,也没管对方是几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抓起一根树枝就冲了上去。
他们吃惊地望着朱桐,还没缓过神来。朱桐大声喊道:“放下你们的刀,你们就可以成佛!”其实这句话他以前也曾听过,原话应该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是突然一着急就忘了该怎么说了。
刀疤男最先反应过来,跟过来一刀就拍在他后背上,大骂一声道:“我成你奶奶个腿!”
那一刀不是砍的,而是拍过来的,直拍得他天旋地转。朱桐踉跄了几步,坚持着又站了起来,脚跟还没站稳,就听到那刀疤男出口又骂道:“她奶奶的,这哪出来的野种啊!”举起刀就又朝朱桐背上砍了过来,阳光下刀背闪着钢铁般的寒光。
朱桐只能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去挡,嘴里默念着倒计时,3、2、1闭上眼咬着牙,等着忍受疼痛。
可是刀疤男的刀却被另外一把刀弹开了,一个长袍汉子立在他身边,瞪着刀疤男,说道:“说好了不能出人命的,别找麻烦了!”
刀疤男对着朱桐啜了一口吐沫,吼道:“你奶奶个腿,这刀又没开锋,砍不死这鳖犊子!”
长袍汉子笑笑,拉起朱桐,朝着刀疤男冷笑道:“他还是个孩子,你那熊劲会砍死他的。”说完却冷不丁一拳击在朱桐柔软的腹部,顿时疼得朱桐又歪倒在他们脚下了。
一群人接着便又狂笑起来,那长袍汉子低语道:“看到没,应该这样教训他!来吧兄弟们!”
他有点迷糊,看来朱自己遇到的不只是一群强盗,还是一伙变态!
朱桐这回成了他们发泄的对象。只是在被揍的时候,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们出来混,为什么他们的兵器会没有开锋呢?他们还是害怕出人命吗?后来朱桐才知道,江湖上有很多这样惺惺作态狐假虎威的小侠客小流氓小山贼啦。他们其实并不是真的厉害,要不是仗着人多要不是仗着手里的家伙为非作歹。他们也害怕吃人命官司害怕官府的枷锁和通缉令。江湖上他们多被称为拍拍人类,拿着刀不是用来砍人,多是用来拍人。这儿拍拍那儿拍拍,于是便有了江湖上说的“板砖一族”。
而朱桐遇见的想必就是江湖上的“板砖一族”了。等他们打累了,他都感到有些困了。他们带给朱桐的这一顿揍,不算是很重,因为在三爷那里的时候,这样的拳脚之痛,他早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