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桐也不知道自己走多远了。他没日没夜的赶路，他觉得似乎只要自己不停地走，就可以到达一个没有人会认识他的世界。
后来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走得足够远了，远得让他不得不相信三爷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他就停下来了，这像是一个集市，周遭全然是陌生的脸孔。
车水马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此起彼伏的叫卖，聚贤楼大红招牌下笑容可掬的店小二，月红楼满身脂粉妖艳夺人的老板娘。
他确信，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了，当然也是个安全的地方了。只是，两天没进米食的他，几乎已经没有走路的力气了。
顺着满街香气诱人的饭菜，他不由自主地跟在一位衣着鲜艳的白面书生后面，低着头走进了一家酒店。
那店小二倒是眼尖，大声给那位公子问好，嗓门又高又尖，喊道：“这位大爷里边请！请问您后边这位？”
那白面书生回过头来，夸张地一下就跳出老远，破口道：“这哪来的小乞丐，给我滚一边去！”
小二一边招呼白面书生落座，一边回过头来，一把就把愣在屋里的朱桐推出了门槛外，指着他鼻子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平易近人的模样，吼道：“给老子滚远点，小崽子！”
朱桐又听见“小崽子”这三个字，眼泪不知怎么自然就下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
在三爷那他听见这句话也不会轻易就哭的，可是这次听见这个店小二这样骂自己就忍不住了。他以为离开大祥乐镇就再也听不见这个只属于他的称呼，可他还是听到了。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吗？朱桐眼巴巴地望着小二，他知道自己的眼神也已经没有力气了，他软软地而又渴望地像棉花一样歪跪在店小二身前。
或许是他的软弱和可怜，真的打动了店小二。店小二迟疑了一下，指着街道右边的一个拐角处，小声说道：“先去那老实呆着！”
朱桐很听话地转过身，边走边回过头来眼巴巴地观望。那小二的确很忙，转过身就忙着应酬开了。
两个衣着江湖行装的男人进了店，店小二立马凑了过去，笑声迎人，说道：“两位大爷，您里边请，这里有上好的女儿红、新鲜的熟牛肉，您想要点什么？”
其中一个红脸汉子整整衣服，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来一斤干牛肉，六两女儿红。”说完便顺着小二的手势上了二楼。
朱桐在街角等了好久，小二才犹犹豫豫地端来一个青色瓷碗，放下后四下望了一眼便走了。碗里放了两个馒头，馒头下是半碗吃剩下的剩菜残羹。
一份简单的施舍，对他却已是足够奢侈。
他嚼着馒头，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在沉思。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思考些什么，他觉得现在除了沉思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
他的眼前是莲香县的地界。当然这儿离丽水县的大祥乐镇已经很远了。真的已经很远了，这儿是莲香县城。莲香县和丽水县相隔六座城，这距离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他来说，真的已经是足够遥远了。
莲香城是朱桐见过最热闹的地方，他蹲在墙角落里，看着人们匆忙的脚步踩着金钱的节拍来来往往不知疲倦。秋日的阳光从他前面打下来，把他笼罩在一片刺目的世界里。
他面前放着深褐色的碗，他披一身灰色的上衣，裤子脏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当初它是什么颜色了。
很少有人会停下来赏给他一些铜钱或者馒头，他只是静静地半跪着，这种姿态，更像是在对上天下跪。
在丽水县是挨打受骂，在莲香县是沿街乞讨。也许他这是自作聪明，一直以为外边的世界就是和平美好的。却没想到，只是把自己做了一次简单的平移，从一个小环境进入另外一个大环境，只是更换了一次时间地点人物。
天气慢慢转凉了，灰色的候鸟争先恐后跃到云彩里向南方迁徙，于是天空的云彩很快就变成了深灰色，时间的坐标开始指向冬季。
时间稍纵即逝，飞鸿一般划过他的眼际。
朱桐委身于这漫长的时间里，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时间的心狠手辣。他甚至在祈求时间走得再快点，好让他快点死去。
想到了死亡。似乎有些话不得不说。这世上，人死去有很多种原因。有的是因为触犯法律罪有应得，有的是因为江湖仇杀，有的是为了殉情或者情杀，有的是陪葬或者疾病，也有的被暗杀，也有的是寿终正寝。可是，无论哪一种，似乎结局都一样。所以，当人们活在世上结局都一样的时候，那么人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追求过程。
可是，朱桐过程的意义现在就是吃饭，能填饱肚子对他比什么都重要。
他黑色的手指停在一家大门狮子嘴里咬着的褐色铜环上，用尽力气撞了两下门板。
良久，一个黑衣下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睡眼朦胧，边打哈哈边对朱桐说：“我们家老爷不在，今天不施舍！”
这是县城刘员外的家，他们都告诉他是可以来这里求助的。
朱桐抬起头，满脸哀求道：“这位大爷！这位大爷！您可怜可怜孩子吧！赏件衣服也可以的！”
那下人上下打量了朱桐一遍，突然来了脾气，断言道：“怎么？你不听不懂？说了没有！你去别处吧！”说完急忙关上了门。
朱桐蹲在门外，一时间丧失了所有求生的念头。
就在这时，门却突然打开了，从门缝里掉出来两个馒头。却还是刚才那下人，语气稍微缓了一点，但听到：“没有衣服了，这两个馒头赏了你，快去别处看看吧！”
朱桐抱住那两个馒头就没命地往嘴里填，雪白的面粒从指缝和嘴角掉落下来。他像恶狗一样边吞咽一边恶狠狠地瞪大了双眼，生怕有人抢走一般。眼角还闪着未擦干的泪痕，似乎是噎着了，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等朱桐吃完那两个馒头，大门早已关上。他正准备磕头感谢他，谁知门里却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一人有力地说道：“别让这些叫花子死在门口了，丧气！老爷知道了不打断你的狗腿！府里有的是东西，后院那些喂狗的剩饭不是没地方扔嘛，统统都给赏了去！”
这个声音是那个下人的，但语气完全变了，有人说道：“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总管！”
朱桐怯怯地吧砸吧砸嘴唇，但还是很恭敬地朝着门口鞠了一躬。因为刚才他吃到嘴里的，并不是什么喂狗的剩饭，而是还冒着热气的馒头。不管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赏他的这两个馒头，可是吃进肚子里的确确实实是可以救自己命的白面馒头。
朱桐应该感谢他，至少不会暗地里诅咒他。
偶尔遇到些稍微有些善意的人，他还勉强可以果腹过些日子。只是已是十一月的冬天，天气的确已经有些凉了，他却还一身薄薄的甚至有些破烂的单衣。
他看着县城上空归巢的鸟儿，驮着斜阳飞回家，心里就特备不是味。可是他的家在哪里呢？看着初秋屋檐上那弯细月，静静的，像是谁洒下的银色的钩，在茫茫夜色里垂钓绝望和苦痛。
有人说，人这一辈子，不管身处多么恶劣的环境之中，总会遇见一个可以拯救你的人。这个人，命中注定就是你的贵人。
他想着这些话的时候正跑去小河边洗脸。站在冬日的河边，河水潺潺打着漩涡不知道会流向何方。晃动的河水里，想必是倒映着他洗干净的脸。朱桐试着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可是那河水里什么都看不见。
他勉强地对着自己笑笑，隐约看见一个随着水波波动的黑瘦黑瘦的影子，俨然一副丢魂落魄的模样。
似乎贵人总会在需要的时候就会出现。
这一天他躺在路边睡着了，做了一个特别幸福的梦。他梦见自己躺在娘亲怀里，她用厚衣服裹住朱桐，那衣服真的好温暖。然后娘亲轻轻地拍着他的头，这时候他就醒了。等他睁开眼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微笑着蹲在自己身边，他的眼睛似乎也在盯着自己右手臂上的细长胎记跑了神。此刻朱桐身上，正披着一件厚厚的灰色的大衣。
那老先生浑身干净利落，手掌宽大厚实，拍一下他的头，微笑着问他：“孩子，家住什么地方啊？怎么会出来当乞丐啊？”
朱桐没有家了，他说着就哭出声来。其实他本不想哭，其实这些年来他都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哭什么是笑，只是突然有人这么柔声细气地和他说话，他完全接受不了，便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那老者抱朱桐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头说道：“傻孩子，哭什么，天塌下来，好男儿也不哭的。”他的手是那么轻，就像梦里娘亲拍朱桐的头一样轻。
那老先生牵着他的手，朱桐突然像找到了家的感觉。他想，那个地方应该就是家。
而牵朱桐手的人，就是莲香小城凤阙书院的斧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