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桐没有离开凤阙。他不能这样离开，一旦他离开了，就意味着他承认了微菏所说的一切，也就是承认了他打开了那个所谓的“长生墓”！
夜色憔悴！不见月光！
他一个人默默站在花池旁边，回忆着自己第一次来这里到现在面临着被迫离开。他觉得自己似乎经历了很多很多，却又说不清到底经历了什么。
有很多事，就是这么难以忘记。虽然要你一一列出时却又无话可说，但就是觉得那段回忆无可替代。
朱桐立在花池边，冬日的夜漫长而冰冷。星光抖落下来，落在他的衣服上，化作洁白而葳蕤的霜花。
朱桐来凤阙书院的时候，就是孤单一人。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的，他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包带走。不过，他知道，那把水月剑，他会一直带在身边。他知道，没有人可以取走他的水月剑。哪怕是斧钺！除非他心甘情愿将水月剑返还给斧钺。而最终可以拿走水月剑的人，如果非要有个人的话，那这个人就一定会是斧钺！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朱桐自己也知道，要是真如微菏所说的话，他的处境一定会更加危险！他还需要水月剑去保护自己和自己爱的人。他不能就这样无辜地死去，他还有花夏和自己的梦！所以，他的水月剑他要一直带着！他就算选择离开，水月剑也不会留下！也没有谁可以让他把水月剑留下！
冬，正午。无风。凤阙书院。太阳躲在铅色的云彩后边。
却有微弱的阳光不时透出来，打在上了年纪的老树上。树影婆娑了一下，便见得一人宽袖拂衣，黑衣，了然而立。
他没有胳膊，空空的袖管静静地悬置在身体左右两边。
不！那不是个人，更像是一个鬼。他本来就扭曲的脸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那斑点之多，几乎让人觉得他的面孔都是黑色的。浑身都是黑色，黑色的鬼，黑色的无臂鬼！
微菏一身灰衣，精短打扮。他站在凤阙书院的门外，背对着凤阙书院的大门。
确实是没有风，数九寒冬，竟然出奇得没有风！奇！
没有风，有人！是一人一鬼！
两个人站着不动，似乎是两尊雕塑。
“你是？”微菏打破沉寂。
那黑色的来者一语不发，却开始挪动脚步并径直对着微菏的方向移动。他的脚步竟然是那样轻，似乎整个人都要在这没有风的日子里飘扬起来。
一切微菏都看得仔细，见那来者身影轻盈，便料定其也绝非等闲之辈。不过，他微菏，也是凤阙书院众弟子中的大师兄，能够在凤阙书院坐上大师兄的位子，那也不是徒有虚名，况且对方还是没有双臂的残疾人！他是艺高人胆大，便也径直对着对方的方向走去。微菏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除了斧钺，他没有服过谁！
近了，更近了。微菏可以看得清来者的五官了。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这世间有千千万万张脸，千千万万张脸都各有不同。但是，这张脸，你绝对想象不到。他的脸该怎么形容！满脸的斑点，不！不是斑点！应该是斑块！那斑块的形状各异，颜色却一致，爬得满脸都是！满脸都是！而那双小眼睛被埋在黑色的纹路里，那是一双充满了杀意和甚至可以洞穿一切的目光。狭小而锐利，像脱手而来的银针，直接刺向微菏的双眼。
微菏稍微呆了一下，恍若陷入了那眼睛迸发的万道光里了。
更近了。那来者说话了，声音就像老鼠半夜偷吃粮食时发出的声音，“我来，取我的‘转寿丹’！”
微菏听到心惊道，看来是“妙手鬼”羽冠的仇家找上门了。羽冠早些年师从“鬼手婆婆”，他盗走鬼手婆婆的“转寿丹”后，便投到凤阙斧钺门下。那颗“转寿丹”，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术、返老还童之法，甚至据说只要将其佩戴身上便可延年益寿。不过那颗世间仅有一颗的“转寿丹”，他也无缘一见。因为羽冠已经将它研磨成粉，自己吞服一半，剩下的一半他将其裹在一个宝珠里献给了斧钺。说起“鬼手婆婆”他也早有耳闻，据说她手下全是美女，可谓个个有倾城倾国之色。可见来者好像是个男人，不由得多了几分疑惑。
然他再次细看来者，却不由得大惊！虽说来者衣着宽松，年纪苍老，身体看着只剩骨架一般瘦弱，但再细看却可以瞥见那耳垂的黑色梅花状耳钉和那涂抹得过于浓厚的红得发黑的唇脂，那人竟然是女人！
这么丑陋的女人！怎么会是鬼手婆婆门下的弟子？莫非！？微菏心中不免疑惑。微菏思索之时，李安宁和羽冠也慢慢走出来，左右两边，站在微菏身后不远处。
朱桐始终站在门外。他不是看笑话，他只是觉得他不该在这时候离开。
羽冠虽在站的比微菏远，却早就看到了来者的身份。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鬼手婆婆”。而且也只有羽冠一人知道，鬼手婆婆并没有门派，她从来都是一人。他却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甚至连斧钺都没有告诉过。这对他，似乎有段难言之隐，却又从不愿对他人提起。是的。鬼手婆婆没有所谓的门派弟子，至少从羽冠拜她为师到羽冠离开她，羽冠都没见鬼手婆婆身边有过任何人。以及传说中这个“鬼手婆婆”的那一个惊艳绝世的侄女，他也从未见到过。
“鬼手婆婆！”羽冠站在老远就低低唤出了来者的名字！
微菏也料到了这来者的身份，他当然认识鬼手婆婆。不过，那时的鬼手婆婆根本不是现在的模样。他，也许比谁都更加了解鬼手婆婆。因为，鬼手婆婆当年也是五毒派的人，而且，他还知道一个秘密中的秘密，她曾经还是，五毒派的第一夫人。
鬼手婆婆！就算是知道这个名字，他们也并未产生什么害怕或者恐惧的表情来。“鬼手婆婆”在江湖上并不是滥杀无辜、凶极恶的女魔头。她也很少杀人！似乎在江湖上都没有听过“鬼手婆婆”和谁是仇家（当然出了这个偷人家“转寿丹”的羽冠）！好像也没有人知道“鬼手婆婆”这个名号是从哪一天开始存在的？又是从哪一天让江湖中每个人都这么熟悉的？
鬼手婆婆锐利的视线越过微菏，直接落在羽冠的身上。声音低低得像双手捂住耳朵听到的声音，穿透力极强，说道：“那不是羽冠么？你偷走了我的‘转寿丹’！你以为你藏在这个地方，我就找不到你了么？咯咯咯咯”鬼手婆婆嘴唇几乎没有张开，笑声却从齿缝间如钢珠击在琉璃上一般滚落下来。
微菏回头看到羽冠，羽冠走到和微菏平行的位置，周身环绕着人的杀气，低声道：“不要小看这婆娘，她不是一般人物！”
微菏听得羽冠这话，心中冷冷一笑，他当然比羽冠更明白鬼手婆婆不是一般人物。他在看清来者是女人之后，就料到此人定是“鬼手婆婆”！微菏也知道，凡是在江湖上有名号的人，肯定都不会是一般的二三流人物。他从来就不敢小看任何人，特别是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却又听得羽冠说道：“小心这婆娘的双臂！她的双臂不在袖管里！”
“羽冠，你这孩子！奶奶待你不薄！怎么这般薄情寡义！”鬼手婆婆说着，她的身形已迅速调转了方向，朝着微菏左后方的羽冠移去！她的目标显然是羽冠！
这时她的速度明显比刚才快多了，她的脚底好像根本就没有踩在地面上，而是踩着风一般！
不！这时候没有风！地面上的一切都是静静的，天上的云彩都一动不动！
她完全无视微菏的存在，这让微菏有些恼火！微菏也绝非等闲之辈，定睛一看，觉得鬼手婆婆周身似有所有变化，那变化很微妙，不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鬼手婆婆的空空的袖管里一阵抖动，像风吹过一般，飘起来了！竟然飘起来了！但是明明没有风！
微菏疾步一跃，惊道：“羽冠，退后！”他心知肚明，羽冠号称是“妙手鬼”，偷盗功夫是一绝，打斗却一般般。况且他微菏又是大师兄，所以理所当然站在最前面。
微菏是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微菏的招数是什么？朱桐从没见识过！朱桐只知道他仅仅是个药师，仅仅是个药师而已，却没想到他的刀法也是如此精湛！
是把软刀！三尺来长！阴凉不见光！从腰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来，直接对着鬼手婆婆的上身平削过去。
刀如风！如电！那不是人应有的杀气！他根本就不是人！
是神！杀神！
刀在手中，却不见人在何处。身影闪过，凭空卷起一阵旋风，贴着地面吹动了鬼手婆婆的宽大的黑色袍子。
站在远处的朱桐吃惊地看着眼睛的一切，似乎忘记了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决斗。
他是在欣赏，欣赏一场表演！仅仅是表演，顶级杀手之间的表演！
鬼手婆婆的身影是一团黑，黑色的风，乍然形成一团巨大的漩涡，那团漩涡越来越大，直到将微菏的刀影和微菏整个人全部卷裹漩涡的中心。
就像一朵巨大的黑色花朵，巨大的柔软的美丽的，飞快而又美妙地盛开，迅速而又带着死亡的气息将花瓣合并在一起。
朱桐的双眼没有眨动！但是仍旧没看到那黑色漩涡里的人是怎么出招的。他眼睛能看到的是，两个人站在原来的地方。
两人已经分开！什么时候分开的？谁都没有看到！微菏站在原地，就像没有动过一般。
他右手握着刀。刀身上有血滴落下来。是血，鲜艳的血液！不是鬼手婆婆的血，是微菏的血！伤口在右臂上方，赫然是五个圆润而精致的洞口！从残破的衣服外，可以直接看到伤口内不断涌出的血水。
血水沿着微菏下垂的胳膊缓缓流下，又蔓延到硬直的刀身上，顺着刀尖滴落，轰然坠入干裂的路面上。
羽冠脸上有些惊恐的表情显现出来。他明显觉得这个鬼手婆婆比以前更厉害了，或者是今天她使出了羽冠从未见到过的本事，毕竟，站在他身前的微菏也不是小人物，那说出来也是令世人震惊的赫赫有名的江湖枭雄。
“不愧是传说中的‘一滴血’！”鬼手婆婆冷冷笑道：“当年莲湖门一战，我也对你早有耳闻，却没料到你我会在此有一战！”
看来鬼手婆婆也没占什么上风，因为朱桐听得她声音明显比刚才响亮了一些。刚才她的声音低沉那是内力和气力充足的表现，如今，音调变高，证明她不是中了刀伤，就是中了微菏的毒，或者就是险胜！
微菏是施毒制毒的顶级高手，这一点，朱桐从未怀疑过，所以他这样认为。
“你，你中了我的蛊毒！”微菏眼里飞快掠过一丝近乎恐惧的神色，看来他嘴里所说的蛊毒绝对是极厉害的毒。若不然，也不会从他嘴里这么惊讶地说出来。
“不错，你刚才那招我实在是无法躲过！天下‘一滴血’的毒我早就料到无可躲藏！”鬼手婆婆冷冷笑道！
看来微菏受的伤不轻，看来不仅在胳膊上，他的右腿也在微微打颤。朱桐站在他们左边的远处，看不到微菏的右腿到底怎么了。但是，他想着应该和胳膊上的伤差不多。既然鬼手婆婆江湖称“鬼手”，那么她的杀手锏一定是近身打斗时才会出手，招数应该就是她的双手。而且两人都是顶级的杀手，一出手肯定招招致命！
但是，微菏既然说他击中了对方！那么鬼手婆婆怎么会没事呢？其中必有缘故！朱桐觉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刚要出去，却看到另外一道杀气直奔鬼手婆婆而去！
李安宁！那是“九指杀”李安宁的身影！李安宁的轻功本来就号称一绝，他一袭白衣，和“鬼手婆婆”战在一处。白色的李安宁和黑色如鬼魅般的鬼手婆婆，两团不同颜色的影子，而且是一黑一白，电光火石中一般来回错动，根本分不清那个是李安宁那个是鬼手婆婆！不过，可以看出的是，李安宁凭借自己的轻功，始终和鬼手婆婆保持着两米远左右的距离。他并没有再向前靠近，他刚才看得仔细，那鬼手婆婆空空宽宽的衣袖里肯定暗藏埋伏。他料到只要不靠近，便不会中招。
李安宁是百家武学皆精通，最善于轻功，后又在凤阙学得暗器功夫，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他的短剑和暗器始终令鬼手婆婆不敢太靠近，但是自己却也占不了多少上风。白影和黑影相互之间偶有兵器相击的声音传出来，这令朱桐却看得应接不暇。
身影落定，李安宁眉间有些细细的汗珠冒出来。他右手的手背明显有道尖尖的长长的划痕，那划痕跟着渗出深红的颜色来，跟着那划痕变大，变宽，变得更加恐怖！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像被人生生给剥开来了一般，血肉被翻在外边，手背上的骨肉都能看得清楚。
“咯咯咯咯凤阙真是高手云集！不错不错！看来今天老娘没白来！”鬼手婆婆的笑声沿着地面，席卷着沙尘和冬日的风寒，冲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大师兄，这婆娘的双臂是假肢！”李安宁脸上虽有些惊恐，却很快一扫而空。手背上的伤，看来他根本就没在意。他用力撕下一块外衣边缘偏长的袖襟，牙咬着另外一头，一边将缠在伤口上白色长形布块打一个死结，一边对着身边的微菏说道。
“我说呢，这婆娘的竟然是假肢！若不然，中了我的毒蛊，绝对不会这么久还能行动自如！”微菏发现了这个缘故，也看似轻松了许多。他刚才本以为自己的毒蛊对这鬼手婆婆不起作用，而觉得对手有些可怕。如今，听得安宁这么一说，便觉得对手不再那么强大得不可战胜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