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水月
1666200000003

第3章 凤阙书院

朱桐后来才知道,莲香县和丽水县已经相隔近乎五百里。

抬起头看见陌生的人群和天空时,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一个从未曾接触过的地方了。

那个自称斧钺的男人,撩起灰色长衫,坐在院子里的一条长椅上,一本正经地问他:“孩子,你看这里像不像你的家啊?”

朱桐摇摇头,眨巴眨巴眼睛,望着斧钺的嘴巴,斩钉截铁说道:“不像!”

斧钺向左移动一下身子,示意朱桐可以坐在他身边,但又见朱桐有点犹豫,便和善地站起身,从身后的屋子里端来一盘果子,拿出一个递给他,说道:“吃一个果子吧,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朱桐疑惑地接过斧钺手里的果子,搁在嘴边,不敢吃,又飞快放回盘子里。他看见斧钺的眼睛里闪烁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光彩,就在和他眼神相对的那一瞬间,竟然使得自己僵死好久的心灵复活了一般。

他左右望着身边的一切,心里那份对任何人时刻都有的戒备,竟然一瞬间减少了许多。

斧钺见朱桐开始对这里渐渐熟悉起来,嘴角很快就扬起了一个舒心的弧度却又很快微妙地消失掉了,他神色凝重地问他:“小伙子,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朱桐有名字吗?他仔细在脑海里搜索着关于自己名字的一切,他的名字是朱三爷给起的,他随朱三爷的姓,朱桐叫朱桐。

“朱桐!”他望着斧钺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

朱桐!朱桐!朱桐!斧钺先生自言自语了三遍,挥手拍拍他的脑袋,“小朱桐,记住,以后遇见困难了随时可以回到这里!”

朱桐点点头,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然大难不死还遇见了这等好事。他望着斧钺,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沐浴更衣之后,斧钺带他来到他的凤阙书院,据说这里是莲香县最有名气的书院。斧钺走在他前面,路上遇见的人都会尊敬地和斧钺打招呼。

莲香县城福悦巷的凤阙书院。在这个小城里,斧钺说,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

斧钺说,这个名字以一个神圣的姿态存在于莲香县城,莲香县城只是一个小县城,规模和其他的小城相差无几。福悦巷也只是个小巷子,千百来号人的街道而已。不过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往往就是这样借助一些外界力量而成名。就像因为斧钺而颇有名气的凤阙书院,就像因为凤阙书院而名震一方的福悦巷。对于方圆百里的读书人来说,来这里读书几乎是他们每个人梦寐以求的愿望。

斧钺也告诉他,凤阙书院大多数时间是远离街上那些喧闹的人群的。就算是每月十五的集会,这里也会让外人感觉到有种世外桃源般的安静。

“我的孩子,你要深深地爱上这里。”斧钺轻轻对他说道。

斧钺指着不远处的一排矮矮的房屋,缓缓地说道:“这一片净土,满是铜臭的泥土怎么能开出圣洁的木槿花。是吧!”

他点点头,似懂非懂。

“以后你便是这凤阙书院的人了。以后你也称呼我先生吧!”斧钺轻轻拍拍他的头。

这便是斧钺先生的凤阙书院了。目之所及,整个院落呈矩形,分为东西两个院。东院最北面是一片花园,名字很好听,叫花池。池内精心培育的牡丹和芍药,虽说是冬日,但是单看那些纵横交错的花枝,就可以让你想到春日里它们盛开的娇艳异常的场景。一丛丛开的正艳,有些花瓣上犹带着露珠,微风吹过,颤颤巍巍,甚是可爱;贴着花池右边是大家睡觉的房子,最东边是藏书阁和一座凉亭,还有斧钺先生的书房,它们共同组成了东院。两个院落之间,被一堵气派的雕刻上多种书法的矮墙立在中间,由一条载满木槿树的小道曲径直通西院。西院北面一间大教室几乎占据了近一半位置,另一半是几间很少有人去过的,在他看来就是废旧的屋子;教室对面是一片广阔的场地,场地上全是萎黄的草。

朱桐跟着斧钺先生走了一圈,来到一群人前方,斧钺先生指着人群里一个青衣男子说:“这是微菏,是你的大师兄!”

微菏满脸青春光彩,站在一群上了年纪的人中间,冲朱桐友好地招招手。朱桐急忙挥手示意,也向他身后的所有人问好。

朱桐看着那些人,心中有些不舒服。他感觉他们和书院外的人有些不同,但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一种不同。

不过,人群中却有人小声笑道:“嗯!听说这就是那个杀猪的儿子?”

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接着道:“好像是,不过,杀猪的儿子?怎么也会?来这里读书啊!”

朱桐听到了那些讽刺的言语,他当然也知道斧钺先生也听见了,但先生像没听见一般,因为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们并没有说错,他本来就是杀猪的儿子。不管怎么说,他就是杀猪的儿子。

书院里十三个人,今天全部坐在这个屋里。斧钺先生给朱桐一一介绍了他们:有镇上刘员外家的二公子,刘员外家大公子有一次闯荡江湖去了,一不小心就再也没有回来;有隔壁州县的县太爷的外甥,县太爷命中注定没有儿子所以对他的外甥视如己出;有莲香县首富江老爷的孙子,江老爷晚年丧子这是他们家三代单传一根独苗,还有其他几个也属于社会名流,多多少少在莲香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但是朱桐呢?但是他呢?他无家可归,无人可要,无路可去。当然他也很纳闷,捧着脑袋自言自语:“我?怎么会这么幸运呢?”

朱桐问斧钺先生这是为什么的时候,斧钺先生的眼睛闪着他琢磨不透的光线。他说没有任何原因,只是看着你可怜。

朱桐摇摇头,追问道:“可是先生,您怎么会说没有原因啊?可怜的人那么多,怎么会选上我,怎么会是我?为什么会是我呢?”

斧钺站起身来,避开问题,说道:“桐儿,现在你要去和你的师兄们多多交流交流!快去吧!”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

没有原因,因为你是幸运的。斧钺转身的时候又一次对他说。

没有原因是不是就是最大的原因呢?这个问题对朱桐来说,他真的无从知晓。

不过后来他想,他真的没有必要再为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了。斧钺先生收留了一无所有的他,而且自己对他几乎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存在。所以他应该相信他的先生,他是善良的。

朱桐知道也的确相信了自己是幸运的,幸运的遇见了斧钺,又幸运的来到了凤阙书院。

在凤阙书院里,他很听先生的话。斧钺教给他如何讲解经义,如何在做八股文时开头破题、承题,又是如何在收尾后股、束股。

斧钺意味深沉地告诉他体质孱弱,却天生有舞文弄墨的潜质。

朱桐半信半疑,但是他也的确很勤奋。常用八股文的章法与格调,他能最快地把它与骈体辞赋合二为一。斧钺要求他把朱熹的《四书集注》通篇抄写,在斧钺所有的弟子里,朱桐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将文章交给他。这并不是朱桐有多聪明,他只是想证明自己并不比别人差。他很瘦弱,但是骨子里却死也不肯承认自己天生是下贱的命。他朱桐,还有未完成的梦想。他朱桐,若做不成侠士,有一天也许会成为一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他发誓要考上个状元,让那帮人后悔当初对他的嘲讽,原来这个穷小子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朱桐不要是他们眼里那个一无是处的屠夫的后代。他要把自己的一切和那个杀猪的三爷划分的清清楚楚。他要是是传说中的神仙,是他们的低头膜拜的文曲星。

可是不管他多么努力,不管他的成绩是多么优秀,他们依旧排斥他。他们都会指着朱桐小声嘀咕,不是背后,是当着他的面说道:“喏,杀猪的儿子啊!见过没!”

“喏,屠夫的儿子也来读书了,见过没!”

“没见过!那么来吧!我带领去你去见识见识!”微菏师兄振臂一呼,其它师兄弟便像看怪物一样朝着他指指点点甚至大呼小叫起来。

斧钺先生却仍旧当着众多师兄的面,夸他刻苦用心,夸朱桐孺子可教,夸他必成大器!台下的大家愣愣看着先生,全然没有一丝羡慕之色,甚至有偷偷的窃笑声,后来看来是实在压抑不住进而转变成全屋子的哄笑声了。

斧钺先生面容依旧慈祥,似乎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他把手里攥着的黑色戒尺平稳搁在桌面上,伸出一只手示意大家停止笑,问道:“我在夸朱桐,你们为何发笑!”

前排一个叫朱允的男生,小声答道:“我不知屠夫的儿子要怎么写字?这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也,弟子,故而发笑!”

先生眉宇紧皱一团,缓缓把书合上,好像合上窗户一样。于是阳光顿时黯淡下来。

朱桐原想斧钺会发怒,谁知斧钺转而望着朱桐大声道:“桐儿,你可曾听到朱允的答复!”

朱桐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斧钺的拿戒尺的手,温润如玉,没有太多的皱纹。开始来回踱步,不时挡一下窗户洒下来的阳光,在他翻书的瞬间,斧钺那高瘦的影子便夹在书页里了。

后面的李安宁接着话道:“他怎么会听不见呢,他又不是聋子,他肯定能听得见啊!”

屋子里接着又是一阵爆笑,朱桐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狰狞的表情。是的,他的成绩再好又能如何,他没有五官精致的面庞至少可以不那么自卑,他没有家财万贯的老爹可以供他大把大把的花银子。他什么都没有,他是这么懦弱无能,他还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别人嘲笑自己呢。读书习字,本来只是有权人玩的文字游戏,是那些有钱人吟诗作赋沾花惹柳的戏码而已。他一个屠夫的儿子,干什么也来凑热闹。不好好在家陪着老子杀猪,竟然披上了读书人的外套,来到这装起了斯文。仅仅是斧钺给自己一个机会而已,仅仅是斧钺夸他一句读书的料子而已,他竟然就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就是什么文曲星什么读书人,真是无稽之谈!

朱桐便真的发现了,这一切只是做做梦而已。他怎么会有心思沉下心去读书,怎么会去演绎那些读圣贤书人的逢场作戏。他本来就是杀猪的命,一个体力劳动者。

他思考着,他觉得自己每次思考总会想起来很多不愿意想起的东西。是的,他怎么会读那些有关之乎者也的东西,那些虚幻的东西只是对自己梦想的亵渎。

于是,他开始试着安静下来去祈祷,试着让内心仇恨的力量浮出水面。

在他的祈祷声中,夜很快便降临了。

他很喜欢这里的黑夜,因为在黑夜里,他可以躲起来。远处的场地上他们经常会沉醉在一起狂欢,有酒有肉,有时候也会请几个月红楼的舞女来跳舞助兴。

这还是斧钺先生嘴里的净土吗?朱桐常常这样问自己,这里和外界不是也是同样的世俗吗?他们一样嘲笑穷苦人,一样大把花钱,一样找时间就出去逛窑子。

一切歌舞升平,看不到半点悲伤。这个世界总是善于表现表面的浮华,把悲伤和肮脏紧紧包裹其中。

朱桐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感到自己是这么异类,他痛恨自己的身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屠夫又犯了王法的几章几条,你们凭什么要这么对我!

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改变了许多了。他开始这样近乎疯狂得迷恋夜色。他觉得只有黑暗,才可以这么宽宏大量,它从不以貌取人,也不管你是贫是富,它都一视同仁。

沉浸在黑夜的光芒里,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注定了是这样的命运。不想抗争,也再也没有想过去抗争。

斧钺的身影在黑夜里显得是那样神秘,他小心蹲下来,坐在朱桐旁边,问道:“朱桐,你痛恨的你自己吗?”

朱桐点点头,望着斧钺,等着他指点迷津。

“那你要怎么办?”

是的,那朱桐要怎么办呢?那他要怎么办呢?

“所以你只能坦然地去接受这一切,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也都是早已注定好的。任谁,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那我?不是一无是处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嗯,那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斧钺反问朱桐道。

朱桐更加不解,望着斧钺的眼睛。

斧钺说道:“朱桐,你是与众不同。可是,你知道么,每个与众不同的人都有一种潜力,它总是隐藏在你的身体里不肯出来。”

“潜力?”

“比如你,肯定有另外一项超人的潜力,而这正是世间万物的发展规律。”

“可是我的潜力,又不是好好读书,我还能做什么?”朱桐失望地低下头来。

“你当然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斧钺说的津津有味,全然不理会朱桐内心的感受。

“但是,先生,那你为什么还要一边给我美好的希望,一边竭尽全力地给我羞辱?”

斧钺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智慧的光芒,说道:“你当真要知道?”

朱桐点点头,说是。

斧钺盯着天空,沉默了好长一会,说道:“当你确信自己失败之后,你会发现这个失败其实是在指引你下一步的路该如何选择!”

消灭一个梦想之后,是不是就会更加坚定自己最初的梦想呢?

朱桐终于明白了斧钺先生的意图,他是在试探他到底该不该走读书这条路,他一次次告诉他是读书的材料,又一次次打破他的梦,最后让他无路可走。这样做,应该是为了让他更加坚定地认准并且坚持自己内心的属于自己的目标吧!那么照此说来,他老人家真的用心良苦。

那个手捧四书五经故作威严的教书匠,那个没事总爱抚摸朱桐的脑袋的老先生,他真的用心良苦。

二九寒冬,斧钺那个老夫子,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斧钺的惯例,每天早饭前都会为所有人详细讲解朱熹的《四书集注》。在教室的后墙上,他把初唐四杰之一杨炯的《从军行》流水一般,挥洒到两米多长的上好熟宣上。瘦金体,刚柔并济。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雕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朱桐也是不经意听人说的,斧钺先生也许就是莲香县有名的武林高手。因为有人曾说亲眼见他单手打败关岭的二大恶人;也有人夸他空手夺白刃力挫江湖鼎鼎有名的第一杀手明俊尧。这些故事大多是大师兄微菏喝酒的时候说的。他也是从人群之外听见,所以他也就觉得微菏应该和师父一样很厉害,因为关于斧钺的一切都是微菏大师兄都知道。

那天晚上得知了斧钺那样厉害之后,他就想,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要学到斧钺的功夫。成为武林高手,杀富济贫,成为江湖中人心中的偶像。而且那晚朱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手持三爷的弯刀,很认真地削平了他的脖子。

是的,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使命。他要成为武林高手。除了读圣贤书之外,他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这些事在他心里比读那些之乎者也要强多了。他要去教训大祥乐镇欺负他的邻家老头李十三和他的大嘴婆娘还有他该死的小儿子;他还要去修理江湖上那些危害一方的“板砖一族”;他要去光复人们心中的正义和光明!

可是后来朱桐开始越来越不不相信斧钺的真实身份。斧钺到底是不是个武林大侠?这个问题的确藏有太多玄机。

如果这情况属实的话,那他为什么又故意隐藏身份做个教书匠呢?还是这一切都本来就是空穴来风他仅仅是一个平凡的教书匠而已?不过,你怎么看都不会相信斧钺会什么功夫!相反,怎么看他怎么都像一个教书匠。

教书匠自然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所以斧钺喜欢把江湖上的各种奇人异事将给他们听,而且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故事往往是那么风轻云淡。

他说,江湖上的巨毒,比如雪上一枝蒿,比如断肠草,比如江淮暗器门中最厉害的暗器“发千针”,这些东西的原料都产自西域,最初作为医药,但是后来都被走私到了中原并加以改造,成了更加阴险和恶毒的杀人工具。斧钺也会根据莲香县的县情为他们分析时事。由于莲香县就业率也不是多高,每年也会有很多人争着参加乡试,就算是半夜在街上敲着铜锣,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更夫也是好差事。所以斧钺要打架认清当前的严峻的就业形势,要头悬梁锥刺股,要寒窗苦读,要刻苦学习。

听到刻苦学习,他们就笑话斧钺这个老顽固,他们说:“家里有的是银子,刻苦学习有个屁用!”

事实上也是,他们只是来学习,而不是来刻苦的。

斧钺摇摇头,笑道:“你们有钱,但是钱财万贯,抵不过刀枪棍剑。在这个社会你有钱却不一定就可以守得住,你要知道,世上意外那么多,说不定下一个意外就是你。现在你不争着向上爬,有一天一旦你被别人踩在脚下,你的钱财、你的女人、你的地位,就将统统不再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