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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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小说(13)

我想起并且已经看到古城遍地盛开的桃花,它们怎么如此类似,实际的情形是,在这古城也只有师大和少数几个地方有樱花,所以虽然置身樱花树下,但的的确确如在桃花树下,白得耀眼,又含情脉脉,绝对不能不把她看作怀春的少女的脸庞。

若以这多情绽放的樱花为背景,配以牡蛎的侧脸又会是怎样的景致,——春天来到的时候,一个女孩忧郁地站在花朵前沉思……

杨五一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我身边的,而我竟浑然不觉,为什么呢,一则是人多杂乱,再则是我过于醉心其中。

“一个人在这儿想心事啊,这的确是个想心事的好地方!”

“没有,哪儿来的什么心事,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我吗?”

“嗯,可能吧,但谁知道呢?”

她说着便坐到我身边,我几乎条件反射般搂住她的肩膀,平时大大方方的杨五一,肩膀明显一抖,脸也霎那间红到耳根,——是樱花映衬得吗?

她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从认识到现在,近三年来,我也是第一次搂住她的肩膀,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内疚。

“这么长时间了,第一次感到你离我是这么的近。”杨五一声音低微地对我说。

“可我们经常在一起啊。”

“不一样嘛。”她说着,迷起眼睛。

我不再说话,望着眼前梦幻般的花朵忧伤万分。

两人在樱花树下一直坐到中午时分,她的头仍旧不依不饶地靠在我的肩上。

“我们充当了拍照的背景。”我说。

“这不好吗?”

“嗯,好,没说不好啊。”

“下午有节理论课,不去上了,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你先去上课,我到图书馆转转,下课后在这里见面好不好?”我说。

“嗯,其实我还从来没逃过课,今天原本想逃一回感受一下,谁知你反倒不成全,好没意气。”

“这方面不能讲意气,我也从来没逃过课,虽然我的功课大都枯燥乏味,但逃课出来也实在无所事事。”

“这倒是实话,那我先去了。”杨五一说着便站起来,而后又蹲在我面前。

我捧住她的脸庞,在阳光明媚的午后,试探性地在她的前额吻了一下,至于实在的感受,依旧很含糊,亲吻在短暂的一点五秒之后就结束了,杨五一走后,我也来到图书馆,这是中苏友好时期,大鼻子俄罗斯人赞助修建的,在书架前徘徊了两个多小时,四点半以后,下午课也结束了。

从图书馆出来,远远地看见杨五一站在樱花树下,她等了我多长时间,我不知道,但我看到她的时候,脚步反而慢了下来,我问自己,你在以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走近她呢?曾经的有意疏远是否从此开始弥补,其中的意义或价值到底有多大,我不敢去想,而从此往后敞开心扉与杨五一交往则是不容质疑的。

“喂,这边呢。”她向我招招手。

我回应一下,很快走到她面前。

重新坐下来,杨五一用审判犯人的眼神将我打量一番,而后又神经质地点点头。

“怎么,看出什么问题了?”我问。

“没看出来,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当然。”

“昨晚给你打电话,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惊讶?”

“没有啊,当时只是很疲倦。”

“不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忘了,日常用语,谁能记得那么清楚。”

“你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并且表现得那么惊讶,这点我自然没听错,这是为什么?”

“哦——大概是你的声音过于温柔,把我吓着了,好像当时我一下子没听出你的声音,所以……”

“是这样啊?”她半信半疑地摇摇头。

“是的,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这就对了,得慢慢适应,哪天我更温柔了,你可千万挺住才好,否则,我就是罪人了。”

“一定。”我说。

我显然是对她撒谎了,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在一个女孩子面前撒谎,并且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心安理得,同时又是那么的心满意足。

能和杨五一这样明朗无暇的女孩子成为恋人或许是我的福分,转而看她的眼睛,的确清澈如水。

“双眼皮?”我说。

“现在才知道?”

“早就知道了。”

“哦。”她点点头。

我扳住她的肩膀,在她额前亲吻,这一次,我将亲吻的时间拉得很长,——实际上是我将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保持不动。

“樱花落了。”她突然低声说道。

万籁俱寂的空间被打破,在嘴唇停留在她额头的时间里,我获得一种异乎寻常的安全感,从未有过的安适,在傍晚寂寥的樱花树下产生出一种无比的温馨。

“樱花落了。”她重复一遍。

“噢,是吗?”我将嘴唇移开她的额头。

一枚花瓣悄然落下,那是被风吹的。

“弄脏了。”我抱歉地对她笑笑。

“嗯,帮我擦干净。”她从口袋里掏出香帕纸递给我。

“茉莉香?”

“嗯。”她点点头。

我耐心地擦去她额头的污垢。

去吉庆路有名的老孙家羊肉泡馍馆吃晚饭,很久没吃到这里的泡馍了,杨五一用很长时间将白积馍掰成碎块,几乎在碗里堆起一座小山。

“可以了。”她美滋滋地说。

“我的早就好了。”

“没口福,掰得这么粗糙,人家是不会用心给你做汤料的。”

“还有这么一说,我怎么不知道啊。”

“回族同胞是很讲究的,吃饭也有个态度问题嘛。”

“哦,铭记于心。”我向她点头不已。

她不厌其烦地将我的馍块重新掰碎一些,满意地冲我一笑,服务员前来端走我们的面前的碗。

“不错啊,有见识。”我赞叹一句。

“什么呀,没听明白。”

“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很懂生活的女孩子。”

“谢谢,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夸我了。”

“呃——我怎么没觉得啊。”

“你在否认吗?”

“好像是的,当然,对此很难接受吗?”我问。

“不是这个意思。”

她冲我笑笑,泡馍端上来之后,我凑近闻了闻,香气扑鼻,杨五一将筷子递给我。

“饭是用来品尝的,狼吞虎咽就没味道了。”

见我吃得很带劲,她便及时提醒一句。

我嘴里含着饭,很认真地对她点点头。

我们不冷不热地交往了将近三年,其实也谈不上什么交往,如果将交往视同恋爱的话,我们的交往才刚刚开始,或许还没有开始,一旦重新将杨五一在我心中定位,自己反倒手足无措地任其摆布,我这人,真是笨得可以。

虽然杨五一不是我的初恋,但我在吃这顿饭的时候,决定从此和她成为恋人。

吃完饭后,我们按AA制付了帐。

“第一次一块儿吃饭,就让我埋单吧。”我说。

“正因为是第一回,所以更应该这样,这样挺好的啊,你不觉得吗?”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

天黑之后,我们在街上信步,九点以后,我们坐上公交车,杨五一在学校下了,我一直坐到自家所在的小区。

家里没人,这是少见的情况,至少二姐常常早早回家,因为她没有约会的情况,我拉开客厅的吊灯,坐在沙发上喝茶,嘴里的膻气味慢慢淡下来。

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并没有开电视,我不大喜欢看电视,除了排球赛事以外,我的信息来源无非道听途说,但对古城电视台的热线报道情有独钟,譬如一家的狗咬了另一家的狗,垃圾不小心倒在邻居的地界上,开发商的建筑物多占了周遭人家的一寸土地诸如此类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反倒能让人消遣一番,这么说并没有轻薄世事的意思,至少此类事情很有实际意义,避免了空洞无物的东西。

十点钟,二姐打回来电话,说要加班做手术,晚上在宿舍住,叮嘱我自己弄饭吃,我答说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挂断电话,今晚独我一人在家,便去洗澡,洗澡的时候脑子里开始构思新近所写小说的情节,大体轮廓已经了然于心,但自己能否胜任写一个长篇,又有些茫然了。

按正常进度,在本学期结业考试前应该能完成,有了这样的底气,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

洗完澡之后,顺便给杨五一宿舍打电话,问明天的安排,她说上、下午都有课,要我下午下课后找她。

写作一直进行到凌晨三点,倒头便睡,早上闹钟响起的时候仍旧困得厉害,勉强起床洗漱,赶到学校时已经迟到十分钟,讲台上的革命史教授没有答理我,此人惯使“杀手锏”,其治学态度的严谨几乎无人能及,平时从不点名,一学期下来,几人迟到,几人缺课,几人缺作业他都烂熟于心,到结业考试时便让肇事者红灯高挂,这虽然有些骇人听闻,但“深受其害”的学长们经常叮嘱——千万别撞上他,但在结业考试之前,成绩还没下来的时候,信者不信者各占一半,可一旦成绩下来,果然此言非虚。

但要到结业考试还有二个月,我想,假如到时候真被击毙,重修革命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位严肃而刻板的教授在课堂上从不翻讲义,只以一贯的滔滔不绝讲述历史,“长征”是他研究的方向,“文革”让他在惋惜中不断创造,而对于毛泽东,倘有学生就“大跃进”、“文革”提出一些质疑的时候,教授便将内心对学生认识上的肤浅表现得异常生气,几乎用吵架般的语气解释一切功过得失,对毛泽东的崇拜超过当下年轻人追星的程度。

“主席”是他对毛泽东的一贯称谓,仅此一个称谓而已,他们这个年龄的人大多如此,他曾在课堂上宣称,当年自己结婚时,就是因为自己的未婚妻送给他的订婚礼物就是毛泽东的像章才使他决心与其结为伉俪,这样说的意思含有他自己并不喜欢自己的发妻而后来由于一枚像章的作用才使他对发妻深爱有加并最终走到一起的嫌疑。

对于如此执着自己事业和是非观的教授,除了个人感情上的崇敬没有别的可言,哲学系的教授大多这样,并且多数是教授头衔,年龄上的劣势成了事业上的优势。

我有幸以他们为师,这是我作为年轻一代的骄傲,也是财富。

不管怎样,今天总算迟到了,正好撞在枪口上,我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并没敢看一眼讲台上的教授,而是低头做笔记。

革命史进行到“文革”时期,我的笔记也做得尤为认真,因为中期的论文早就布置好了,题目即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毛泽东”,副题是“我的一些认识”,最要命的不是主题而是副题,因为“文革”时期毛泽东的功过是非革命史上早有定论,“我的一些认识”却从何说起,这无疑是教授在考验学生们——文革结束前后出生的年轻人的态度罢了,做不好这篇论文,结业考试恐怕难逃此劫。

我想,一则是因为做不好论文,再则因为今天的迟到我的革命史肯定遭毙,为了不至使教授对自己已经关注,所以我还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很虔诚地向他提出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以示亡羊补牢。

教授吸着香烟,频频点头,并没有问我迟到的原因,或许他并没有注意到我。

“你们,”他说到这里,明显地停顿一下,“没有经历过饥饿,不知道什么是苦难,所以有必要多学点革命史,但请不要把我当成法西斯,要求不严,那是在害你们啊!”

教授说到这里,我或许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什么是饥饿,肚子里没有一点食物,这只是表面现象,没有知识那才是可悲的,你们肚子里油水太多,所以就不知道何为饥饿,但需要有知识,至少是历史知识,这样才不至于有精神上的饥饿啊!”

教授几乎痛心疾首,仿佛又回到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

教授是在“文革”结束后有幸考入大学深造的那批人,所以对自己年轻时在知识上的缺陷觉得很遗憾,从学习到教授革命史已近二十年的光阴,但他已是知天命之年,三十岁时才进入大学的,不能不痛心疾首,不能不扼腕叹息,从这节课以后,我对他有了全新的理解和认识。

下午的课程是《资本论》,老师比学生大不了几岁,课讲得轻松,学生听得也自在。

下课后,我便去化学系的教学主楼前等待杨五一。

四点半以后,教学主楼里拥出很多学生,我从人群中瞥见了杨五一,虽然知道她肯定置身其中,但又有一种找不到她的怪怪的感觉,因为上午革命史课堂上教授的话语仍在耳畔缭绕不休。

教授的鞭策和勉励让我铭记于心。

杨五一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教授在课堂上语重心长的话语。

“魂不守舍的样子,想什么呢?”她几乎从天而降。

“哦,一直在等你呢,下课了啊?”我说。

“嗯,下了,你下午没课吗?”

“有,《资本论》。”

“是吗?我也想去听听,只是一直没机会。”她有点很向往的样子。

“来自伟大而高明的德意志民族。”

“可马克思是犹太人啊。”

“但那也属于德意志民族,可不要煽动民族分裂啊。”

“放心吧,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想起他在大英博物馆里的地板上蹭出的那个大坑。”

“那是日积月累的缘故,勤奋伴随他的一生。”

“也是不爱护公物啊。”她调皮地笑道。

“或许,当时他没有钱,博物馆也就不便追究他的无意识的破坏行为。”

“这倒是实话。”她说。

自从搂了杨五一的肩膀,还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两次之后,我以为我们的恋爱关系就此确定,但是,事情远非我想象的那么轻而易举,就在我开始主动接近她的时候,反倒觉得杨五一给自己设了防,那肯定是关于我的。

当然,有了开始而没有过程的恋爱是不能成立的,从今往后,每天和她在一起,吃饭,散步,间或出去做个小小的旅行,我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对走在身旁的杨五一浑然不觉,我是怎么了?我问自己,原因是我至今并没有经历过实实在在的恋爱,——两个人相处的事情,关于未来,我的确不知其所以然。

杨五一近三年来的主动很快变为被动,我则换了角色,这都是自找的,毕竟,一个女孩子需要虚荣,这样一来,女孩子有了面子,才会更好地顺从于你,否则,这所谓的恋爱是没有价值可言的。

这就开始自己的恋爱吗?

心里没有发出答案,这答案来源于别人或书本的经验,二十一岁的时候,我应该有自己的女朋友了,等到青春老去,一切悔之晚矣。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女孩,走在校园里反倒有些不自在,好在杨五一不像其他女孩那样老是将手挽在对方的胳膊上,她总是用惯常的动作将手牢牢抓在挎包的带子上,走起路来很是轻佻,而且抿着嘴,随时准备和相识的同学点头致意,却从来不愿出声和对方招呼一句。

这样,和杨五一相处了一个月,一个月以来,拥有女朋友的新鲜劲还没有过去,但我已感到异常疲惫,淡淡的相处虽然意味无穷,但和那些每晚在樱花树下拥抱接吻的恋人比起来,却又以为我们的恋爱就是白开水一杯,它保持着生命的状态,却又风平浪静,我也想过找个地方与她单独相处一回,但又担心自己潜意识里有什么不良想法,如果真发生什么的话,杨五一会记恨我的,我自己也没有饶恕自己的勇气。

一个多月来,我的小说已经超过十万字,想要就此结束,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如同再好的饭菜没有放入味精一样,当然有些饭菜不需要放入味精也很有味道,那是因为它们自身的不需要。

于是,我认为应该和杨五一有一次感情上的质的飞跃。

周末,天气很好的样子,风吹到身上,一种温情的体验久别重逢,五月宜人的天气每每让人留恋,因为每当这个时候,春季肆虐无常的沙尘暴过去了。

野炊,我想起高中时候用以缓解学习压力的好办法,进入大学以后再没有尝试过,我的提议得到杨五一的附和。

星期天一早,我六点起床,将家里的铁锅装进大大的塑料袋,之后去附近的人人乐超级市场买了一袋速食饺子和一些零食,打电话给杨五一,她说自己在校门口等我。

骑车到校门口之后,杨五一像个疯子一样在原地转圈圈,直接将自行车骑到她面前,做紧急刹车状。

“喂喂,想碾死我啊?”她双手抓在挎包带子上,皱起眉头对我嚷道。

“疼都来不及,还舍得碾吗?”

“这还差不多,只是多少有些想碾着我的动机。”

“哪里呀,上车吧,就是简陋了一点。”

她敏捷地坐到后座上,两只胳膊紧紧抱住我的腰。

“别抱太紧,不太适应,从来没这样的经历。”

“从第一次开始。”

“谢谢!”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