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五一开着那辆半旧的奥迪和我一块回学校,到校门口后,打电话叫来公司的一个司机将车子开回去。
两人在校园里徜徉了一会儿,回到宿舍后倒头便睡,感觉这一觉睡得真踏实,阳台的门开着,秋风吹进来,不禁打了个哆嗦,天气已经转凉了,深秋一过就是冬天,一年又一年,时光总是如此薄情寡义。
由于下午睡觉的缘故,晚上便几乎未曾合眼,每次酒后都不能安睡,身体如坠云底,眩晕重新冲击着全身,新书出版在即,而牡蛎身在何处,与杨五一交往至此,我已经没有退路可选,如果一开始就准备选择撤退,那么所有的冲动都是自欺欺人的。
总是梦见牡蛎,梦见那由侧脸而转给我的楚楚动人的脸庞,还有那个月明风清的晚上初次接吻的情景,那嘴唇在梦境中总是干燥无比,面容愈加模糊,最清新的莫过于早春时的那次梦境,那次将梦境强加到现实中来,以为那是大姐在客厅里呼唤牡蛎的名字,人世间果有宿命一说?则又怎么会将牡蛎与大姐联系在一起呢?
两个远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在梦境中被联系在一起,幻化出月影下牡蛎动人的形象,若即若离又恰在其中,牡蛎就在我身边,我肯定着这样的想法,假如牡蛎突然出现,那接下来的情形又将如何呢?
首先,假如牡蛎出现,那她一定会和杨五一重续旧好,而我,则怎样在她们两个中间扮演自己的角色呢?
其次,牡蛎永不出现,我和杨五一在往后的日子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么杨五一会不会经常想起牡蛎,而我呢,则一刻也不会将她忘记。
结果便有两种,一是由于牡蛎的出现导致所有的未知,二是牡蛎以其形象存在于我和杨五一的记忆之中,直到我们的记忆终结为止。
假设不能成立,所以对牡蛎的思念便无法停止,如同一副漫画上的两个男女,他们背对着分手却又不忍分开,依依不舍之际又没有勇气再次拉住对方的手。
镜头霎那间消失,我也随即醒来。
一片茫然,每和杨五一亲近一步,我都会有这样的感触,我期待着一种恐慌的到来,但又希望它就此销声匿迹。我终将生活在这种不安之中理由不再明确,无论梦境还是现实都处在一片混沌之中。
混沌初开,新的一天已然开始,从穿衣下床开始,我迷失着方向,也在不断辨认着方向。
方向感时有时无,使我茫然而清醒,我明白荒唐之路就在眼前,不管自己想或者不想,情愿还是不情愿,它已开始向我招手。
这是一九九九年的秋天,入学以后两个多月,事情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外语系女生坠楼自杀,美术系女生惨遭侵害(或许只是传言),都使我处在一种莫名的不安之中,师大三年多以来,我一直觉得大学校园除了上课就是接吻再没有别的可言,但是我的想法错了。其实每天都在发生着让人不愿看到或者听到的事情,我们与所有不期望发生而发生的事情不期而遇,使我明白人生在世的诸多无奈,个体机能终将消失,而留给人的创伤又有其终点可言吗?
由不得不想,具体到自己而言,随时准备迎接牡蛎的出现,她出现后的好故事将怎样上演,我不得而知,在这不得而知中肯定或多或少地隐匿着无法预测的情况,事态如何发展,我只能与时间同步去感知了。
这天晚饭之后,陪杨五一在校园里散步,间或讨论毕业以后的假想,又在樱花树下接吻,秋夜凉爽的樱花树下,我用竟尽全身的激情一遍遍亲吻她温暖滑腻的舌头,在亲吻的时候,体会着她传达给我的爱的渴望和甜蜜,感受着她的体温,在天气转凉的时候,女孩子的体温竟是如此让人欲罢不能,只是在亲吻她的时候常常感到自己的动作有点像激情戏开演时的意味,夜色下询问杨五一的感受,她说自己也有同感。
女生宿舍快要熄灯的时候,我们便起身各自回自己的宿舍。
晚上,在台灯下读完借来已有一个月的卡夫卡的《审判》,将结尾的一段话轻声诵读一遍:但是,其中一位先生的双手已经扼住K的咽喉,另外一个便把屠刀深深地戮进K的心脏,而且还在里面转了两转。K那渐渐失神的眼睛仍能看到那两位先生很近的站在他的面前;他们脸颊贴着脸颊,在观看着这最后的一幕。“像一条狗似的!”K说,好像他人虽然死了,但这种耻辱却依然存在于人间。
K的耻辱存在于人间,但他带走了自己的尊严。
发出这句感叹之后,我将被子裹在身上,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看着昏暗的路灯光照里的校园里的小径,夜实在是让人迷恋的罂粟。
关掉背后的门,阳台成了独立的空间,脑子里又开始翻搅不休,这如同女孩子的例假一样,只是周期要短暂得多,我想,在这个时候,杨五一不在我身边,牡蛎也没有出现,尽量将身体放松,希望产生出自己不是在七楼而是在一楼的感觉,但没有实现,我依旧站在秋天凉丝丝的集体宿舍的阳台上一动未动,绝对的一动未动。
十一月初,成书就能收到,但我却对此又显得漫不经心了。
在阳台上站了两个多小时,回到床上和衣而眠,闹钟也没上发条,明天我不想早起,我要睡到无法再睡的时候再起来不迟。
从阳台的窗户上看见一颗流星划落,我的念头随即消失,心想,宇宙浩瀚如此,何况区区一个肉体生命?我终究会安适的,于是,沉沉进入梦乡。
六
出版社将五百册成书从承印的印刷厂寄出以后,我出书的事情陆续公开,这是十一月上旬,从时间上看刚好两个月,可以看出他们对合约履行的准确性。
同时也接到几个祝贺的电话,杨五一面上淡淡的,我知道她是因为我没有及时将这消息透露给她的缘故。
“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让人知道,后来便习惯了,几次想对你说,又担心中间会出现什么意外,所以到底还是我的不是,别生气啊。”我对她说。
“唉。”她叹息一声,“毕竟没把我当自己人看待,独自消受,可见是很自私的人。”
“对不起啊。”
她不再说话,抿嘴一笑,事情算是过去了。
打捆的成书直接寄到母亲的办公室,母亲的同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让她请客的好机会,具体事宜如何,我没有详加过问。
样书在成书收到的前一天姗姗来迟,中途耽搁了,比成书早寄一周,目的是要我先睹为快,看看有无问题,不论有无问题,生米已然煮成熟饭,但效果还是不错的,纸质和装订效果尚佳,一看到封面,我便有些触目惊心,好在杨五一将书反复看过之后对封面上的牡蛎并没在意,这让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全家热热闹闹地在师大附近的聚仙庄吃饭表示祝贺,杨五一也在其中。
在着手准备签售的前一天,我去康德家给他送了一本,并再次表达了我的谢意,康德将书收下,又找出签字笔让我写几个字,谦让一回,最终只写上我的名字。
签售在于校园的灯光球场举行,横幅即是:昨天之所以区别于今天,是因为昨天的感觉依然存在。陪同签售的是我的全家人包括杨五一,哲学系冠名,有两个闲来无事的老师出席捧场,上午售出一百册,下午竟然售出三百册,我只顾头也不抬地在扉页上写着我的名字,到晚上,中指麻木,略有肿状。
次日上午,我撤去横幅,将二十本书留下以备送人,其余近八十本有序地摆在桌上,昨天的热闹过去之后,今天只有我和杨五一两个人悠然自得地坐在这里。
陆续售出几本,中午时分,几乎无人问津,我便懒懒地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闭眼感受着太阳光线在秋日的凉意中恩赐给人的温情。
谁知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一个时常的梦境再次与我遭遇,又是那个月明风清的晚上,我看到牡蛎远远地向我走来,那模样与原来没有差别,只是忧郁多了。
“不记得了,我是牡蛎啊?”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声音,我在迷迷糊糊中用力伸出手试图让自己醒来。
“牡蛎……”
醒来后,看见杨五一抓住一个女孩子的手,激动地轻声唤着对方的名字。
梦境倏忽远去,像被掷入湛蓝的天空,蓦地使我从迷糊中醒来,可眼前的景象莫非不又是梦境吗?我用力揉着眼睛,眼前是个陌生到极致又熟悉到极致的女孩子,短发齐耳,明眸善睐,瓜子脸型,鼻翼微微翘起,被杨五一抓着手,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嘴唇微微颤抖。
“牡蛎,不认识了吗?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不是在做梦吧?”杨五一依旧激动的样子。
“不是的,五一姐姐。”女孩子终于开口说话,声音颤抖不已,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轰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慌乱地等待着。
“这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我闺中密友牡蛎啊,快四年没见,都长成大姑娘了!”杨五一转过身向我介绍道。
“哦……”我只说了这么一句,没有下文,在这样的场合下,我哪里来的下文可言。
“你好!”牡蛎冲我淡然一笑,全然视我为陌生人一个,我也轻声向她说句“你好”。
她不再理我,隔着桌子和杨五一拉着手。
“过来坐下吧,等会儿我们就回家。”
牡蛎听话地饶过桌子,乖巧地在杨五一身旁坐下来,依旧没有看我一眼。
签售继续进行,我显得心不在焉,二个小时后,所售无几,我便向杨五一提出就此结束的意思,她点头同意。
杨五一将牡蛎带回去见她的父母,我便将剩下的五十多本书打捆提在手里,在灯光球场和她们告别。
将书带回宿舍,一脚踢到床底下,它们不会永久性地躺在里面,但何时重见天日,我没有做出回答。
坐在床沿上冥思苦想,感觉时间杂乱无章,随即心情又过于安适,无所适从,无法理清牡蛎休学以后的种种情况,她又是怎么上了师大的,为什么在第一学年没有和我联系,而在我和杨五一成为恋人时才突然出现,或许她是发现书的封面之后才前来与我见面的,可竟是在我身边坐着自己的恋人的时候才与我谋面啊!
造化弄人!我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将这四个字咀嚼之后咽进肚子里,再吐出来,如此反复,无休无止地反复。
脑袋开始胀痛,周期性地胀痛,过往的生活就像电影中的快镜头一样闪过,我坐在床沿上,连躺下的勇气都没有。
小说在校园里轰动一时,我也一夜之间成了校园名人,穿行于宿舍和教室之间,偶尔可以听到学生中有讨论我的小说的声音,但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多大关系,每天除了懵懂上课以外,少有和杨五一联系的情况,我需要沉静下来,心里好累好累,生来至此,我初次明白了人类如我者的精神的脆弱。它远不如肉体机能的强大。
一周以后,杨五一给我宿舍打来电话,说明天要和我一块吃饭,特别强调还有牡蛎一块儿。
“知道了,一定。”我说。
“一块回第四中学看看,那也是你的母校啊。”
“是那个女孩子要去的吗?”我问。
“什么那个女孩子,叫牡蛎就是了,往后都是朋友啊。”
“好吧,明天见。”
“明天见。”
一宿未眠,这是常有的事,只在早上打了个盹,没有梦见牡蛎,因为上午就可以和她见面了,见面之后,她是否还会那么淡淡地对待我?杨五一有没有看出照片上的人就是牡蛎呢?应该没有,单从直觉上讲,就是牡蛎本人也不一定觉得那照片就是她,同时我也相信杨五一没有那么好的想象力,当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蒙在鼓里的只有杨五一一人,这对她多少是不公平的,从直觉上讲,牡蛎并没有将我们的事情向杨五一公开,封面照片的事,她也是讳莫如深,如此一来,事情或许会好些。
第二天上午十点,如约来到校门口,杨五一开着那辆半旧的奥迪,一眼看见牡蛎坐在副驾驶席上,我走近车前,尾灯一闪,车门的保险栓打开,我便径自拉开门钻进去。
“先去四中,完了再找地方消遣。”杨五一说着,车子已经启动。
我没有说话,从前面的观后镜即可清楚地看见牡蛎淡淡的面容,我心里很尴尬,但有口难言,索性什么也不说。
车子一直向前,杨五一娴熟地握着方向盘,遇见红灯停下的时候也显得游刃有余,她不时转过头和牡蛎说话,笑容可掬,我在后座上正襟危坐,她一直没和我说话,这让我的心情多少轻松下来。
“三年多没回去了,老是想着,因为离开的时候有点像丧家之犬。”牡蛎好像呢喃自语。
杨五一空出一只手,握了一下牡蛎的手,又拍拍她的肩膀,亲昵程度可见一斑。
车子在四中校门外的停车区停下来,远远可以看见体育场主楼张牙舞爪的格局,我略略仰头,假装看太阳的样子,发现牡蛎并没有直视楼顶的意思。过了马路,就在准备跨进校门的时候,牡蛎突然回头,与体育场的主楼望了不到零点五秒,杨五一搀扶着牡蛎的胳膊,牡蛎像一个孩子一样偎依在她的肩膀上,我不知道这属于女孩子之间的友好还是有什么矫情在里面,跟在两个女孩子后面,好像成了她们不称职的保镖一样。
牡蛎如同阔别祖国多年的归国华侨一样,在跨进校门的时候,一手有意识的摸了摸大门的钢管,好像要寻找什么,又好像对一切都漫不经心。
校园的景致与我和牡蛎离开的时候没有多少差别,经过校长办公室后窗的时候,我想起刚刚认识牡蛎时所做的那个梦,心里不觉苦涩地一笑,陪同两个女孩子在校园里走了一圈,大约用了四十分钟,她们并肩前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保持一米远的距离跟在后面,单从背后看,牡蛎要比杨五一丰韵一些,短发齐耳,可以看见那一截白皙的脖劲,而杨五一扎着辫子,走路时辫子在背上甩来甩去,和她轻佻的步调很是协调,观察两个女孩子的背影,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悲凉,世事无常,往后的事情谁也不能预料,无论我怎么努力,或许都不会有好的结局,杨五一早晚会知道我和牡蛎的事情,只是现在,跟在她们安然前行的时候,我的心情被一种东西纠捏着,但应该维持起码的状态,至少不能让杨五一看出我有什么心思,而当我恭维或讨好杨五一的时候,牡蛎又做何感想,或许她早将我们以前的事情忘记了。
对我来说,整个无言的校园之行终告结束,我依旧坐在后座上,杨五一说要带我们去南里街的茶楼喝茶,这是古城有名的茶楼,颇为壮观,是的,这个时候,品一品浓郁的茶水或许能让我的心情平静一些。
古香古色的建筑,外观如此,里面何尝不是,坐下后,从厚厚的玻璃窗望出去,对面是一个旅游公司的家属楼,西式的阳台,古城瓦房遍地的时代基本结束,被冷落了一个上午之后,我愈加沉默寡言了。
喝了几口茶,杨五一郑重地将牡蛎介绍给我,我也郑重地和牡蛎做了简单的交谈。
“在哪个系,几年级?”简直明知故问,应该是二年级啊。
“新生,九九级,物理系。”
“哦……”我心里吃了一惊,进校怎么还不到半年啊。
“休学一年,要不现在是二年级了。”她补充一句。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无话可说。
“以后都是朋友了,大家不要太客气,牡蛎是我的妹妹,他嘛,”杨五一指指我,“已经对你讲过了,算是我男朋友吧。”
牡蛎向我投来祝贺的目光。
无话可谈的时候,我便一杯杯喝茶,说到我出书的事情时,杨五一没有就封面表现出让我担心的事情。
“哦,对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封面上的那个女孩子的照片怎么有点面熟,从一开始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牡蛎,可这又怎么可能。”
“我怎么没觉得啊?”我赶紧接住她的话题。
“怎么会像我。”牡蛎浅浅一笑,端起杯子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