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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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小说(20)

于是,话一投机,我们便多喝了几杯,只要想说的话便可以毫不忌讳地大说特说,甚至谈到性话题,她在这方面也是游刃有余,我不禁感到自卑和寒碜,在男女方面,我还是一个冥顽不化的小孩子,但根据书本的经验,还是表现得很在行,一直到晚上九点,我醉意上来,而甜蜜蜜好像还不到一半,我用手撑住额头的时候,她便招手买单,原想推辞,但觉无力,只好由她去了。

“谢谢,”我说,“下回请你,见笑了。”

“没什么,你和我不一样,看你也不是行走江湖的人,属于安分守己的大学生。”

“或许吧,我不能空腹饮酒,每次空腹都必醉无疑。”

“哦,这也是一个人的习惯问题,我几乎任何时候都一样。”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是自豪。

“你住哪儿?要不你先回去,我坐会儿醒醒酒,实在有扰。”

“没关系,我可以先送你回去,我就住附近,一个人没问题的。”

她说着就拉起我,和老板打了招呼就出来了,被风一吹,我醉意尤甚,她招手叫住一辆出租车,刚刚将我扶到座位上,我就人事不省。

醒来后,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幽暗的世界里,这是一个标准的单身公寓,里面一片粉红色,我用力睁开眼睛,看见甜蜜蜜正用拖把卖力地拖着地。

“这是哪儿啊?”我含糊地问了一句。

“这是我的住处,你吐了一地,我收拾一下,躺着别动。”

她一边说一边自顾拖着地,又问我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现在几点?”

“闹钟刚刚敲过,十二点了。”

她说着,将拖把放回卫生间,折身回来坐到床沿上。

“对不起,一个人怎么把我弄上来的?”

“还说呢,上了车就醉得什么也不知道了,一个劲地喊着要回家,问你住哪儿又不告诉我,只好把你弄到我这儿来了,我一手扶住楼梯的护栏,一只胳膊架着你,一步一步地把你扶上来,幸亏是三楼,要不就惨了。”

“谢谢,实在抱歉得很,酒量还不如一个女孩子。”

“这倒没什么,其实看得出你的酒量还是不错的,可能是心情不好的缘故,所以一喝就醉。”

“有些道理,给我一支烟好吗?”我向她伸出两个手指。

“想吸烟啊,可别说我把你给带坏了!”

“哪儿敢,自愿的。”

她抽出两支三五烟,放在自己的嘴上点燃递给我一支。

我只吸了一口便猛咳不止,眼泪都流出来了,我长这么大几乎没有吸烟的经历,不一会儿,整个房间烟熏火燎,她用手在面前扇了几下,将烟蒂熄灭,转身给我倒来一杯水。

“喝点热水会好受一些,别勉强自己,想哼就哼出来,这样会舒服一些,但不要像老年人那样就行。”

“嗯。”我点点头,很夸张地在床上舒展了一下身体。

之后便几口将一杯热水喝下去,胃里没有灼痛的感觉,身体已然恢复过来,脑子里清醒异常。

和甜蜜蜜两人轮流在浴室里洗澡,将一块浴巾裹在身上,她也同样裹着浴巾,只是颜色粉红,而我的则是白色的,甜蜜蜜喜欢粉红色,这从房间的装修就可窥出一二,她那白日里的一袭粉红色的运动衫,洋溢出高中生的气息。

酒后睡了两个小时,我感到口干舌躁,便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白开水,甜蜜密则坐在靠窗户的暖气片的沙发上架起二郎腿吸烟,粉红色的浴巾下面裸露着白皙的双腿,在幽暗的室内放出明亮的光泽,我什么都没有想,是因为我不能有任何奢望,坝堤一旦决裂,生灵涂炭,而甜蜜蜜本人显得悠然自得,话题杂乱无章,但两人的默契则有增无减,半夜时分,暖气到了最后状态,有好几次我在酒意中想掀开她的浴巾,但这个念头几乎一闪而过。

作为典型的单身公寓,卧室里只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一对小巧的沙发和一只圆圆的茶几,床的对面是梳妆台,也可以坐在前面写字,这如同旅馆的景致,并且是在这样的氛围。

旅馆,一如生命中的起点,我的心颤抖不已。

我不再喝水,去卫生间方便了一下,回来后坐在另一只沙发上。

“上去睡吧,我在这儿坐到天亮就走。”

“不用,我也是夜猫子,经常都这样,功课不多,每天大都是排练而已,可去可不去,所以养成这个不好的习惯。你今晚没回去,家里不会着急吧?或许正满世界找你呢。”

“家里没人,暂时就我一个。”我说。

“哦,是这样啊,那可太自由了。”

“我可不,表面上自由,男朋友经常打电话问这问那的,两个月前去了上海采购,平时还有我哥哥,见面就教训我,说女孩子家不住学校的集体宿舍,干嘛非得住在外面,其实他只知道我住在外面而已,却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这样一来方便一些。”

“有人关心不也挺好的嘛。”我说。

“好像是这样,但又不是,总之挺麻烦的。”

我们不再说话,相互沉默了一会儿,暖气下去后,她便在我之前钻进被窝,我裹紧浴巾,她从床铺里抽出一条毯子仍给我,效果并不见佳,半小时后,我向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一样看着她。

“上来吧。”她冲我嫣然一笑。

我犹豫着站起身,自嘲地一笑。

“傻愣着干什么,冷就上来,别逞强。”

我钻进被窝后,相互将浴巾裹在身上,她面向我,臀部向后,曲起腿,我几乎只用一只被角盖在身上,将被子的大半让给她。

“就这样别动,睡一会儿,明天还要早起。”

我在被窝里向她点点头。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身体躁热难耐,便就势搂住她温暖的身体,她轻声哼了一下,好像已进入梦乡,我从她身上抽出浴巾——其实她的浴巾早就成了床单的角色,伏在她软软的身体上之后,她依旧一副没有醒过来的样子,嘴里嘟囔了一句好像说怕怀孕之类的话。

长久以来,作为学生和单身的我守身如玉,床第之事仅限于幻想而已,我不得要领,在甜蜜蜜主动照顾之下,以及随着心里的需要而使得身体也跟着自然而然地进入状态,很快,我便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

“真是没有想到,还是处子之身呢!”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身体如同被抽空一般,只想狠命地陷进床里。

被动地躺了半小时,激情重新不折不扣地到来,甜蜜蜜分开光洁的双腿,将它们搁在夜的空气中,两条胳膊平放于床上,用挑衅的眼光看着我,我直视她的眼神,在状态最好的时候,缓缓地伸进去,这一回,根据书本的经验,直到她开始湿润,喘息有节奏的时候,我紧紧搂住她的身体,在她的喘息带有撕裂般的尖叫传出来的时候,我蓦地感到这尖叫异常遥远,迟疑了几秒钟之后一泄而出。这一回,甜蜜蜜闭上眼睛,用舌头轻轻添着嘴唇,由被动而主动,我几乎心满意足地倒在她身旁,静静地望着她出神。

“怎么样?”我抚摸着她的肩膀问道。

“算是入门了。”她嗤嗤一笑。

“不愧是学舞蹈的,身体真是美极了。”

天快亮的时候,暖气重新供上来,我将甜蜜蜜抱到卫生间的浴缸里,在温热的浴缸里将功课温习一遍,事后,两人躺在浴缸里等待着破晓。

一周后,新年将至,这天在杨五一家吃过午饭后,杨五一说明天全家要回老家省亲,正月初三以后回来,说到牡蛎,只是无意间谈起,她说牡蛎仍然在学校的集体宿舍住,有好几个女同学过年都不回去,一块给高中生当家庭教师,寄人篱下的日子毕竟不是她想过的,人又自强,所以很少来她家。

我心里一阵难受,但尽力掩饰过去,绝对不能让杨五一看出一点蛛丝马迹,否则,我可能会同时失去很多东西,虽然前提我没有奢望得到什么。

杨五一全家回老家之后,新年前一天,我在女生宿舍楼前徘徊了很长时间,在进进出出的学生当中,一眼看见牡蛎抱着书缓缓前行,我没有丝毫犹豫便追上去,她意识到是我的时候,本想转身,但那动作只在心里而没有付诸行动。

我相信不管怎样,她总会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的。

“要出去呀?”我问。

“嗯,给一个高中生辅导两个小时,下午回来。”

“可以聊聊吗?”我又问。

“最近很忙的,快过年了,几个宿舍要一块准备过年用的东西。”她并没有看我,语气平缓地说道。

“就几分钟,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我明白错过这次机会,就很难再找回来了。

她犹豫了几分钟,最终还是点头默许,然后一个人走出校门。

我望着她的背影,鼻子酸酸的,她的身体由小女孩而逐渐成熟,而她所遭遇的不幸,又是怎样让她这样原本天真快乐的年龄好像已是沧桑的老年呢?想着想着,她便开始在我心里陌生起来,是的,这陌生一点也不令我感到吃惊,一点也没有让我感到自己的残忍,要不是世事无常,我们早就名正言顺地走在一起,可是现在,生活毕竟不能假设,造化弄人,我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

可事情又偏偏这么巧,她本人又与自己现在的恋人是闺中密友,即便她们形同陌路,我怎么会一下子远离杨五一而和她在一起呢?想到这里,我反倒轻松下来,因为一切还是未知,所以不需要设防,该来的一定会来,该走的不得不走。

但依旧恐慌,包括看到牡蛎背影消失的瞬间,一种莫名的恐慌由远及近,时间长得如同过去了一个世纪,直到牡蛎回来的时候,我仍旧摇头不已。

“进去吧。”她浅浅一笑。

“好啊,只是……”我指指门口威严树立的牌子上的“男性止步”四个大字。

“要过年了,相对管得松一些,再说我也不是让你到我宿舍的,那是不允许的,你到里面的那个小餐厅等我,我把书送上去就下来找你。”

她说着便一个人走在前面,很快就进了物理系的宿舍楼,我走进小餐厅拣安静的地方坐下,由于过年很多人不回家,餐厅依旧和往日一样热闹,这是我第二次来这家餐厅,前一次是刚入学的那会儿,为一个女同学庆祝生日。

里面没有熟识的同学,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没有留意到,即使不幸撞上了,打声招呼就可以敷衍过去。

十分钟后,牡蛎换了一件蓝色敞口毛衣,下身牛仔裤,脚上一双冬季女孩子普遍穿的那种鞋底较厚的暖鞋。

在我对面坐下后,身上的冷气犹在,两腮微红,礼节性地对我点点头。

我招手要来两杯热可乐,她没有异议。

“听说你视力不好,看过医生吗?”

“看过了,说得慢慢恢复,也许以后就这样了,戴眼镜没有作用,并且医生嘱咐尽量不要戴眼镜,习惯了。”

她声音极其平和,平和得如同梦境中听到的“不认识了,我是牡蛎啊?”一样悦耳,又让人惆怅万分。

“噢……”她停顿一下,“祝福你和五一姐姐。”

“对不起,事情不是这样……”

“别这样说,五一姐姐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我们一块相处了几年,亲姐妹似的,并且,她能和你在一起,也是我很乐意看到的。”

“牡蛎……”我犹豫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是造化弄人吧,原本不是这样,上学期,我们才交往的,我不知道你的去向,那以后发生的事情我只知道大概,都是从五一那里得来的,真难为你。”

“这我明白,再说当时还小,不要把以前的事放在心上,还是那句话,能看见你和五一姐姐在一起,我为你们感到高兴,至少她不是别人。”牡蛎依旧轻描淡写。

“往后怎么办?”我问。

“保守我和你的那一点秘密,可以说永远吗?有时候我也很矛盾,不说出来觉得愧疚,说出来又怕五一姐姐难堪,但不管怎样,我们可以做朋友,我会尽力支持你们的关系。”

“这不公平,事情原本不是这样的啊。”

“别再这样说好吗?”牡蛎说到这里,突然低下头,声音有些颤抖,我掏出纸巾递给她。

“不用的,谢谢,早就没眼泪了,想流都流不出来,悲伤的时候从来都这样。”

“是吗?”我收回纸巾吃惊地问道。

“是的,爸爸死后便一直哭,紧接着妈妈也去了,我的眼泪便不停地流,终于有一天,心里依旧悲伤的时候却没有眼泪流出来,当时是休学一年之后刚回到学校,一个人去了医院,一个资历很深的老大夫对我说,我的泪腺枯竭了,随即视力开始下降,到现在看东西模糊得很,这样也好,省得像以前,看什么都用心。”

“没去别的医院吗?比如北京那边的。”

“去了一回,答案一样,舅舅带我去的,要恢复很难,几乎没有可能性,医生说再次流泪的时候或许就是转机,可我现在觉得没有悲伤可言了,所以……”

“要有信心,理疗也是有作用的。”

我说着便激动地抓住牡蛎的手,她没有拒绝,只是很悲戚的样子。

“在博爱医院做理疗,和做减肥按摩那类无聊的事情差不多,很多次都没信心去,但是没办法,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在博爱医院吗?”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

那是二姐所在的医院,二姐是外科大夫,会不会见过牡蛎呢?

“那以后,我收到你寄来的照片,把它作为封面,你不会介意吧?”

“事先没想到,进校后军训,然后每天都很忙,加上眼睛不方便,原打算到学生处查查看有没有你的信息,可还没行动,那天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子买回来一本书,我无意间看了一下,一看封面就知道是你的书,再一看名字也对,好在宿舍里的人都没有看出照片上的人就是我,毕竟是几年前照的,加上又是侧面,第二天前来,在附近徘徊了一回,却被五一姐姐看见了。”

“感到庆幸吗?”我问。

“应该算庆幸吧,甚至觉得先被五一姐姐看见对我们三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要是那天她没有先看见我,是你或者我先看到对方,那或许就不太好了。好在现在相安无事,我们三个人要好好相处下去。”

“嗯,我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点点头。

“没再回老宅子去?”我问。

“回去了,事情过去不久以后,晚上一个人偷偷回去了一次,房子早就是别人家的了,对门的刘大爷,就是帮你转交信的那个老头,在楼道里看见了我,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对他说他认错人了。”

“那真是个好老头,那段时间你和你妈妈去了哪儿?”

“爸爸在看守所自杀后,追回大部分资金,我家唯一的财产就是那座房子,自然得没收,案子也算结了。妈妈一下子病倒,立即辞去医院的工作,好在舅舅收留了我们,像父亲一样对待我,两个月后,妈妈去了,她把我嘱托给舅舅,在舅舅所在的城市念完高中,报考大学的第一志愿就是师大……”

“可是……”我苦楚地摇摇头。

樱花盛开,每年如此。

我穿行于这两排樱花树下,被春天的气息感染着。

新学期一开学,杨五一便去了北方的小城开始为期三个月的教育实习。

春天是诗人自杀的季节,杨五一曾对我说过这句话,幸亏我不是诗人,不是诗人的我穿行在樱花树下,没有自杀的动机,我不知道活着的人为什么要选择这种主动结束生命的方式,牡蛎的父亲便是在这个时候在看守所自杀的,但他也不是诗人。

而只有牡蛎配得上诗人的头衔,但她却心如止水,甚至连痛定思痛的状态都没有,我想着年前与她在女宿楼里面的那个餐厅的谈话,明白她潜伏于内心深处的巨大的悲伤和苦楚。

这天下午,在校园里碰到牡蛎,我手里拿着《现代西方哲学评介》的笔记,边走边看,牡蛎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连忙止步叫住她。

“去上课吗?”我问。

“刚下,正准备回宿舍。”说话当中,她脚步向前,没有和我多说话的意思。

“我想……”我迟疑一下,“方便的话出去坐坐可好?”

“等五一姐姐回来一块出去玩吧,再说最近身体不舒服,每天只想赖在床上。”

“那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尽管五一不在,我想我们一起走走也没什么的吧。”

她犹豫一下,终究还是点点头。

两人来到四中附近的体育场时,天已挂幕,微风扑面而来,我的身体犹如飘在空中一般。

事先谁都没有说要到这里来,可是从师大校园一出来,就直接来到这个地方,算是路过吧,否则又能怎样呢?

风景依旧,四年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谁能想到四年之后竟以这种方式回到故地,我们抬起腿,由一点起步,终究还是回来了,这是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