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去哪里,可能回家了,也可能到其它地方找活干去了。”
“没有留下地址或什么联系方式吗?”
“这些都没有,她只说在这里干得久了,想换个环境,去做营业员的可能性最大,她那么漂亮,人又年轻,服装店很需要这样的女孩,去做话务员也有可能,小雪聪明好学,普通话讲得不错。”
我呆呆地听着她的话,脑子里一片混乱,连声“谢谢”都没说就走出来,她的同伴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跟着我走出来几步,我在原地站下。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或者有没有让你转交给我什么?”
“对不起,很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她走时我还问她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她对我笑笑,说已经知道了,所以我一直以为她和你在一块呢,不过你也别太着急,她或许还会来这儿的,你路过时也可以和我打听。”
“谢谢你,但愿有这么一天。”
“那好,再见!”
“再见!”我说。
我顺着面前的街道一直走了许久,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有些轻飘飘的,街道上冷得厉害,我双手捂住耳朵,用力上下搓动,直到那种剧烈的疼痛直达心脏的时候,我才停下来,街道上的人流和车辆在我眼前模糊起来,我原以为是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了,用手在眼眶上蹭了一下,根本就没有眼泪,大致分辨了一下路标,才知道自己与住所南辕北辙了。在就近一家酒馆里独自要了一瓶酒,空腹即饮,用玻璃杯盛酒,一口就是一大杯,由于咽得太快,猛然间咳嗽了一声,鼻子眼里都喷出酒来,一瞬间天旋地转,调节了一下呼吸,狠狠地咳嗽了一回,才觉得稍稍舒服了一些。
饭菜端上来之后,我只是象征性地动了一下筷子,食而无味,邻桌的客人正在猜拳行令,我的脑子里顿时杂乱无章,身体好像被悬到了半空中,看看瓶里的酒,多半已经下去了,又喝了一杯,将筷子伸进一只盘子之后就人事不省了。
醒来之后,身体动也不能动,四下看了看,自己正躺在酒馆包间的一张躺椅上。我将胳膊耷拉在躺椅两侧,轻轻活动了一会儿身体,拉开门走出来。
“你可醒了,真吓死人了,吐了满满一桌子,怎么都叫不醒,一个人喝成这样多危险啊!”
老板娘见我出来,又是庆幸又是责怪。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扶住门框,有气无力地说。
“醒了就好,给你弄碗姜汤醒醒酒。”
“不用了,看见食物就想吐,我该回去了。”
我掏出钱包付了账,老板娘又嘱咐了几句,在门口给我拦住一辆的士。
我在后座坐下,司机是个小伙子,回头看了我一眼问道:
“喝高了?”
“是的,一不留神就出了洋相。”
说完这句话,街道上刚好跑过一个人,司机轻踩刹车,我身体惯性地前后摇晃了一下,胃里的食物就想往外冒,为了不至于弄脏他的车,我强忍住打开玻璃窗,把头稍稍探出一点,但没有吐出来。
“用手掐住虎口,可以止吐,不要把头伸出去,那样很危险。”
“虎口在哪儿?”我有些神智不清地问道。
“食指和拇指之间的那个地方就是。”他说着,回头看我笑笑。
我掐住虎口,果然好些了,然后微合双眼。回到住所后,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离上班的时间只剩半小时,身体依旧沉得厉害,一走路就想吐,去楼下的公用电话亭给公司打电话请了假,然后靠在电话亭外,抬头看着冬天懒懒的太阳正在升起。
回到房间躺下,已无半点睡意,只是躺着不能动,脑子里翻江倒海,整个人如坠云底,一想到小雪,就忍不住咳嗽一阵。她何以竟如悦子当初刚刚认识我之后就不辞而别了呢?这原因究竟何在,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吗?她们为什么都要选择离开?想到这里,悲哀使我难以自持,我双手抓住钢丝床的床头,拼命呐喊了几声,声音的变味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一直到中午,情绪才稳定下来,看着凌乱的房间,想到自己孤独一人的时候,反倒豁然了一些。温热的被窝里,依旧能嗅到小雪的气息,这气息使我陶醉,也使我迷恋,然而现在,她完美的身体和完美的情操已经断然舍我而去,只有她的音容笑貌、呜咽啜泣仍在我的周围,仿佛一瞬间,她的身体又回到我的被窝,那光洁柔美的身体曲线,在随着我的手指的缓缓移动而逐渐真实起来。
我闭目感受着她的身体,吮吸她的气息,就在我的身体开始激荡的时候她竟倏忽不见,但我的手仍旧带着期盼地在她经常睡觉的地方不停地搜索着。
在小雪离开我的事实面前,我不能原谅和同情自己,我想沉静下来,尽情回忆我们相处的每分每秒,不愿落下一个细微的情节,然而越是这样,小雪的形象便离我越远了。
周末的这一天,天晴的好像水洗过一般明净。我在东大街的街心公园整整坐了一个上午,太阳虽然有些懒洋洋的,但在这严冬之际,多少还是给人带来一些温暖,虽然这一天的气温还算可以,但街上的行人依旧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大多数女的戴着口罩,加上胖胖的羽绒服,如同手术大夫一般的光景,人在冬季成了相互隔离的动物,本能地抵抗着流行病。
虽然不久前下过一场雪,但已消除得无影无踪,和没有下雪是一回事,空气干燥得可以数见浮起的颗粒,中午的时候,我在腿上摊开《忏悔录》读了十几页,合住书看了一下表,竟然耗去两个多小时,几朵云彩将太阳隐去一会儿之后又慢慢飘走,附近有几个中学生在放风筝,其中一个男孩将自己的“老鹰”放出去,“老鹰”在微风中飘在云彩中间,我久久地将眼睛盯在那只“老鹰”身上,直到它消失在云端里。
我闭上眼睛默念着小雪的名字,希望能在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看见她俊美的面庞出现在我眼前,如此试了好几次,小雪自然没有出现,反弄得自己的情绪又低落下来,我弯腰把头放在膝盖上,左右敲打自己的脑袋,突然想起自己在和小雪的短暂相处过程中竟然没有给她送过花,除了一块吃饭睡觉以外就是一片空白,空白得让我感到吃惊,仅仅是把她作为一种物品享受或利用了一样,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竟是那么的心安理得。
最初的情绪在一瞬间清晰地浮于脑际的时候,我的心房开始剧烈地跳动,一种难以捕捉的悲哀不远不近地以观望的态度摧残着我,使我在等待这种摧残的时候显得茫然若失,不是在防备,而是希望它能快点到来,以求得短暂的安心。
思绪从小雪转到悦子的时候,我像冷不丁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打了个寒噤,只觉一股冷气从背后窜上来,我下意识地裹紧外套,将下巴缩进领子里,相信这副尊容和一个伺机行动的扒手没有多少区别。直到街市上亮起路灯的时候,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向我走来,他们手里端着绿漆瓷碗,里面是凌乱的几张小毛票票,他们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我。
原本我是不愿给这些街上随处可见的乞丐钱的,但这一回,我却改变主意,掏出钱包给了他们每人十元钱,他们兴奋地给我鞠躬,几个路人看见我的义举摇摇头走过时,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好像对我的行为感到不可理喻。
“拿去买东西吃,叔叔有的是钱!”
我大声说着这句话,仿佛要叫路人听个明白,直到那几个小孩消失在人群中之后,我才站起来准备回去,周围站着的几个人不时拿眼睛看我一下,仿佛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十足的神经病患者。
从东大街徒步走到百乐门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钟,我在一家饭馆要了一大碗荞麦面,饿狼扑食一般吃了个底朝天。
回到住所,在暖气片上靠了很长时间,身体才稍稍缓和下来,之后洗了个热水澡,穿上睡衣躺在床上,一面吸烟,一面开始构思给悦子的信。
一个多月前寄出第一封信之后,我就知道悦子不会回信,在悦子看来,或许我正努力将她忘怀,而在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小雪的不辞而别激起了我对悦子的思念,至少在我来说还能知道她的寄身之所,心里开始酝酿着再次去平西看她的计划,不论怎么说,与她见面是我此时最渴望的一件事。
圣诞节在学生们的狂热中过去之后,紧接着就到了元旦这一天,二〇〇〇年如期而至,下午公司会餐,我足足喝了十几大杯啤酒,由于喝得太快,脖子里倒进去不少,内衣湿了一半,感到有些头重脚轻的时候便悄悄溜了出来。
我在餐厅的卫生间吐出一口啤酒之后,胃里才松动了一些,俯手倚在餐厅外的铁栏杆上,突然间百感交集,在刚刚过去的一九九九年,命运几乎将我推到死亡的边沿,容不得我反抗和挣扎,我几乎遍体鳞伤地走过了这一年,我在回忆中与父亲相遇,他依旧很瘦弱的样子,脊背微微驼起,步履沉重而迟缓,他在临去世前坐在床上不能躺下的情景逐渐浮在眼前的时候,我匆匆地回到现实之中。紧接着又想起悦子的遭遇,想起小雪离我而去的事实,我不相信她已将我抛至脑后,但我们却无法见面,小雪离开至今,我才真正相信了她已离开自己的事实。
附近的民居开始燃放烟花爆竹的时候,我已到了小雪曾经干活的那个店的门口,在外面隔着玻璃张望了一下,盼望着奇迹出现,就在我摸出一支烟准备点燃的时候,认识我的那个女孩走出来,亲切地对我笑了笑。
“新年快乐!”我说着,将那支烟装回去。
“新年快乐!好久不见,还认识我?”
“当然,去年认识的,今年就能忘了?”
“你……是来找小雪的吧?”
“是的,她有没有来过?”
“真对不起,她走后就音信全无,我们也一直盼望她能回来一次,就是见见面也好,但是……”
她说到这里,显得有些伤感。
“今天是元旦,我幻想着她能来找我,或者在这里能见到她……”
“但愿她能够快乐,无论她在哪里,我们都会祝福她的,是吗?”
“是的,我们。”我说。
她见我有些醉意,邀请我进去坐会儿,我道了谢,在附近的站点坐上公交车回到住所。
晚间,我将《忏悔录》读去一半,由于曲腿坐在床上读,两腿麻木得连床都下不了,等待了好长时间,才逐渐好了些,看表已是凌晨三点,暖气已经停止了供应,去了趟卫生间,回到被窝之后一直打寒噤,直到重重地打出几个喷嚏之后,感觉身体开始发烧,吃了一片安乃静,将身体捂得实实的,希望能发发汗,早上醒来后,头上正冒着冷汗,就像刚刚淋浴过一样,身体软软的,穿上衣服跑下楼打电话给公司请了假,回房之后重新躺下,只觉四肢无力,伴随着眼花和耳鸣,如同置身混乱的人群中一般,口渴难耐,也懒得起来烧水,直到中午时分,浑浑噩噩得让我感到害怕,挣扎着穿上衣服去了就近的一家门诊。
由于过度发烧的原因,内衣都贴在身上,头发汗津津的。
门诊的女医生看着我,让护士扶我躺下,一面用手摸着我的头一面嗔道:
“你要是再迟来一会儿,恐怕就有危险了!”
她让护士给我夹好体温表,站在床前问我的症况。
“头晕、耳鸣、口干舌躁,都快没力气说话了。”
她又问了几句,开了处方,护士忙着配药,她走过来取出体温表,几乎失声叫道:
“四十度,这还了得,现在的年轻人太不会爱惜自己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她一惊一乍,反倒觉得她的声音很悦耳,护士端着盘子放到床前的桌子上,给我输液体,她调试好点滴的速度以后,伸手在我额前摸了一下。
“好烫哟,你尽可能把眼睛睁开来,努力不要睡过去,这样对治疗有好处。”
我答应一声,睁大眼睛看着瓶内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自己的血管里。
五
在这家门诊的病床上躺了七个白天之后,身体才逐渐恢复过来,我庆幸自己没有被死神拖了去,七天的医药费足足一个月的薪水,这多少让我有些心疼。回到公司上班的时候,每天强打精神,尽量积极主动地工作,以弥补许多天来的空缺。
春节来到的时候,公司有七天年假,虽然这么规定,但往往要过完元宵节后才得以正常。我回到清泉老家陪母亲过完年,刚刚返回京下就下了一场大雪。我躺在床上,抬眼看着床外飘扬的雪花,感到温馨无比,继续读《忏悔录》,当晚便读完了。
真正的本国传统的新年开始了,这一年我将怎样走过,命运是否依旧变幻莫测,我不停地思考着这些问题。
天黑以后,我拉开客厅里的吊灯,给悦子写了封短信,信中这样写道:情人节将至,我决定抽空到平西来看你,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希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你分开,虽然相隔数百里,但请相信我一刻也没离开过你,有必要做一次深谈。
第二天一大早,我将信寄出去后就去公司上班。我所在的策划部年初虽有任务,但此时自然无所事事,同事泡了一壶浓茶,不停地喝着,九点以前一直在看一张报纸。
我将手头的工作简单列了一个计划,靠在椅子上休息,心里盘算着去平西往返需要的时间。
两天后,我坐上了夜间出发的火车。由于雪还未完全消融,只好坐火车将就了。我穿上羽绒服,像一个北极熊,旅行袋里装着洗漱用具和几本书,我的座位在靠右的窗口,坐下十分钟之后,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第二次平西之行终于付诸行动了。
火车钻进第一个隧道之后,意味着离开京下城了,凌晨一点的时候,车厢里冷得厉害,很多旅客缩着脖子,将手筒进袖管里,也有人不怕冷,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我将目光伸向窗外的时候,火车此时正经过一个村庄,不远处,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来不及细看,又进了一个隧道。
刚刚有点睡意的时候,一个妇女怀里的小孩便开始“哇哇”地哭泣,很快将车厢内的旅客惊醒,随着广播里流出的一段音乐之后,一个女声在介绍平西的情况,这意味着火车马上就要到达平西了,平西站下车的旅客已将行李抱在怀里,随时准备下车,为了不至使下车的时候拥挤,旅客便自动排好队,小孩的啼哭声逐渐平息。我向前挪着碎步,前面一个胖胖的年轻男子正不停地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火车在平西站停下后,刚一下车,清早的那股寒流顿时让人避之不及,在如此一个并不庞大的火车站,拉客的旅馆老板和叫卖的小贩吵嚷得叫人头疼。有些旅客哆嗦着身体坐在地摊上吃早餐,由于一晚上未曾进食,腹内强烈地抵触着食物的感应。我裹紧外套,猫着腰上了一辆的士。
我只说了一句将我送到城南的学四胡同之后就哆嗦着嘴唇不愿再说话。车厢内虽然有暖风,但车子已经很破旧,玻璃缝里钻进来刺骨的冷风,从车厢里往外看,街道两侧依旧灯笼高挂,显然,农历新年仍在如火如荼之中。
的士在学四胡同停下来,司机褪下一只手套给我找回零钱。我在胡同往里徘徊了几分钟,乘上公共汽车,决定下榻上次的那家旅馆。
旅馆对外的门半开着,老板娘已经洗漱过,木木地坐在一楼的登记室里。
登记时,我提出住在二楼,她没有异议,伸出头喊了一声楼上的女侍。
上到楼梯的拐角处,看见先前的那个女侍正一副困倦的样子站在楼梯口,职业装外套着一件厚厚的军用黄棉袄。
“唔,是你呀,欢迎你的到来。”她很快就认出了我。
“故地重游,这么早就打扰你。”
“哪里哪里,这是我的工作嘛,二楼的房间大多空着,你住哪一面?”
“就住临街的吧,习惯问题。”
她将我带进临街的一个房间,暖气正是最好的状态,寒冷开始退去的时候,反倒让人有些不适应。
“你刚下车吧?要不先睡会儿,需要什么直接找我就是。”
“谢谢,真有些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