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她说着转身退出,将房门轻轻拉上。
我脱掉外衣钻进被窝,虽然肚子里“咕咕”作响,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的睡意,一直到中午时分,疲劳才逐渐退去,街道上人来人往,一个叫卖糖葫芦的中年人用火车头帽子捂住耳朵,只能看见嘴里吹出的白气。我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站在靠窗户的暖气片前,头发很快便干了,从旅馆出来,街道上暖和了一些,虽然依旧刮着干冷的风。在附近一家餐馆里吃了一碗胡椒味很浓的羊肉面,胃里烧乎乎的,坐了很长时间才起身付了账。
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向我迎面走来,其中一个醉意正浓的汉子有意识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在原地站住,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他或许对我的不予回避感到恼火,嘴里嘟囔了一句,伸出手想抓住我的肩膀,我本能地一闪身,他便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我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还不快走,这儿没你的事。”
他的一个同伴推了我一把,我顺势便走,那个跌倒在地的汉子被他的同伴扶起来,一手指着我,口内大骂。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心情变得郁闷起来,宿命地以为,自己刚到平西,出门就遇见这样的晦气,但那毕竟是个醉汉罢了,又往前走了一段,被一家书店吸引进去,店面虽不大,但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书架上陈列着许多国家的文学着作,分类也很细,古代的、现代的、欧美的、日本的不一而足,店内只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气质上佳的女子坐在门口的桌前看书,好像书店压根就与她没多少关系似的,我进去不多一会儿,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进来,直到一个将选好的书放在桌上的时候,看书的店主才将手中的书扣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拿起顾客选好的书看了一下定价,之后用计算器算出打折之后的价钱,收好钱后又开始看书了。我一边翻着书,不时用眼睛扫视她一眼,她竟一次也没将头抬起来,她的专注令我深深的为之陶醉。
在欧美文学的书架的上面,反插着一本《被欺凌与被侮辱的》,这是一九八〇年的版本,纸质有些陈旧,但译本还是值得信赖的,在译本的后记里,开首便引用了本书中的一段话:
“这是一个阴森可怖的故事,在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城市的那些黑暗、隐蔽的陋巷里,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在那愚钝的利己主义、种种利害冲突、令人沮丧的荒淫无耻和种种隐秘的罪行中间,在毫无意义的反常生活构成的整个这种地狱般的环境里,像这种阴森可怖、使人肝肠欲断的故事,是那么经常地、难以察觉地、甚至可以说是神秘地在进行着……”
读完这段文字,我将书放回原处,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卡夫卡的小说集,决定将其买下,付钱的时候,仔细看了一眼店主的脸,她的脸算得上秀丽,轻妆淡抹,加上身后的图书的背景,更显得卓而不群,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态势,从书店出来后,我至少回头隔着玻璃看了她有三次之多。
时至午后,天气转阴,仿佛又有下雪的意思,我将手中的书抛起来接住,如此重复了几次,身旁经过的小孩不时转过头对我挤眉弄眼。
我回头对那些小孩抱之一笑,一直走到堤岸上,眼前是平西北郊结了冰的湖面,湖面上没有了旧式摇撸的小船,绕着堤岸挡上了铁丝网,以防止有人进到湖面发生溺水事故,从进城的那座水泥大桥上呼啸而过的汽车鸣着喇叭。我在冰冷的石条椅上坐下来,身旁走过饭后出来散步的男男女女,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椅背咯得我的脊梁有些麻木,往日的情景浮上脑际,悦子身着运动衫的形象逼真地呈现在眼前,我在顷刻间感受到了她的气息,想象着那让她痛不欲生的遭遇,我沉浸在有关悦子的回忆中不能自拔,冷风从裤管里钻进来,我开始不停地跺起脚,直到两腿有了些暖意的时候才站起来,绕着堤岸行走了几圈,突然冷不丁地打消了和她见面的念头,只是希望在此静呆几天就回去。
胡乱想了很久,顺着街道回到旅馆,在一楼的餐厅里吃了饭,走上二楼的时候,女侍刚刚拖完楼道,给我打开房门。
临街窗台上的水罐里又插上一朵灼人眼目的玫瑰花,情人节就快到了,我真要等到那一天与悦子见面吗?这么自问一句,走到窗前凑近玫瑰花闻了一下。
“情人节就要到了,提前祝你节日快乐。”
女侍提着钥匙站在门口对我说。
“谢谢,也祝你情人节快乐。”
我在床上坐下来,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尽量不让身体结实地靠在被子上,以免让她觉得粗俗。
女侍坐在沙发上和我闲聊片刻便起身告辞,我知道这些日子旅馆里并没有多少事情,本想和她多聊一会儿解解闷,但碍于她的工作本分,只好将她送到门口。
“方便的时候再过来。”
“没问题,只是担心打扰你的休息。”她说。
“没关系的,整个楼道里静悄悄的,寂寞得很。”
“同病相怜吧,我先过去,待会儿有时间再过来,需要什么尽管和我说。”
女侍离开后,我躺在床上读卡夫卡的小说集,只读了《变形记》就不再读下去,对于他的小说,我的阅读恐怕还是一块处女地,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读一些通俗而不很深刻的小说,或许是自己的理解能力仅限于此吧,加上又没有受过文学院的系统教育,喜欢文学只是自己与生俱来的爱好罢了,只要能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获得美感即可,如此而已。
躺在异乡的旅馆里,突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断翅的鸟儿一样,于无名中等待死亡的到来。
女侍经过楼道时的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异常清脆,在寒冷的冬夜里如同一支单调悦耳的曲子,我侧耳聆听,心里默默地数着她的脚步声,依稀听到一声门响,我知道她已回到房间,歪身躺在床上,时间好像一下子停住,我依旧一动不动,和时间本身超两个相反的方向走去。
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一点睡意,穿上外衣,决定去女侍的房间坐坐。
敲了几下门,她在里边喊着“来啦来啦”,随之便打开房门。她一袭睡衣,刚刚洗过头发,我尴尬地对她笑笑,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她或许已经睡了。
“对不起,睡不着,过来坐会儿行吗?”
“当然行,请进,我刚洗了头,怕着凉,就钻进被窝了。”
进门后,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她好像有点感冒,鼻音重重的,嗓子也有些沙哑。
桌上放着常见的感冒药,她嘴里好像含着一颗护嗓子的消炎药,两腮微微动着。
“不小心着凉了,鼻子通不了气,现在好多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围在被窝里和你说话好吗?”
“请便,不行的话天亮之后去输液,这样来得快些。”
“我可没那么娇气,只是一点伤风感冒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她两手交叉抓住被口,将脖子裹得紧紧的,只露出脑袋,刚刚洗过的头发披散下来,一直拖过被口。
“这样舒服了许多,有点密不透风,样子很难看吧?”
“一点也不,反倒像个小孩子,离开了大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真的吗?”
她说着便坐起来,左右摇晃着脑袋,半湿的头发在被口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先前病怏怏的样子回转过来。
“你到平西是旅行呢,还是出差?”
“算是旅行吧,总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并且是到这个地方旅行,天气又冷又干燥,人连出去的欲望都没有,这些天应该是访亲探友的好时节,当然,话说回来,各人有各人的风格嘛。”
她似乎有些抱歉地向我笑笑。
“你过年的时候也没回家吗?”我问。
“回去了,只在家里呆了两天,不是不想呆,原因是只有三天的年假。”
“你家离这儿远不远?”
“我家就在平西的一个镇子上,坐汽车需要两个半小时,路好的话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她说着便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我站起来请她休息,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而卧,一直到早上九点才醒来。十点以后我离开旅馆,在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里给悦子家挂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没人接,又试了一次,也是盲音,我惆怅地离开电话亭,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徜徉了一上午,带着这种心情回到旅馆,打开电视,不知道看了些什么,插播广告的时候也没有换频道,下午三点以后,我关掉电视,吃过饭后坐上公交车在市内兜了几个圈子,然后回到旅馆,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脚步很响地踩在地板上。
不一会儿,楼下的客人走上来,质问我为什么打扰得他们没法休息。
“现在是下午五点,并非什么休息时间,再说了,我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走走而已,和你并不相干吧。”
我并没有道歉,反而显得理直气壮,客人不服气地看着我,在楼道上大声喊着女侍。
女侍迎声出来,问是什么事。
“这个年轻人不停地踩着地板,吵得我睡不成觉,上来和他好说,没想到他倒有理了。”
客人用手指着我,气急败坏地说。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你可以带他下去了。”我对女侍说。
她见真的没发生什么事,无非干扰了对方一下,就面带微笑地请客人下去休息。客人看了看我,火气虽然还没有消,又见我和女侍很熟悉的样子,只好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没事吧?”她轻声问道。
我对她苦笑了一下,在床沿上坐下,她将房门闭上,也跟了进来。
“身体好些了吗?”我问。
“应该说完全好了,昨晚你走后,我用被子捂出一身汗,一下子就轻快起来了。”
她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我将买回来的香蕉和橘子给她吃,她没有推辞就接受了,吃完后,去到卫生间洗了手,又折回来坐下。
“这几天客人少,感到楼道上静得可怕,没事的时候就一遍又一遍拖楼道,只有自己的影子在墙壁上晃来晃去,正月一过,旅客才会多起来。”
“这么一来,薪水不会跟着下降?”
“就是一整天闲着,和从早到晚地忙碌是一样的,所以这个工作干起来是有些无聊的,正想休息的时候,客人多了,要这要那的,正想干活的时候,反倒无所事事了,这种情况和平西的天气有些相似。”
“这怎么讲?”
“比方说,春季需要雨水,但偏偏下的少,秋季不需要的时候竟是连绵不断,有时候要接连下一个多月呢,人只有站在屋子里看街道和山地在洗澡。”
“这倒有些意思,街道和山地在洗澡,这么美妙的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说得不准确,只是即兴那么随口一说罢了,你可别笑话我呀。”
“没有的事,或许这就是灵感吧。”
“张口即来,就是灵感?”
“或许是,但我也说不清楚。”
不知不觉就谈了一个钟头,她慌乱地站起来,说是该过去了,免得老板娘找不到她又以为她溜出去逛街去了。女侍走后,我的心情好转了一些,拉开窗帘,外面下了薄薄一层雪,仔细一看,好像已经停了,大概是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下的吧。
“下雪啦,知道了没有?”
她没有敲门,将头伸进来对我说。
“刚刚看到,空气好了许多。”
“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她说完,拉上门出去了。
刚刚下过一场雪,她竟何至于对这场雪有这么大的兴致,我不由地摇头笑笑。
雪又开始下起来,我爬在窗前赏雪,不时有一些飘进窗户,我伸出手,它们落在我的手上顷刻间就消失了,从街上行人的步履判断,雪已经积了一寸多厚,我本想出去走走,但在旅馆门口站了一下又折回来,肚子有些饿了,吃完饭后,顺便在旅馆的餐厅里要了一瓶价格稍高的葡萄酒带回房间,我已不愿再喝白酒和啤酒了,喝醉之后的那股难受让我有些后怕。
半瓶葡萄酒下肚以后,加上旅馆本身的氛围,我的心房便开始跳动起来,这种情况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发生的,它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我的身体压过来,令我几欲窒息,我将被子卷起来抱在怀里在床上打滚,一直折腾了好长时间,但这种冲动依旧顽固地附着在我的体内。
费了好大的劲,爬起来又喝了几口酒,赌气似的将瓶子重重地放在桌上,随着身体的饥渴难耐,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这种剧烈的冲击使我的头脑变得简单而迟钝。
半夜里,也不知是几点的时候,听见女侍的房门响了一声,我的身体几乎打了个哆嗦,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出来,见她正准备闪身回去。
我走到她的门口,她很随意地邀我进去坐,表面上看,她好像并无什么顾虑,当然,我已经不是初次于深更半夜在她的房间里串门了。
进门之后,我便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随意,将身体靠在她的被子上,她依旧一袭睡衣,打了个哈欠,说自己已经睡了一觉了。
“下午出去在雪地上走了四十分钟,那感觉真是好极了。”
“怎么个好法,像伏天喝了冰水一样?”
“差不多,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
她刚一坐到床沿上,我就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本能地一缩,脸红了起来,嘴里嘀咕了一句。
她垂下头,身体向后挪了挪。
我知道自己不自重,有些慌乱地坐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对我嫣然一笑,这使我更加于心不安,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反而回应了一下,伸手拉了一下我的手,我很快转过身体,捧住她的脸,喘着粗气在她脸上亲吻起来。
她用力撑住我的前胸,好像生怕我俯在她的身体上一样,她并非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女孩,双腿曲起交叉在我的脊背上,恰倒好处地呻吟,我俯在她的身体上之后,她的两条胳膊死劲箍住我的脖子,最后一刻到来的时候,她便下死里咬住我的肩膀。
事情过去后,我倒在她身旁,一句话都不想说,闭上眼睛回想着刚才的过程。
她将身体半俯在我的胸前,不停地摩挲着我的胡子茬。
“不会被人发现吧?”
我依旧一动未动,心里有些担心。
“傻瓜,这会儿根本就没人,整个二楼就我们两个人。”
“天赐良机啊!”我感叹了一句。
“早就预谋上了是吧?”
“算是喝酒乱性吧。”
“唉,这算怎么回事,和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同床共裘,传出去可就不好了。”
“你不是说没人嘛,不至于的,尽管放心好了。”我安慰了她一句。
“我的那个快来了,要是迟迟不来,可得找你算帐。”
“要是如期而至呢?”
“那可以考虑让步,完事后你一走了之,我上哪里找你去。”
“我不会忘记你的,以后再来平西,还会来看你的。”
“不要花言巧语了,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压根也没指望和你怎么着,喂,怎么知道我会答应和你干这种事?”
她在我身边躺下来,搂住我的脖子问道。
“说不大清楚,感觉吧,我们按程序进行,先接吻,然后才干那个,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嘛,‘接吻是对性爱的默许’。”
“真够可以的,做过这方面的专门研究?”
“谈不上,不过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不琢磨这个还能做什么。”
她将身体贴上来,对我耳语道:
“你这个傻瓜,很能吸引女孩子的。”
“我倒没发现这一点,也从来没有女孩子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身上透出一股浓郁的气质,让人一见就忘不了,不是吗,去年九月你第一次来,所以这次一来我就认出你了。”
“怎么会呢,大多数时候是男人们喜欢这样气质的女孩子,比如林黛玉,就有很多男人希望她能给他们做情人,你怎么偏偏会喜欢上一个性情如此的人呢?”
“不知道,这可能是我的秉性吧。”
“想知道为什么吗?”
“想。”她说。
我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她才恍然大悟,不停地用手在我的脊背上拍打着。
凌晨四点的时候,我离开她的房间回来,一头栽在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早上睡意正浓之际,她已坐在我的床沿上,我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假装很深情的样子拉住她的手。
“九点了,还睡?”
“浑身酸痛,可能是昨晚太卖力的缘故。”
“净瞎说,该起床了,老这么躺在床上对身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