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场奇遇
王平中
当我们十个膘肥体壮的伙伴从羊群中选出来,又被主人强行拽上一辆四轮车时,大家都“羊心惶惶”,仿佛大难临头。
每年,主人都要从我们中选出一批膘肥体壮的伙伴,用车运到远方去。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因此,当主人说要选十头羊到远方去时,大家便暗暗祈祷,千万不要选中自己。
主人一边挑选,一边“一、二、三”地数着。主人已经数到了“九”。我知道,主人再数一个数时,我这次算是万事大吉了。但主人迟迟不数这个数,眼光在我们身上逡巡。
主人的眼光盯在了小三的身上,小三像打摆子,浑身抖个不停,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哼!想当初,你小子自不量力,竟然敢跟我争花儿……哎呀,不好!主人的眼光从小三身上移了过来,紧紧盯着了我,还说:嗯,这个不错嘛!我知道在劫难逃了。我看到小三冲着我挤眉弄眼,洋洋得意。
哼,小三,忘了刚才你那熊样,老子大不了一死,岂能让你笑话!于是,我昂首挺胸,不待主人靠近,便大步走出了羊群。我听到花儿在低声哭泣—她肚子里怀有了我的孩子!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颠簸着。车上的伙伴一个个都哭丧着脸。我冲着他们嚷:“看看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羊样!是祸躲不脱,躲得脱的不是祸嘛!何况,主人并没有说送我们去屠场,说是送我们到大王乡去凑什么数嘛!大家听我的,唱首歌好不好?!”于是,大家便一齐“咩咩”地唱起来,歌声在山谷里回荡,将一只岩鹰惊得忽地滑翔到山后。
终于,四轮车停住了。主人从驾驶室钻出来,伸个懒腰说:“到了,到了!”有一个陌生人快步过来,握着主人的手说:“老王,你带了多少只来?”主人说:“十只,张场长。”“好,你这真是雪中送炭呀!有了你这十只,我们羊场终于凑足了一千只,不怕明天检查了!”“你讲的话要兑现啊!”“放心吧!老王,每天每只十元钱,只要扶持款一下来,就给你送去!”
主人边说边将我们赶下了车。这个羊场好大好大哟,有十几个圈吧。我们被赶到场角的一个圈里后,整个羊场里都装满了膘肥体壮的羊。我们刚走到圈里,那个叫张场长的人便给我们送来了美味佳肴。
一起来的伙伴因命运未卜,没有胃口。我说:“不吃白不吃!就是要死也要成为饱死羊!”于是,我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时,我听到了临圈有只羊在咿咿呀呀唱着情歌,声音优美而富有逗挑性。顺声望去,那是一只黑山羊,浑身的毛黑得发亮,就叫她黑牡丹吧。
黑牡丹那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但两圈相隔,我怎么过得去呢?黑牡丹眼睛转向圈角,并努了努嘴。原来圈角的木栅有些松动。我走过去,用角一拨,那根木栅就脱了,露出一个洞,刚够黑牡丹钻过来。
一番云雨后,黑牡丹躺在我的身旁。我用舌头爱抚着黑牡丹发亮的黑毛。我说:“亲爱的,你们这座羊场真大呀!”黑牡丹撇撇嘴:“这哪是我们的羊场?我们也是今天被主人用车拉到这里来的嘛,说是迎接什么‘检查’!”我想起刚才张场长也说什么“检查”。检查什么呢?“明天就知道了。”黑牡丹说着,就向我告辞,钻进了她的圈。
第二天,一群人来到养场。领头的是个胖子,迈着方步在圈外缓缓地走着。他身边跟着的人唯唯诺诺,脸上挂满了笑。张场长在胖子旁小心翼翼地说,在各级领导的关心和支持下,他的羊场逐步发展壮大,现已达到了千只……
胖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我却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胖子,他走过来,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说:“这家伙真是个好种!”这时,胖子前面有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家伙,忙将镜头对准我。
以后几天,我们又被主人先后送到了几个羊场,都受到了场主热情的接待。我看到胖子每天都带着人来看望我们。我已经认得他了,晓得他叫胡县长。但遗憾的是,他好像把我忘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回到了主人的羊场。小三得知我和黑牡丹的艳遇,还有那个叫县长的胖子摸我的头,并上了电视,羡慕得要死。
不久,主人又要选几位伙伴到远方去。大家都争着要去。我抢先一步跃上了车,却被主人一脚踹了下来:“妈的,你去干啥?还要留你做种呢!”
这一次,小三被选中了,他高兴得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
犬祭
非花非雾
十三岁的甲洛在离家一百多公里的自治县中学上学,他是乡长的儿子,但他在地图上找不到家乡的位置。它实在太小了,只是藏北的一片草坝子,四周是连绵的雪山,不走近,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人家。
甲洛很想家,总盼着两周一次的休假,坐着大客车到山口,阿爸扎西会骑着乡里唯一的摩托车把他载回家。
拉巴相距一二十米就颠颠地来迎接他,围着摩托车摇头摆尾,一改平日凶残的面相,变得温顺可爱。
甲洛从摩托上跳下来,便和拉巴滚到一处。五月的阳光很暖和,照着绿毯似的草地,羊群在草丛间懒洋洋地吃草。
拉巴是藏北草原上特有的牧羊犬,学名藏獒,足有小牛犊那么大,通身油亮的黑毛在阳光下闪出一圈幽蓝的光晕。它两耳耷拉着,大得能盖住半边脸。生人与它对视,会被它眼中的寒气吓得打哆嗦。
但它是乡长扎西的好帮手,放牧时,每次与狼遭遇,它都毫不畏惧,英勇异常。它与狼撕咬时又凶又狠,四周几十里内的狼都不是对手,几次与狼群交手,咬得狼群落荒而逃。白天拉巴随着主人外出护牧,晚上它睡在主人帐篷外放哨,因为有它,附近牧民的羊都没损失过一只。
这晚甲洛在帐篷里,拉巴在帐篷外,静静地过了一夜。天亮时,拉巴突然拉长声音嘶叫起来,像狼的悲鸣。扎西说:“拉巴这几天很怪,一直悲鸣。牧民们接二连三死了十几只羔羊,大伙没有见到狼,都怀疑是拉巴野性发作时咬死的。”
甲洛跑出帐外,看到拉巴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引颈长鸣,四周一片野性的、神秘的恐怖。
“拉巴,”甲洛叫,“是你干的吗?”
拉巴回头望了甲洛一眼,向远处跑开。
甲洛赶着羊群去放牧。晚归的时候,看到门前牧民围了一圈。
甲洛挤进去。拉巴蜷成一团,双爪朝前,脸趴在双腿间,身子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睛却四处张望,眼里仿佛挂着泪珠。它那光滑明亮的黑毛被风吹得竖起来,在风中抖动着。一见到甲洛,它猛地跳起来,扑向他,但它的身子趔趄着,倒在地上,它的脖子和后腿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血微微渗透纱布。
甲洛颤抖着用手轻抚拉巴的脊背。他转过头来,生气地大吼:“拉巴怎么了?”
乡长扎西推开围观的牧民,手里抱着一只死去的小羊羔,走到甲洛面前,用藏语数落着:“该挨枪子的狼群,大白天竟敢闯到牧区防护栏里,咬死羊羔。拉巴……”
看到血淋淋的羊羔,拉巴愧疚地垂下头,像一个自责失职的卫士。
一个牧民不满地说:“这么多年狼群都不敢白天进牧区的防护网,这些天就是怪,拉巴总是狼哭,说不定是它把狼给招来的。”
甲洛愤怒地说:“你胡说,拉巴决不会犯野性的。”
甲洛慢慢走过去,抱紧拉巴的身体,想让它进帐篷。但拉巴挣脱了,依然伏在门口。它低低地咆哮着,从胸腔发出的重低音,震得地面共鸣着。
这时,人们突然发现,将近五六十条大大小小、花色不同的狗不知何时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半圆。这些狗或站立,或半卧,都竖着耳朵,目光炯炯,复仇的火焰从眼睛里喷射出来,每条狗的喉咙都发出低沉的咆哮,仿佛天边滚滚惊雷,令人毛骨悚然。
狗群的愤怒比狼群的威胁更惊心动魄,牧民们被这种原本忠厚驯顺的生灵震慑了,眼望着它们向牧场外的山口飞奔而去。
乡长扎西招呼猎手们骑上马,拿起猎枪追了出去。当他们半夜回来时,拉巴软沓沓地趴在扎西的马上,紧紧闭着双眼—它拼尽最后一口气,死死咬住了头狼的咽喉。
群狗呜咽着,眼里都淌出了泪水。牧民们按着藏族人对朋友的礼仪,为拉巴诵起佛经。狗群在梵唱里慢慢散去。
甲洛病了,发着高烧,不停地叫着拉巴。
第二天一早,散开的狗群又聚拢来,一起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长号,情景怪异。
午后,阳光明媚的天空突然黑暗下来,狂风滚过草原,一大团乌云从东南方涌上来,迅速铺满天宇,像巨大的拉巴的身躯笼罩了上空。
人们分明感到大地在震动。
当强烈的震动过去后,下起了大雨。雨过天晴,草原又一片明朗。
电视里说,东方的四川发生了大地震。乡长扎西忙着招集牧民把帐篷、酥油、糍粑装上马车,运出山口,从县里送往灾区。
甲洛一直病着,他总梦见一个穿黑袍的黑黑壮壮的少年,与他一起在草原奔跑、欢笑。
扎西又抓回一条小狗,和拉巴小时候一模一样。一来,便围着甲洛打转。甲洛挥手赶它:滚!但小狗不走,用一双小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甲洛叫了一声“拉巴”,小狗便钻进他怀里,甲洛抱起小狗,终于哭出声来。
念想儿
陈力娇
离婚艰难,先是两个人往死里掐。
杨栋站在自家三十平方米大的房厅里,举着徐菁菁陪嫁时带过来的晚唐青花瓷瓶就要摔。徐菁菁不甘示弱,指着杨栋破口大骂,你他妈摔,你若不摔就不是你爸揍的;你若摔姑奶奶就跟你离定了。杨栋的吼声比徐菁菁还高,我怕你离?我跟你早过够了,若不差孩子有个亲妈,我在乎你?!说着手举瓶落,一声巨响,一地碎瓷。
徐菁菁惊住了,她先是发愣,后是心疼,再后就牙一咬,脚一跺,去你妈的,看姑奶奶怎么收拾你!一纸诉状把杨栋告上了法庭。
法院下传票给杨栋时,杨栋正在古玩市场转悠,他想买一个青瓷花瓶赔给徐菁菁,虽买不到晚唐的,晚清的还是能买到,再说谁也不能证明徐菁菁的那个就是晚唐的。他正这么想着,单位的文书来电话,说法院传他,杨栋立即傻了,他明白徐菁菁这回是铁了心了。
杨栋往法院赶时,徐菁菁正坐在车上胡思乱想,她是去律师那里。
车子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行驶,黑色帕萨特,企鹅一样钻来摆去。一行四人,一上车就开玩笑,只有徐菁菁抑郁寡欢。可能是玩笑分散了注意力,那辆二十吨的大卡车贴上来他们都没注意,等到注意了,那卡车已经像老鹰一样把他们深深地夹在腋下。
徐菁菁刚好坐在车的右侧,一面大幕蒙了过来,顿时遮黑了视线,接着是董小杜硬邦邦的胳膊肘儿,钉子一样插进她的肋骨。董小杜胖,一百九十斤,她当时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夜里,是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杨栋坐在她床前的凳子上打盹。杨栋睡得沉,头猛力一垂时醒来了,看到她睁开了眼睛,有些惊喜,说,可醒来了。徐菁菁不想理他,重又闭上眼睛,肋下疼痛,臂膊骨折,一条腿打着牵引,一动都不能动。看自己这副惨相,泪水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杨栋也蔫蔫的,摔青花瓷瓶的劲儿早没了,他替她擦去眼泪,说,你就挺好了,四个人死了两个。徐菁菁睁开眼睛,干涩着嗓音问,谁?杨栋没说谁,只说,你和董小杜命大。徐菁菁的心一阵冰凉,顿时头晕目眩。
徐菁菁晕了一天一夜,手机就关了一天一夜,它总叫,杨栋只有把它关掉,这会儿他见徐菁菁醒来,就说,手机我给你充好电了,你想开机吗?徐菁菁不能动,开机也不能接,但她却想开,想知道里面的内容,特别是律师的消息。
见徐菁菁不语,杨栋就把手机打开了,给她调了振动放在了枕边,不一会儿那绿色的手机就像只小蛤蟆一样不停地蹦了起来,看样子积存了四五条短信。徐菁菁让杨栋念给她听,杨栋迟疑了一下,只有念。第一条短信是徐菁菁母亲的,说孩子在她那很好,让他们别挂念,暑假她带他回来住一个月。徐菁菁想,上哪住呀,那时这个家早就四分五裂了,孩子怕是要爹没爹要妈没妈了。
徐菁菁又哭了起来。泪水要进到耳朵里时,杨栋给她擦了。
第二条短信是董小杜的,写道:姐姐,你不醒,我不等你了,明年春天我回来看你,我去闯世界了。这回徐菁菁没有哭,她想起董小杜,那个比她小七八岁的孩子,一直不敢出去找工作,在她的劝导下,终于去了,临走却给她留下了“纪念”。
第三条短信就是律师的,律师的话很短,只有一句,二十四号开庭。
杨栋念到这句时,和徐菁菁一样,心里一紧,瞬时像有一枚苦胆爆裂了,浓汁所到之处,无不苦涩。但杨栋是男人,继续往下念……
第五条短信太长了,杨栋念了半天也没有念完的意思,徐菁菁有生以来也没见过这么长的短信,尽管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署名,她也还是得一句一句往下听。
杨栋念了足足有一分钟。
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要开窗子,二楼的阳台很容易爬进人;家里的钱不能都存进银行,盗贼闯入不能什么也得不到,那样会丢了性命;出门时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卫生巾别用胶网面的,要用棉质的,不然你的皮肤又该过敏了;海参每早吃一个,连续一个月就行,不能多吃,吃多会上火;你挣的工资少,美容就别做了……
这是什么短信,徐菁菁越听越糊涂。然而最后一句还是帮她把谜底揭开:青花瓷瓶不是我有意摔的,那会儿我那只木手痛了一下。
徐菁菁这才想起,杨栋有一只手麻木,有一年了,医生说,它什么时候知道痛了,就是要好了。
面子
孙智慧
可怜天下父母心!城里的教学质量好,发了财的张生就打算把儿子送到城里读书。不久前,他的一个叔伯姐姐捎信来,说城里有套住房空着,让他先给看着,房租费好商量。那个姐姐背地里给他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说上头正在调查她的财产状况,如问到你你就说是你早买下的,你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张生高兴坏了,正打瞌睡呢,扔过来一枕头。更何况,平日里都是有事求他这个姐姐,现在这个姐姐居然也求到自己头上了,总算把丢的面子拾回来了。他和老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不顾老婆的极力反对,自个儿陪儿子来城里读书。
他姐姐的住房位于市中心的繁华地带,二楼,100多平方米,里面的洗手间、厨房都装修好了,不用做任何的修整。张生搬进来后,就充分体验到了城里人的优越。煤球烧完了,一个电话就有人送来,电费、水费有人到跟前收,不像农村得跑几十里路去缴费。每天他除了做些小生意就是接送儿子上下学。
时间一长,等他了解了居住的环境后,却生出一种自卑感。原来这是一个“干部楼”,住的都是干部,官衔倒是都不大,净是一些厂里的科长、局里的主任之类,和他这个平民百姓一比,把他从他姐姐那儿拾起来的面子重又弄得荡然无存,这明显是低人一等嘛。张生看到别人的笑脸就感到了尴尬,感到了无比的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