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兄莫狡辩,那天在木鱼坪我就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了。去一趟木鱼坪,走一场桃花运,也是命里注定噻。”窦松柏笑嘻嘻地说,“依我愚见,沈兄若能娶到甄小姐这样既秀丽动人又知书达理的女子为妻,真可谓福星高照,连鄙人也羡慕不已呀!”
一番说笑之后,沈福天算是默认了。可默认了又怎样呢,接下来一些日子,他仍然愁眉不展,闷闷不乐,看上去不仅不像堕入了情网,倒像是碰上了什么天大的麻烦似的。那会儿,他显然想起了石坨镇的余四小姐。尽管他心里对这桩娃娃亲始终不曾认可过,在母亲面前也一直在敷衍搪塞,但现在,随着甄可昕的出现,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件事该做个明确的了断了。
冬天说来就来了。一天早上醒来,沈福天被窗外的白光刺得睁不开眼睛,这才知道下雪了。不是么,木板房前面的空地和对面的山林全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妆,连树枝都结上了坚硬的冰凌,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水晶宫。沈福天推开窗户,一股逼人的寒气扑面而来,使他倒吸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这时,窦松柏也从对面床铺上坐起身,探头望着窗外,凝思片刻,又念出一首小诗来:
连宵风雪急,
篷户不轻开。
山似相思久,
推窗扑面来。
没想到,这首小诗又勾起沈福天的满腹情愫,他一下子想念起了大山背后的甄可昕。如此天寒地冻,大雪封山,可昕和慈幼院小学的孩子们也不知道怎样挨过?
窦松柏见沈福天站在窗前沉思不语,知道他又在单相思了,他伸了个懒腰说:“沈兄这样折磨自己,甄小姐也许还懵然不觉,何苦来哉?要是我,就写上一封热情似火的书信给她,肯定让她这个冬天过得暖乎乎的,比送一床棉被或大衣还要强呢!”
“你这岂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冰天雪地,就是有鸿雁帮我传书,也飞不过去么。”沈福天怏怏地说,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脸道:“我说松柏兄,像你这样满肚子诗词,当初是不是借这些古人的东西把你太太追到手的?”
“你算猜对了。我和太太恋爱时,她还在念书,是泸州护校的校花。我每封信一首诗词,不仅将她追到了手,还让她学会了填词做诗。”窦松柏得意地说,“怎么,沈兄是不是也打算如法炮制?”
沈福天未置可否,推开房门出去了。
这时候,慈幼院小学的老师和学生们正面临着严冬的考验。慈幼院的孩子都来自于华东、华中沦陷区,一路辗转,迁徙到这里,御寒的棉衣棉被尚未备齐,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就降临了。面对这滴水成冰的天气,从慈幼院的院长到老师都感到一筹莫展。慈幼院之所以搬到这个与外面几近隔绝的木鱼坪,原本是考虑到可以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可眼下这种情形,若想短时间内筹措到御寒衣物不大可能,眼看着孩子们把所有的衣服都加在身上还冻得瑟瑟直抖,嘴唇都发乌了,再加上白云寺坐落在山坡上,慈幼院的师生们借住的后厢房四壁高大,即使在春秋天里也潮气袭人。夜里躺在床上,风雪一阵阵扑打在墙壁上,仿佛把整个屋宇都撼动了似的。无奈之下,大家想出一个注意:木鱼坪虽然贫穷偏僻,但当地人的房子却颇为坚固保暖,且都备有足够的木炭,一进入冬天,家家都把炭火烧得热烘烘的,温暖如春,何不把孩子们疏散到老乡们家里去住呢?
御寒问题解决了一大半。慈幼院又拿出一部分钱,从老乡家里买来了一些木炭,上课时在每个墙角放一盆炭火,屋子里的气温便暖和了许多。但仍旧住在白云寺的部分老师们还得继续经受严寒的煎熬。晚上还好说,把所有的衣服都加在被子上,蒙头一觉,说不定就可以睡到天亮,可起床后就够呛了,那么单薄的衣服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像针一样往身上扎的刺骨寒风的,于是只好哆嗦着赶紧漱洗完毕,夹着课本往教室里跑。
甄可昕的手脚冻得都有点红肿了。她身上只穿着一件雪花呢大衣,里面连一件毛衣也没有,风像冰水一样呼呼地往脖子里灌,那条薄薄的棉纱巾根本无济于事。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她即使想写信让家里给她寄棉衣棉裤来,眼下大雪封山,也不能解燃眉之急呀。她这才有点后悔,当初动身来慈幼院时,没有听母亲的话带上御寒衣物的。
甄可昕是今年七月份才离开家里,从重庆来到慈幼院的。她刚满20岁,还在西南高师国文系念二年级,今年上半年,战时儿童救济教育总会到学校招募教员,班上不少同学争先恐后地报名,她也报了名,并且很快被录取了。可当她兴冲冲地回家告诉母亲程氏时,母亲却以她还没毕业就去工作为由不同意。其实甄可昕心里明白,母亲之所以反对她去慈幼院工作,还是不愿意她离开自己。长这么大,即使在上海沦陷后,全家辗转流离,一直从南京、武汉、宜昌迁徙到乐山,直到重庆,可昕都从未离开过妈妈身边,总是被当做小孩子,就是上了高师,也没让她住校,要是哪天学校有活动,回家晚了,母亲非急得要父亲派汽车送她去学校找人,有一次她在学校的大教室排练,准备第二天去歌乐山参加陪都高校纪念“九·一八”文艺会演,可母亲找到了排练现场,硬是等着排练完后拉着她的手回家,害得第二天同学们不停地嘲笑她:“就你这样子,自己都像个幼稚园小孩子,还能去慈幼院当教员?不晓得谁哄谁呢!”
但甄可昕最终还是战胜了母亲程氏的阻力,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长寿慈幼院小学的教员,这都多亏了父亲甄超然的支持。“爹地,连好多高中女生都报了名,我为啥子就不能去?现在全民抗战,那么多难童流离失所,求学无着,我可不能只顾埋头学业,无动于衷!你不是也经常说,工农商学,一切都要服务于抗战吗?你可得支持我!”甄可昕向父亲发动了一连串的统战攻势。入川几年,她说话也带有点四川口音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自从抗战全面爆发后,甄超然这些年来一改过去的韬光养晦,不问政治,不仅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还将江河大学以及他在沪宁两地的重要工业设备迁移到了西南大后方,用他的话说,决不给日本人留下半点侵略资本。现在,可昕以此将了自己一军,他还有何可说的。“我总不能在外面鼓动别人服从抗战,对自己的女儿另搞一套嘛。”甄超然装得有些无可奈何地对程氏说,“我还正准备给垠年写信,让他也回国来为抗战效力呢。”实际上,他心里对可昕的选择还颇有几分高兴,他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是那个像温室里的嫩苗一样被妈妈百般呵护和娇宠的小囡囡了。
就这样,甄可昕提着一只藤制小皮箱,挺着胸脯,由母亲程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送到了朝天门码头。那一刻,她心里觉得骄傲极了。
而现在,甄可昕在被大雪围困的白云寺里,第一次思念起了母亲,夜里躲在被窝内捂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还悄悄地掉泪了。但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她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地拿起课本去上课,谁也看不出她脸上的泪痕。别人能挺住我也能挺住,我可不能让同事们笑话。她在心里这么鼓励自己。
这天下午,甄可昕给学生们上新课文,是俄国作家契诃夫的一篇短篇小说《万卡》。讲解课文之前,她照例要给学生们朗读一遍。她的嗓音清脆柔和,十分富有感染力,学生们很喜欢听她朗读课文。
此刻,甄可昕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朗诵道:“九岁的男孩万卡·茹科夫三个月前被送到靴匠阿里亚兴的铺子里来做学徒。在圣诞节的前夜,他没有上床睡觉,他等到老板夫妇和师傅们出外去做圣祷后,从老板的立柜里取出一小瓶墨水和一支安着锈笔尖的钢笔,然后在自己面前铺平一张揉皱的白纸,写起来。他在写下第一行字以前,好几次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看一下门口和窗子,斜起眼睛瞟一眼乌黑的圣像和那两旁摆满鞋楦头的架子,断断续续地叹气。那张纸铺在一张长方凳上,他自己在长方凳上跪着。‘亲爱的爷爷,康斯坦丁·玛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祝您圣诞节好,求上帝保佑您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您一个亲人了。’……”
随着甄可昕的朗读,学生们渐渐忘掉了外面呼号的北风和侵入骨髓的严寒,完全被课文的情节吸引住了。就在这时候,一个跟甄可昕年龄相仿的女教员推开棉布门帘,走到她身边耳语了几句。甄可昕就停下来,把课本交给她,快步走出去了。
甄可昕刚走到白云寺门口,就看见了一个浑身雪白的人,连头发、眼睛和眉毛上都沾满了雪花,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堆的雪人。当她定睛细看,终于认出是沈福天之后,真是吓了一跳。“我的天,是沈大哥!这么大的雪,你咋来的呀?”她惊愕得都合不拢嘴来了。
沈福天的脸都快被冻僵了。他在风雪中走了大半天时间,有好几次差点儿迷路,原先那根箭竹拐棍掉进了冰窟窿,拿在手里的青冈木树枝也分开了叉,上面被冰雪冻得硬邦邦的,像根大冰棍。
沈福天扔掉那根青冈木树枝,脱掉手套,从背后取下一个用塑料布捆得严严实实的大包裹,拍着上面的雪花,说:“这场雪下得太急了,我寻思你肯定受不了,就从炮兵驻地那儿弄了床棉被和一件大衣给你送来,身上穿暖和点,要不会冻坏的……”说着,他想笑一下,可脸都快冻成冰块了,刚咧开嘴巴,就疼得他咝咝直抽气。
甄可昕瞅着沈福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圈都有些发红了。
§§§第三节
沈如月记得,小时候,妈妈曾经对她说过:你生下来那天,你爸爸不在家,也不在北京。如月好奇地问:他在哪儿呢?妈妈说:他在距北京城千里之遥的安徽蚌埠,参加治淮大会战呢。
甄可昕临盆前一个月,沈福天就打着铺盖行李和一大摞书籍资料出发了。临行前,沈福天特地到菜市场买了好几斤羊杂碎,炖了满满一大锅,够甄可昕吃一个星期的。他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碎汤端到可昕面前时说:“这东西养人,你每餐喝一碗,保准娃儿生下来比钢筋还结实!”可昕见他一副谄媚劲儿,扑哧笑了:“行啦,你去就去,讨好我干啥?反正我也留不住你。”话虽这样说,其实还是带着一股子气。
沈福天心里也觉得内疚。可治理淮河是中央人民政府下达的任务,刚刚发生的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使淮河两岸的人民饱受蹂躏,成千上万的灾民至今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政务院为此专门发布了《关于治理淮河的决定》,水利部更是将治淮当做建国后的头等工程来对待,几乎派出了所有的工程技术人员,连许多机关干部也出动了。作为水利部的工程师,又是治淮工程初步方案的参与者,他岂能临阵退缩?所以部里的动员大会刚开完,沈福天就第一批报了名。但回到家里,一看见可昕因怀孕变得日渐消瘦的面孔,挺着大肚子,走路也很费劲,心里又不由得一阵踌躇。毕竟他们都是南方人,刚到北京不久,尚未完全适应北方的生活,现在可昕又重孕在身,正需要身边有人照料,在这节骨眼上,扔下她和大头母子俩,的确放不下心来。无奈之下,沈福天说:“要不,去雇个人到家里来伺候你?”甄可昕说:“算啦,雇人有雇人的麻烦。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带大头去他外公外婆家住一阵子么。”沈福天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第二天一大早,甄可昕和大头母子俩还没有起床,沈福天就匆匆赶往北京火车站,与其他人会合后,乘上了开往蚌埠的列车。
沈福天离家后的第一个周末,甄垠年特地来看望可昕母子。
沈福天一家迁来北京后,甄垠年还是第一次到他们的新家来,而且是上周末回父亲甄超然那儿,听说沈福天去了安徽蚌埠,家里只剩下重孕在身的可昕一个人带着大头,才想到应该来看看妹妹的。
甄垠年从清华园出来,转悠了小半天,才找到豆芽儿胡同。他随父北上后不久,便被聘任为清华大学水利系的教授,现在正主持编写一部全国高校水利学教材,还要给学生讲授一门课程,平时也很少有空出来串门。
当甄垠年从一辆人力车上下来,走进院子时,甄可昕正提着一桶水从井台上下来。虽然只打了半桶水,可由于大着肚子,面红耳赤,整个身体都倾斜着,显得很是吃力,桶里的水晃动着,一路溅了出来。甄垠年见状,伸手把水桶接了过来。可昕一抬头,有些意外,旋即抿嘴一笑,叫了声:“哥。”
“你身子不便,这种体力活儿应该请人来做的。”甄垠年说,提起水桶往屋里走去。甄可昕走在后面,看见甄垠年仍然像以往那样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这位当教授的哥哥平素很少干这种杂活儿,因而他提着水桶的姿势看上去总有些别扭。其实,甄福天出差后这些日子,住在对门的老胡的爱人胡嫂是个热心肠的人,经常过来帮她干点重活,但可昕不好意思总是麻烦别人,所以一些事情还是尽量自己去做。
大头正在屋子里玩积木,见甄垠年进来,只抬了一下眼皮,像不认识似的。到北京后,他只在外公外婆家见过甄垠年一两次,对这个舅舅还很生疏。
甄可昕说:“大头,还不叫舅舅!”
大头不情愿地叫了声:“舅舅。”但双手仍然不离积木,他正在搭一座城堡,眼下正搭到一半,那副聚精会神的神情,俨然像一位能工巧匠。甄垠年把水桶放到厨房后走过来,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将一块积木放到城堡上面,然后歪着头端详了片刻,轻声道:“唔,好一座威严的哥特式城堡!”
“什么叫……哥特式城堡?”大头对这个陌生的词汇产生了兴趣,大睁着眼睛问。
“哥特式城堡就是……”甄垠年正要解释,忽然意识到对一个两岁多的孩子讲解这个问题,未免不太合适,便转口道,“舅舅给你带了个更好玩的东西,你想不想看?”
说着,从背后拿出一个包裹得很严实的纸包来。
那是他临来时在东四隆福寺买的泥人儿。北京把泥人儿叫“兔儿爷”,在北京、天津、济南和青岛,兔儿爷都是深受孩子们青睐的玩艺儿,但属北京的做工最为精细讲究。兔儿爷分多种,有大有小,一般都是兔脸人身,有的背后还插着纸旗,头上罩着纸伞,耳朵还会动,神气活现的,装扮颇像戏台上的人物。甄垠年给大头买的这个兔儿爷可真有个“爷”相:头戴帅盔,身披银甲,胸前佩戴护心宝镜,背上插着四杆彩色旌旗,浑身金光闪闪,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士。
大头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件玩艺儿了。
趁大头把玩兔儿爷的当儿,兄妹俩坐下来说着话。自武汉分别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可昕打量着看上去神清气闲的甄垠年,一时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沉默了一会儿,说:“哥,爹地那边房子那么空,你住在那儿蛮好的呀,为啥搬出去呢?”
甄垠年看了妹妹一眼,“噢,我一个人住习惯了,住在学校里,授课做研究都方便么。”
甄可昕觉得倒也是,再想到哥哥平素就跟母亲程氏不太合得来,要他们住在一起,对双方都是一件为难的事。
“福天这趟差,时间不会太短,你拖着身子带大头,没人照料,总不是个办法。”甄垠年说,“我看你还是到爸爸那边去住吧。”
甄可昕嗯了一声:“眼下还对付得了,过些日子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