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窦松柏回来时,却原封不动地把盒子带了回来。原来,沈家人半年前已经搬到重庆去了。“听留下来看房子的保姆说,甄超然夫妇俩在重庆,甄可昕在桃花溪的一所慈幼院工作。”窦松柏说,“我一想,木鱼坪就离咱们这儿不远,你可以直接交给她,就带回来了。”
沈福天说:“这样也好,不过我不熟悉路,帮忙帮到底,你得陪我去呀。”
“好噻,桃花溪的风景不错,我正好借这个机会去耍耍。”窦松柏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早上起床后,沈福天蹲在木板房外面的廊檐下漱口,看见门前空地和山上的树林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严霜,跟下了一场雪似的。刚刚过了霜降,再过些日子,时令就迈过秋季,进入冬天了。不过,这大巴山腹地的气候和峡江很不同,眼下扑面而来的晨风,分明已经有些料峭的寒意了。
吃过早饭,窦松柏主动提出来说,反正没什么事,不如今天去木鱼坪吧。沈福天刚躺回床上,本来想看一天书的,他从美国带回来的英文版《坝工精要》一直没看完。听了窦松柏的建议,他自然求之不得,立刻丢下书本,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身来,从枕头边拿起那个小盒子就往外走。窦松柏叫住他说:“沈兄,看把你急的,又不是去相亲。”说着递给他一根修得很光滑的箭竹竿儿,“这个给你当拐棍吧,去桃花溪全是羊肠小道,太阳出来霜一化,满地泥泞。”说着,从上往下地打量了他一遍,咕哝道,“刚才说你像去相亲是抬举了,你这哪里像是去拜会一位年轻的小姐,简直就像是去工地么!”沈福天看看自己身上那套灰色的帆布工作服,裤脚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也觉得不大合适,就从放在床底下的皮箱里找出一件美国带回来、平素很少穿的哔叽布短风衣穿上了,一边想,看不出这窦松柏斯斯文文,在生活上也挺细心的。
木鱼坪距七里坪有二十多里山路,被一座海拔约有800米的青龙山阻隔在背后,只有一条浅浅的桃花溪与龙溪河相连,但桃花溪是条季节河,除了夏天,春冬两季都是干涸状态,不通水运,人员进出只能走桃花溪边曲里拐弯的羊肠小道,货物运输都靠肩背手提和骡马驮拉,所以,平素跟外面少有往来,真像个世外桃源。窦松柏说他大学实习时,跟随一支水利勘测队进去过一次桃花溪,当时正值春天,木鱼坪四周到处都是盛开的映山红和郁郁葱葱的箭竹,实在是美极了。“许多人都不想离开呢。不过,我始终没看到一棵桃树。”窦松柏疑惑地说,“没有桃树,怎么称得上桃花溪呢?”
他们顺着龙溪河边的公路走了半个多时辰,便进入了桃花溪。窦松柏说得不错,虽然眼下还是秋天,可桃花溪的水只剩下瘦瘦的一条细线了,有的地方已经断了流。河道里遍布着爬满苔藓的石头,岸边的小径落满了枯黄的树叶,脚踩上去咕吱作响,滑溜溜的,稍不小心就会摔一跤。山坡上以次生林为主,青冈、水杉、枫杨、马尾松、漆树,这些亚热带常见的树随处可见,还有花椒、刺叶栎和栓皮栎等半高山地带的树木以及小果蔷薇、胡枝子等灌木,植被相当丰富。不过,山上最多的还是箭竹,一排排,一丛丛,几乎把河的两岸挤满了,在这大山里其他树木都已纷纷凋零的深秋,惟有箭竹还裹着一身青翠的绿衣,使整个桃花溪的景色一扫秋日的肃杀和苍凉,呈现出些许春意来。
窦松柏拄着箭竹拐杖,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他步伐矫健,在滑溜溜的山道上敏捷得像只猴子,跟平素的斯文作风判若两人。比起他来,同样是走山道长大的沈福天就有些相形见绌了。沈福天暗自想:在国外待了这么些年,自己的手脚也变得有些生疏了。
笼罩在桃花溪上空的晨雾开始消散,太阳从高高的山顶上照射过来,将山涧的潮湿之气驱散了不少,也使山道上的晨霜渐渐融化,路也变得难走起来。一会儿,背脊上就沁出了一层汗,沈福天便脱下风衣,拿在手里,一边不甘落后地撵着窦松柏的脚窝往前赶。两个人像竞走一样,你追我赶的,除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谁也不吭一声。
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后,窦松柏提出来歇一会儿脚,两个人互相望了一下,发现各自的脸庞都红彤彤、汗津津的,像抹了一层油彩似的,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虽然已是秋冬,已过了山花烂漫的时节,但树丛中和岩石间还是能见到不少野花迎风摇曳,再加上阳光一照,便显得姹紫嫣红、满目生辉起来。窦松柏蹲在河边用清冽的水洗了把脸,抬起头时,悠然念出一首词:
秋风清。秋叶明。秋雨梧桐枕上惊。
秋梦不分明。
秋蛩鸣。秋鸟鸣。秋雁行行天际横。
秋思最伤情。
想不到窦松柏还有这种闲情雅致,且能吟诗诵赋,作为一个工程师,还真是难得,让沈福天不由想起了甄垠年,便问:“谁的词这么感伤?”
“明代李攀龙的《长相思》。”
“松柏兄文学素养不错么,我可是对文学一窍不通。”沈福天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拿在手里的风衣扇着风,开玩笑地说,“你刚从家里回来,就思念起爱妻了?”
窦松柏新婚不久,太太叫婉君,是泸州一家医院的护士,沈福天看过照片,长得白白净净,娇媚可人。
“我只不过是附庸风雅,哪里谈得上什么文学素养,沈兄留学海外,自然比我博学多了。”窦松柏嘴上谦虚着,脸上却露出颇为怡然的神情,“不过,家父是中学国文教员,我算是多少受了点熏陶吧。后来在西南联大时,我选修过金克木先生的古典诗词鉴赏课,联大好几位名教授都开过公共文学课,闻一多先生还开过现代诗歌讲座,我也听过几次,但天性愚钝,总觉得那些现代诗念起来佶屈聱牙,不像古典诗词那么朗朗上口,过目难忘,所以始终提不起兴趣来,但闻先生那首《红烛》我还是蛮喜欢的,至今能背出来……”
这跟甄垠年倒是恰好相反。沈福天想。
窦松柏见沈福天沉默不语,便打了个哈哈:“我这都是些旁门左道,顶不了啥用处,就像陶科长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干咱们这一行,全凭真本事吃饭,没有几座过硬的水坝和电站垫底,谁也说不起狠话。沈兄,你是美国名校的硕士,论才识和资本,我都无法望其项背,将来肯定前途无量啊。”
沈福天说:“松柏兄过奖了。其实,你们在国内学校毕业的,对国情的熟悉程度和实践能力都比我们强。”
窦松柏说:“沈兄此言差矣,现在水利界可是留美派的天下,一些重要职位和重点工程几乎都被你们包揽了,我们这些国产派充其量只能当当配角,跑跑龙套罢了,为这个,老陶可没少发牢骚。”
窦松柏话语间透出几分自卑。沈福天听了,一时竟无言相对。
他们歇息了一阵,重新上路后,步子轻松了许多。经过刚才一番闲聊,沈福天觉得窦松柏对世事的了解远在自己之上,能让他增长不少见识,两人一边走一边聊,话题也多了起来。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在《中央日报》看到的一条新闻,便问道:“听说日本人最近又在宜昌调集兵力,准备新一轮进攻,你觉得咱们这个抗战大后方能守得住吗?”
“依我之见,日本人此举纯属徒劳。”窦松柏沉吟了一下说,“上次石牌一战,他们已经尝到了苦头,现在又想卷土重来,恐怕仍旧无济于事。前几天回泸州,我太太所在的医院已经被征集为后方救护医院,正在扩建房舍,准备接受伤员。川军的大队人马也在往宜昌方向移动,他们单衣短裤,足蹬草鞋,手握老套筒步枪,身背大刀、斗笠、竹背夹,胸前挂着川造的麻花手榴弹。看来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了,不过,我对咱们川军的战斗力还是很有信心的。前两年的武汉保卫战和长沙会战中,他们都是在第一线拼死冲杀,让国人领略了川军的勇猛血性,这次直接为了保卫巴山蜀水,再加上陈诚将军亲自督阵的中央军和易守难攻的石牌天堑,岂不是更加胜券在握?”
窦松柏侃侃而谈,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沈福天想起至今生死不明的大哥沈福川,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再翻过一道长满白茅草的山坡,木鱼坪就到了。
沈福天觉得眼睛一亮:一座地势平缓的山谷内,像棋子似的散落着零零星星的房舍,房屋多为木板房和石头房,高矮不一,造型各异,在寥廓的天空下和四周金黄色的草木映衬下,显得恬静而淡泊,的确像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在村外的小溪边,他们向一个打柴的老乡打听慈幼院的去处。老乡用砍柴刀往身后一指:“顺着小溪一直向前走,看见一棵大黄角树,山坡上的那座寺庙就是了。”
沿着老乡指的方向没走多久,绕过一棵足有一围粗的黄角树,果然就看见山坡上坐落着一座白色的寺院。他们拾阶而上,当看清寺院门楣上方三个醒目的大字“白云寺”的同时,也看到了旁边挂着的一个木牌,上面写着:“长寿慈幼院小学”。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寺院内传出一阵悠扬嘹亮的歌声:
我们都是好兄弟,
我们都是好姐妹,
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长寿慈幼院。
亲、爱、精、诚,
团结互助,
我们相聚在一起,
师生成一体。
两个人倾听着这童声童气的歌声,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当儿,一个身穿棉布长衫、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两个陌生人,愣了一下,警惕地盘问道:“干啥子的?”
窦松柏赶紧上前一步,堆着笑容说:“我们来找一位老师,她叫……”他一时忘了名字,转过脸望着沈福天。
“甄可昕。”
“噢,找甄小姐的。”中年男子仍旧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你们……是她什么人?”
窦松柏指了指沈福天说:“这位先生是甄小姐哥哥的同学,才从美国回来,给她带点东西。”
中年男子把目光在沈福天身上停留了片刻,脸色缓和下来,说了声“稍等”,返身折回门口,对里面叫道:“密斯甄,你出来一下,有人找。”
在外面等候的沈福天下意识地整了整凌乱的衣服。那一刻,他不知怎的感到有点儿紧张。
一个留着齐耳短发、身穿紫罗兰平绒旗袍、手拿课本的年轻姑娘出现在寺院门口。当她跨过门槛,看见站在外面的窦松柏和沈福天时,脸色有些讶异:“你们找我?”她显然没有认出沈福天来。
“可昕!”沈福天叫了一声。
甄可昕应声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少顷,圆圆的脸蛋上飞起两片惊喜的笑容:“啊呀,是沈大哥!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怎么找到这儿来啦?”
连珠炮般的发问,让沈福天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
后来,他们在寺院外面的石凳上坐下来,沈福天将那个小盒子推到甄可昕面前。“这是什么呀?”她盯着小盒子问。
沈福天说:“荷兰木鞋。这不是你让你哥给你买的么?”
“是吗?我让他买双木鞋干什么?”甄可昕满脸茫然的样子。
沈福天笑道:“当初你还再三叮嘱别忘了这事呢,现在倒好,我们没忘记,你倒全忘了!”
甄可昕睁大眼睛,仰起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着,随即拍了下巴掌,也格格笑起来:“我想起来了!我哥这人,连信都懒得写,没想到把这点事当真了。”
沈福天第一次见到甄可昕时,她正在慧安女中念书,还不满十六岁,身材小巧玲珑,身穿一件白底绿方格雪花呢大衣,头戴一顶紫罗兰色宽边软帽,一绺发丝微露在外面,肩头还斜背着她自己编织的绣花小荷包,跟在哥哥身后,怯生生的样子。
那是出国前夕,甄可昕跟着哥哥甄垠年去江大玩,甄垠年向她介绍沈福天时,那一双像围棋子儿那样又黑又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满脸羞涩地叫了一声“沈大哥”,嘟着小嘴说:“我晓得,我哥对我提起过你……”
沈福天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下,暗想:他们兄妹俩长得倒蛮像的。
“我哥说你家在三峡,真叫人羡慕死了!”甄可昕用中学生特有的夸张语气说,“什么时候我跟你去三峡玩儿吧?”
沈福天笑笑:“好呀,但只能等我回国以后了。”
“对了,我让哥哥给我带一双木鞋回来,到时候你提醒他一下,别忘了!”甄可昕说,“他总是把人家托的事当耳旁风。”
“木鞋,什么木鞋?”沈福天听得糊里糊涂。
“你不晓得么?就是荷兰的木鞋呀,”甄可昕说,“荷兰的木鞋漂亮极了,我们的美术课老师说的,她是荷兰人。”
沈福天哦了一声,他觉得,甄可昕完全还是个小女孩。
此刻,沈福天不出声地打量着甄可昕。同五年前相比,她已经不是那个满脸稚气的女中学生了,个儿也长高了些,但身材还是那么娇小,尤其她一笑时,露出两排珍珠一样洁白的牙齿和两个小小的酒窝,眸子仍然像过去那样晶莹透亮,而当她坐着不说话时,则显得端庄娴静,显示出一种女教师特有的气质来。这使沈福天意识到,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沈大哥,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害得你找到这个山旮旯里来,真不好意思。”甄可昕双手抱着小盒子,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抿着纤细的嘴唇说。
“即便没有这点事,我也应该替垠年来看看你么。”沈福天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窦松柏,“能这么快找到你,还得多谢松柏兄呢。”
窦松柏说:“哪里哪里,能有缘和漂亮的甄小姐一见,我也是三生有幸嘛。”
这时,下课铃声响了,一群孩子们从寺院内鱼贯而出,他们都是统一着装,女孩子上身白衬衫,下身蓝裙子,男孩子下身则穿着蓝裤。尽管大都脸色黝黑,让人想到他们颠沛流离的逃难经历,但此时看上去还是显得活泼天真,一到外面的空地上,便嬉戏玩耍起来。
“教这些孩子们不太容易吧?”窦松柏问了一句。
“他们都是些没有了父母的孤儿。平素不仅自己洗衣、洗被,自己种菜、种瓜,还要抬煤、抬米,可懂事了。”甄可昕把目光投向孩子们,“他们还自己编了个顺口溜:上山抬黑的(煤)、下山抬白的(米)、上山打豹儿、下山打疤儿(指寺庙的住持)。”她一边学唱,一边解释道。
沈福天发现她脸上浮现出母亲才有的慈爱笑意。他心里不由一动。
沈福天爱上甄可昕了。其热烈程度,一点不亚于数年前甄垠年对倪爽的那番恋情。
其实,沈福天爱上甄可昕,也并非突如其来,自那日开始的。如果细究起来,可以追溯到赴美之前在江河大学学生宿舍那次短暂的相识,当可昕孩子气地嘟着小嘴,央求他带自己去三峡玩儿时,那副天真可掬的神情,就像种子一样深深植根在沈福天的内心深处了。只不过那时候他把可昕完全当做一个小孩子,丝毫没有意识到,这颗种子日后会有萌芽的一天。
而那天在木鱼坪,当沈福天从可昕脸上看到那一缕充满母爱的笑意时,这粒沉睡已久的种子便像被一阵春风唤醒了。
沈福天觉得,可昕就是他心目中期待的爱人和未来孩子的母亲!
一刹那间,他的心头如同一条涨潮的大河,无数的波涛和浪花翻滚着、冲突着,汹涌澎湃,不能自已。一连几天吃不香,睡不着,恍恍惚惚,脸色赤红赤红的,像发着高烧一样。就像以前他调侃过甄垠年那样,现在也轮到别人来调侃他了。
这一切全让窦松柏看在了眼里。一天从工地回到宿舍,他故作诡秘地问:“沈兄这几日神不守舍的,莫非害了相思病?”
“哪儿的事,我只不过受了点风寒而已。”沈福天遮遮掩掩地说,拉过被子,往床上一躺。
窦松柏在他旁边坐下来,说:“得了吧,你那点小秘密瞒得过别人可瞒不了我。木鞋是荷兰女孩子结婚才送的礼物,你大老远从美国带回来这么件玩意儿,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
沈福天说:“这你可冤枉我了,那双木鞋是她哥哥买的,我不过是帮他捎回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