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少游稍微思忖了一下,说:“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分析和批判无疑是深刻的。在这一点上,他的不少思想都具有无可辩驳的力量。可是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理论阐释,与其说是一门科学体系,还不如说是一种想象性的描述……”
“这么说,你把马克思跟圣西门和欧文的学说甚至克鲁·鲍特金的无政府主义相提并论了?”
“他们当然不是一回事,可在某些方面却有些殊途同归。”
“那么,你是一个罗素主义者喽!”甄垠年笑道。
云少游脸上却不露一丝笑容,认真地说:“不,我相信理性和科学。”
甄垠年沉默了。云少游富于雄辩和锋芒的观点在他的头脑里掀起了一片片思想的云絮,也重新唤起了他多年以前曾经产生过的对社会问题和人文学科的浓厚兴趣。他甚至再一次为当初屈从于父亲的安排放弃自己的选择而后悔起来。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停留片刻就飘过去了。他重新认真地端详着云少游,这个身材矮小,却仿佛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思想和智慧的人,不知不觉变得高大起来,这让甄垠年惊奇不已,并且对他产生了由衷的好感。这真是个奇特的人物,他想。简直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
他们在船舷边一直谈到天黑才回到船舱,躺在铺位上,甄垠年还长久地思索着与云少游交谈时引发的许许多多问题,直到很晚才睡去。
由于认识了云少游,甄垠年原本以为漫长难熬的海上旅途,显得轻松愉快起来。此后一连几天,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地在一起,像一对热恋的情人,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一次,云少游发现甄垠年的铺位上放着一本《瓦尔登湖》,随手拿起来翻了几页,很是惊讶地说:“你也喜欢这本书?我还以为你们搞水利的只对怎么修水坝搞勘测感兴趣呢。”
甄垠年笑笑:“如果连大自然是怎么回事都不了解,何谈改造和利用?”
云少游听了他这句随口说出的话,竖起了眉毛,有点咄咄逼人地说:“在你们眼里,莫非大自然只有被改造和利用的价值?梭罗可是主张自然跟人一样,具有同等的属性和尊严哩。在这一点上,他和中国的老子是相通的。”
甄垠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脸上甚至有点发窘。但云少游毫无察觉,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其实,大自然像我们人类一样,也有自己的呼吸,甚至体温和伦理,人类不宜进行过分的干预,应该让她有足够的生存自由和空间,否则,祸福真难预料呢。”
甄垠年被他这么抢白了一番,心才略有不悦,但仔细品味他的话,又觉得不无道理,可从自己的专业角度,又觉得不尽然,便不甘心地反诘道:“那么洪水呢?也要让它自由泛滥么?”
云少游说:“洪水也是大自然的一种正常生理反应,就像人体挤压了过多的废气或食物一样打嗝和放屁,你不让它发泄出来,岂不憋出病来,给人类造成更大的麻烦也未可知。”
甄垠年觉得这个比喻虽然不雅,却颇有趣,不由哈哈笑了两声,笑完说:“可大自然毕竟是盲目的,需要有理性的人给予有效的约束,如果否认这一点,那还不如干脆回到原始社会去算了!”
甄垠年的话似乎击中了云少游的软肋,他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反驳,头一次沉默下来。这使甄垠年感到有些快慰,这几天跟云少游在一起,他基本上只是在听对方高谈阔论,很少有机会发表自己的观点。现在,他有了一种真正平等讨论问题的感觉。否则老是洗耳恭听下去,岂不显得他们这些搞水利的人太低能了么。
后来,云少游咕哝了一句:“对这个问题,我尚未作深入的考虑,暂且存疑,供日后有机会再做讨论吧!”
这等于挂起免战牌了。平素也孤傲自负的甄垠年总算为自己、也替自己的专业挽回了一点尊严,他感到心满意足,也就不再围绕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了。事后一想,其实他很难说真正占了上风,他们俩都只不过是用各自的专业眼光在看问题,如果都跳出本专业的圈子,换一种角度,谁知又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况且,他虽然反驳了云少游,可心里觉得他的观点也并非没有值得思索之处。这样一想,刚才的那种胜利感也就慢慢消失了。
一味地讨论抽象话题,时间长了,也容易让人困倦。一天下午,船上的游乐室放映电影,甄垠年便叫上云少游去看。他们连续看了两场,都是卓别林的片子,一部是《城市之光》,一部是《大独裁者》。甄垠年以前都看过的,但现在看第二遍,他还是看得津津有味。他是个卓别林迷。有一次,卓别林为一部新片到普林斯顿做巡回演出,甄垠年像那些狂热的大学生影迷一样挤到舞台前,设法请他签了个名。为了这个签名,他连鞋子都挤掉了也没察觉,后来还是光着脚板回到宿舍去的。
看完电影,甄垠年和云少游来到顶层甲板上,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聊着看电影的感受。尤其对《大独裁者》这部刚刚上映不久的卓别林新片,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将它同还在进行着的这场战争联系起来。
云少游说,“从根本上而言,我反对一切所谓正义或非正义的战争。可战争终究是政治的最高形式,特别对那些独裁者来说,他们最热衷于通过这种非人道的手段,来达到自己在和平条件下无法实现的目的。所以,在人类历史上,尽管有那么多的人反对战争,却始终无法杜绝,就像洪水一样,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发作一次。”
甄垠年说:“这是不是再一次表明,人类在战争面前不能听之任之,而是要像防御洪水那样最大限度地防止战争发生呢?”
云少游对他的借题发挥未加理睬,说:“需要防止的不仅仅是战争,更重要的是防止独裁。我现在最关心的是战争结束之后的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
甄垠年眉毛跳动了一下。云少游的思维总是让人无法捉摸,随时会把人引领到一个新的领域。这也许就是研究哲学的人特有的思维方式吧。他顺口问道:“那你以为呢?比如中国……”这是他目前最关心,也深感迷惘的问题,因此很想听听云少游的看法。
云少游沉思了片刻说:“中国的情形远比欧洲和美国复杂。国民党早已经背叛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独裁政权,尽管还披着民主的外衣,可这只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但日本发动的这场侵略战争客观上使中国进一步走向金融寡头政治的步伐放慢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战争给中国也许带来了某种新的机遇。”
“你说的新机遇究竟指的什么?”
“简而言之,战争结束之后,中国将面临着新一轮的权力分配。”
“你的意思是说,国民党的执政地位可能会受到威胁?”
“不是可能,而是一种必然。”云少游用肯定的语气说。
云少游的这个观点倒有些出乎甄垠年的意料,他差点说出自己的哥哥甄士年就是一名共产党员,可话溜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自出国以来,甄垠年已对政治变得日渐淡漠,但此刻云少游的一席话使他觉得浑身一阵燥热,心里又开始涌动起一种亢奋的情绪。他说:“没想到少游兄对政治也这样富于洞见,此次回国想必会大有作为吧?”
云少游淡然一笑:“垠年兄见笑了,你看我是搞政治的料吗?学术与政治各有其边界,政治与官场权术又一直有着纠缠不清的瓜葛,而我对此一向深怀恐惧,只有躲进书堆里方觉得踏实自在一些。此次只是应了商务印书馆的聘请回去做一名小编辑,谈何作为?”
甄垠年觉得,云少游的话字字点到了自己的心里,不由陷入了沉思。
邮船过了红海,正行驶在印度海的海域上。太阳已经西下,浑圆的落日将斑斓的余辉播洒到浩瀚无际的海面上,到处金光闪闪,仿佛着了火一般……
§§§第五节
甄垠年的课安排在每周一、三、五上午。周三这天,甄垠年上完课,刚刚走出教室,系里的教学干事濮一川就向他匆匆走来,很远就喊道:“甄先生,您父亲找您来了,这会儿正在办公室等着呢。”
老头子今天怎么有空来清华呢?甄垠年一愣,随即跟着濮一川往系办公楼走去。“我父亲没说找我有什么事么?”他一边走一边问濮一川。“这个我可不知道。”濮一川说。濮一川是上一届本系的毕业生,去年刚留校,小伙子长得秀秀气气,像个姑娘,平素对他们这些教授总是恭恭敬敬,格外礼貌,颇得人喜欢。“不过,我听说甄老先生是参加教育部督导团来我们学校巡视,说是顺路来看看您的。甄先生,您跟您父亲长得真相像呀!”甄垠年笑了笑,说:“是吗?”知道父亲并非专门来找他,谅必也没什么要紧事,心里一轻松,脚步也放慢下来了。
甄超然的确只是顺便来看看儿子。他现在是个大忙人,自从来京后,他几乎完全进入了中国政治生活的中心,不仅担任了九三学社的副主席,还身兼政协委员、全国工商联常委、工会组织理事和教育部督导室顾问等职,整天忙得连回家吃饭的工夫也没有。今天参加教育部组织的督导团来到清华巡视,开完一个座谈会,正好有空余时间,便想到见见儿子。自从甄垠年从家里搬出来后,父子俩已经有好长一段日子没见过面了。
甄垠年陪父亲来到自己的住所。甄超然环顾着屋子,又走到窗前,眺望了一下外面的景色,说:“唔,像个世外桃源,条件不错么,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一些。”随后转过身来,看着甄垠年:“你现在除了上课,就是关起门来做学问喽?”不等儿子回答,又说,“这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古人讲行万里路、破万卷书,做死学问历来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你有机会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最近政务院开了个教育工作会议,会上郭沫若副总理提出,教育应该同实践相结合,据说这是毛主席的指示。国家很快将要对大学的结构进行调整。这次教育部组织督导团巡视各高校,就是为此进行一些调研。你思想上也要做好准备哩。”
甄超然虽然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但甄垠年还是从父亲的神情感受到一种严肃的用心。他正思忖着什么,又听见父亲说:“我前些日子参加政协访问团,去了一趟治淮工地。那里的形势真是令人鼓舞,上百万民工日夜奋战在淮河两岸,简直像是又一场淮海战役,在如此短的时期内,眼看就要把一个历朝历代积重难返的洪涝区彻底整治过来,共产党真是了不起呢!”甄垠年看见,平素很少喜形于色的父亲脸上,此刻也泛起了一缕兴奋的红润。这在以前,几乎是从未有过的。看来,父亲同过去相比,真像是变了一个人了,连额头的皱纹也减少了,简直像返老还童了似的。他正这么想着,又听见父亲说:“对了,我还见到了福天。这次淮河的主泄洪闸和蚌埠水库就是他主持设计的。他现在是把从美国学到的技术真正用到实处了。”甄超然顿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福天有几个月没回北京了吧?我看他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哪天你过去把可昕母子俩接回家吧。”
莫非父亲今天找到自己,就是为了当面赞扬沈福天?一向自尊心很强的甄垠年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心里这样想,脸上自然不好表露出来,只是接着父亲的话茬儿说:“我刚刚去看过可昕。过几天就去接她们回家吧。”
此时已近中午,父子俩又说了会儿话,甄超然就离开了。父亲走后,甄垠年又待在屋子里,沉思了一会儿,才拿起饭盒去食堂吃饭。
§§§第六节
不久,水利部组成了一个专家组,前往治淮工地检查验收。整个专家组有三十多号人,由一位姓李的副部长带队。李副部长建国前夕才从苏联归国,身材高大,说话嗓音洪亮,像许多俄国人那样,蓄着两撇小胡须,浓眉阔鼻,典型的北方人性格。专家组在前门饭店集合后的首次会议上,他做了简短的动员报告:“诸位先生,我们这个检查验收组既是专家,也是学生。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治淮工地上的同志们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就创下了世人瞩目的成就,我们首先是去向他们学习,去跟他们一起分享这份伟大的光荣的!其次才是专家,治淮会战的第一期工程将是我们向新中国第一个国庆节送上的一件大礼,必须严格把关,对于工程中的任何质量疑点,大家都不可放过,这样才能使工程经得住历史的检验。因此,诸位先生是代表党和人民去检查验收,任重而道远啊……”
李副部长的一席话颇有宣传鼓动性,赢得了在场专家们的一片掌声。
甄垠年和系里的龚昱之教授是清华被聘任的仅有两名专家组成员。龚教授年龄比甄垠年整整大出一倍,是中国水利学界一位开创性的人物,甄垠年在江大读书时上的《中国水利史》教材就是他编纂的。老先生治学严谨,平素待人十分谦和,却也很有一股执拗劲和迂腐气。关于他,清华园流传着不少有趣的逸闻。据说段祺瑞出任总理时,曾经有意请他就任水利部长,并亲临府上拜访,但这位龚老先生只站在客厅里和段祺瑞哼哼啊啊几句,就一口回绝了,堂堂的段总理连坐都没讨到一个,就扫兴而归了。还有一次,奉系军阀张作霖在直奉之战中大获全胜后,踌躇满志地进京主事北洋政府,因仰慕龚昱之在水利学界的名望,派代表造访,想请他去东北考察,为水利出谋献策,他更是让那位代表门都没进,嗤道:“你们张大帅要是有这份造福民生的心愿,当初就不该坐拥几十万军队,一夜间把东三省拱手让给日本人。”代表回去后把这话鹦鹉学舌地传给张作霖一听,气得他哐当一声把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骂道:“妈拉个巴子,这么不识抬举,老子一枪把他给崩了!”可就是这么一个性格倔强的老头儿,在学术界和教育界却深得人缘,甄超然跟他也颇有些交情,当初甄超然只是写了封短笺,龚昱之便很快向校长举荐,聘任甄垠年做了清华水利系的教授。遵照父嘱,甄垠年到清华后,首先就去拜访龚昱之。出乎意料的是,老头子一点不像传闻的那样怪癖,也毫无大学者的派头,对甄垠年热情备至,赞赏有加。“对甄少先生的学术业绩,老朽早有所知。即便不是令尊这层关系,我也理当大力举荐的。”龚昱之说,随后问起他在美国留学的情况。龚昱之是清末中国最早派到美国留学的一批工科学生之一,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美国的水利学科门类齐全,为国内所阙如,然中国历史悠久,其特殊经验亦为西人所不及,国人学者应当以建立中国水利学体系为己任。”说着,他忽然问甄垠年,是否看过郦道元的《水经注》?甄垠年回答说大学时粗粗阅过一遍。龚昱之顿时皱了皱稀疏的眉毛:“一遍?不够不够!”他微闭双目连连摇头,“我都看过数十遍矣!以老夫愚见,中国的水利学者应当把这部书当做《圣经》来读,你留美多年,西学可堪完备,惟中国知识尚需悉心累积也。”就因为龚老先生随口说出的这句话,甄垠年后来硬是从琉璃厂淘到了那部明石刻版的《水经注》全本……
专家验收组先期抵达的是安徽颍上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