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是治淮总指挥部的临时所在地,刚刚过去的那场大洪水就是首先从这儿决口,浑浊的淮河水像一锅倾覆的黄汤,横冲直撞,使江淮平原上的万顷沃土一夜间沦为泽国,数千幢房屋纷纷倒塌,村路变水渠,人畜喂鱼鳖。刚到清华任教的甄垠年在学校组织的募捐大会上,见不少来自灾区的大学生讲述自己家破人亡的经历时泣不成声,差点儿也落下泪来。
时隔不到一年,甄垠年和专家组的其他成员乘车进入淮河工地后看到的已是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象。虽然遭受洪水蹂躏后的痕迹依稀可见,但沿河的堤坝大部分已经加固和增高,被泥沙堵塞的河道大都得到了疏浚,一处处涵洞和泄洪闸已基本竣工,计划修建的三座水库也已完成了一座。到处都是参加施工的人群,淮河两岸到处都是工地,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一幅幅标语不时映入眼帘,其中一条用树枝在新筑的堤坝斜坡上编织而成的标语最为醒目:“一定要把淮河治理好!——毛泽东。”粗狂的号子声、嘹亮的歌声此起彼伏,响彻天空,一派热火朝天、井然有序的劳动场面。
专家组一到,首先听取治淮总指挥部领导和技术负责人汇报工程项目的总体进展情况。会议是在一座废弃的河神庙里举行的。据说淮海大战前夕,陈毅和粟裕将军就在这座破庙里召开过战前动员会,现在,庙堂里的神像已经在战火中毁损,庙堂内连几把像样的桌子和凳子也没有,工作人员只好把一张原来敬神用的佛龛条几摆放在当中,给会议主持人和发言者当主席台用,包括李副部长在内的其他与会者大多席地而坐,整个会场简陋得令人难以置信。
会议开始前,甄垠年见到了沈福天。沈福天比以前瘦了许多,连颧骨都突出来了,乍一看,都差点让甄垠年认不出来了,他眼圈泛黑,眼睛却红红的,显然是长期熬夜的缘故,穿着统一发的蓝布工装,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看上去像个工人,下巴上的胡子像一堆茅草,乱糟糟的,至少有两个月没刮了。
那会儿,沈福天正在做汇报发言的准备,倚靠着墙壁,不时往手中捧着的笔记本上记两笔,大概因事先知道了甄垠年要来,见到他时并不觉得意外。两个人站在庙堂一角简单地说了几句话,甄垠年还没来得及把可昕和大头的近况告诉他,会议就开始了。
主持会议的副总指挥是个只有一条臂膀的军人,会议就要结束时,他用那只胳膊像切菜一样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片刻:“下面,请政治部副主任倪爽同志宣布一下专家组验收检查的日程安排。”
倪爽,哪个倪爽?收起笔记本正打算往外面走的甄垠年听了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身穿灰色制服、留着齐耳短发、显得干练沉着的女干部走到主席台前。甄垠年的目光牢牢盯在这位女干部的脸上,心跳一下子加速了。虽然又是一别几年,可那仍旧清秀的眼眉、纤细的鼻梁和椭圆形脸庞,他太熟悉了!甄垠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治淮工地上碰上她。一刹那间,甄垠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却又什么都想到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对倪爽宣布的验收日程安排一句也没听清楚,当人群向庙门口拥出去时,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捣了下他的胳膊,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而此时,倪爽已经不见了。甄垠年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怀疑刚才自己是不是做梦。
第二天一早,专家组就离开颍上县,前往各个工程地点进行验收检查。临动身前,甄垠年也没有再看到倪爽的影子。他本想找到沈福天打听一下,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由于倪爽的出现,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甄垠年都有些心神不宁。一路上总是跟他走在一起的龚昱之还以为他身体不适,关心地问他是不是感冒了。甄垠年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收起这份不合时宜的心思,把全副精力投入到验收工作中去了。但一旦闲下来,他还是忍不住回忆起在延安时他和倪爽邂逅相遇的情景……
1946年,国共之间仍然摩擦不断,两军冲突时有发生,且规模有愈演愈烈之势。政府方面也依然是欲抱琵琶半遮面,一边向共产党控制区外围频频调动军队,一边在报纸上发布言论,指责共军抗拒蒋委员长军令,图谋割据一方,蓄意分裂中国。挑动内战的罪名似乎归咎到了共产党的头上。在这种扑朔迷离的形势下,以民盟、民建和刚刚由民主科学社易名的九三学社牵头,三十多位民主人士组织了一个代表团,前往延安与中共说和,试图遏制行将失控的战争车轮,寻求最后的和平之路。
甄超然也在这三十多位民主人士之列。
此时,甄垠年才从美国回国不久,刚刚受聘于陕西省水利厅,正欲前往西安,对渭河等陕西境内流域进行勘察,嗣后再制定一套完整的水利建设规划。聘期初步议定为两年。巧的是,云少游也以《大公报》记者的身份随代表团采访,在他的竭力相劝下,又经过父亲甄超然的首肯,加之正好同路,甄垠年便随团一起上路了。
代表团原本计划经太原、西安,考察两地之后,再前往延安。可没料到的是,代表团连阎锡山的面都没见到,在太原坐了两天冷板凳,无奈之下,便转道西安。可代表团刚过黄河,就受到了胡宗南属下部队的阻拦,一位团长称匪情突发,胡长官不便接待,奉劝诸位打道回府,云云。代表团此行是经过军政部长何应钦亲自批准的,但现在阎、胡二人分明是阳奉阴违,阻挠议和。情急之下,代表团便退回黄河,取道陕南,直奔中共所在地延安去了。这样一来,甄垠年也只得暂时跟着代表团,一路随行到了延安。
代表团到达延安时,正好碰上一场大雪。延河水和宝塔山都被白雪覆盖得严严实实,连崖畔河源的枣树也冻住了,在凛冽的空气中岿然不动,像一排排冰雪雕成的武士。真个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好一派北国风光。
同在太原和西安受到的冷遇和闭门羹截然相反,代表团在延安受到了中共方面的热情接待,不仅被安置在条件最好的杨家岭招待所,服务也周到细致、体贴入微。考虑到代表团多为德高望重的社会贤达和上了年纪的老人,旅途劳顿,不耐严寒,刚一住下,身着八路军军装的年轻服务员就端来了热水泡脚,还送上一盘盘大红枣子,像是欢迎亲戚那样,给人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
当晚,中共宣传部门的领导就亲自到招待所来嘘寒问暖,并着手安排代表团与中共领导人进行会晤的事宜。
第二天,代表团主要成员就如约前往枣园和中共领导人会谈去了。
甄垠年不是代表团成员,独自留在招待所。他看了一会儿书,便起身走出窑洞,想到外面溜达溜达。
外面寒气逼人,且路上结满了厚厚的牛皮凌,不宜走远。甄垠年往山坡下走了一段,见紧挨着招待所有一排整齐的窑洞,老远就看到一块招牌,上面写着“中国女子大学”,便充满好奇地向那儿走去。走到院子门口,甄垠年看见里面井然有序,每一间窑洞的窗户都擦得一尘不染,一群身穿棉布军装的女学员正在清扫院内的积雪,一边唱着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或者,“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们的鲜血……”
这歌声,这情景,都让甄垠年感受到一种从未见识过的清新和昂扬之气。正张望着,院墙内突然闪出一个持枪的哨兵来,喝问一声:“干什么?”哨兵一脸稚气,最多只有十七八岁,身上的军装鼓鼓囊囊的,不大合身,此时却双目炯炯,像发现了敌情似的,充满警惕地瞪着他。
甄垠年吓了一跳,支吾着答不上话,一时有些紧张。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那几个清扫积雪的女学员停止了唱歌,抬起头来朝这边顾盼了片刻,有两个女学员提着扫帚走过来,其中一个和颜悦色地问道:“同志,你找人吗?”
甄垠年闪烁其词地嘟哝了一句:“我随便逛逛。”
“逛逛?”那个女学员扑哧笑了,说,“先生,您是从重庆来的吧?”
甄垠年赶紧应道:“是啊,我是跟代表团一起来的。”他说着,这才放松了紧张,打量着两个女学员。忽然,他的目光在另外一个默不作声的女学员脸上停住了,那秀丽的眉眼,那沉静的神情,以及露出帽檐的两根短辫,太眼熟了!此刻,那个女学员也在悄悄打量着他;两个人的目光对接在一起时,都不约而同地像电光一闪,几乎碰出火花来了。甄垠年的心一下子剧烈地跳动起来了:啊,这不是倪爽吗?
倪爽也认出甄垠年来了。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足足沉默了一分钟,也没说话。刚才说话的女学员惊疑地望着他俩,犹豫了片刻,便对小哨兵使使眼色,提着扫帚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相隔整整十年之后,甄垠年和倪爽在延安的这次戏剧性重逢,在他们内心深处掀起的波澜可想而知。
许多年之后,当沈如月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问甄垠年:“舅舅,那天你和倪爽阿姨在一起究竟谈了些什么呀?”甄垠年却支支吾吾,仿佛守着一个重大的秘密。这使沈如月觉得他们之间长达数十年那种若即若离的感情纠葛,更加像一个巨大的疑团,令人捉摸不透,匪夷所思了。沈如月从父母嘴里知道,解放初期那几年,二舅和倪爽阿姨一度有过频繁的交往,那种亲密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他们在上海读书期间的初恋。然而,世事就这样诡谲难料,二舅和倪爽之间这种旷日持久、时断时续的恋情,一再为岁月的风浪冲击和捉弄,直至完全被摧毁,两个人也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恐怕是舅舅和倪爽阿姨都不曾预料到的;或者即便预料到了,也自知无法逃避的吧?
一切也许都是性格和命运使然。沈如月想。
还是先说甄垠年吧。
从认出倪爽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底便仿佛掀起了五级浪,波涛翻滚、惊喜交加,周身好像燃起了热腾腾的火焰,一下子从干冷彻骨的陕北高原置身到了熏风拂面的黄浦江畔,南京路上的红房子西餐馆、淮海路浓荫覆盖的法国梧桐树和行人如织的外滩,每一处都能依稀看到他和倪爽在一起双双漫步、浓情细语的情景。那是他青年时代最为绚烂的一道风景,第一次为突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一位陌生女孩敞开心扉,忘情倾诉,近乎癫狂,不能自已。可孰料那只不过是一道雨后的彩虹,转眼之间,倪爽便像一个梦似的突然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独自在淫雨中徘徊蹀躞,如同一只被遗弃的野狗。失望、痛苦、沮丧,甚至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他一向清高孤傲的自信心被深深地伤害了!可他又始终不愿意相信,那个热情洒脱、充满活力、一颦一笑都显得那样青春靓丽的倪爽会欺骗自己。他宁愿相信,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背后另有缘故,倪爽之所以不辞而别,肯定是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因为,他固执地相信,虽然倪爽始终未曾明确表露过心迹,可她一定是爱我的!因为这种一厢情愿的猜想,甄垠年在此后颠簸动荡的岁月里,一刻也没有放弃和否定过这段昙花一现的恋情,他甚至觉得,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倪爽一定也像自己一样,像守护一株刚刚萌芽就遭受严霜袭击的幼苗那样,守护着他们俩的爱情;正是凭着这种信念,他才将自己的感情触角牢牢地捆绑起来,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过着一种近乎清教徒的生活,即便在面对苏珊热情期待的眼神时,他也未曾放纵过自己……
哦,如此隐秘的内心情愫谁能知晓?又能向谁吐露?或者即便有人探知,也保准不会把他当做一个深受那些欧洲浪漫主义小说毒害的文艺青年来嘲笑吧!如果不是这次意外的重逢,甄垠年也许就被不幸言中了。但命运偏偏就给了他一次证明自己爱情的机会,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然而,出现在甄垠年面前的倪爽,真的是当初那个令他百般爱慕的同济女生么?甄垠年再次产生了置身在某个深不可测的梦境的感觉。
但面对着此时此地的环境和一身八路军女干部装束的倪爽,甄垠年似乎明白了一点当初她从上海突然消失的原因。进而,他也多少猜出了倪爽的真实身份:一个隶属于严密组织的共产党员?一个持有坚定信念的早熟的地下革命者?只有这样,当年的神秘失踪和现在的重逢,才能够找到合乎逻辑的解答。
意识到这一点后,甄垠年不仅没有感到失望,反而感到一丝宽慰。他甚至略略觉得有些遗憾:如果倪爽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对他和盘托出,以他当初那种愤世嫉俗、对共产党并无恶感甚至还存有某种向往的情怀,他说不定会像哥哥甄士年那样,选择一条跟后来大相径庭的人生道路吧?
但果真会这样吗?当甄垠年第二遍问自己时,又有点拿不准了。
不管怎样,对于当年倪爽不辞而别在内心深处留下的些许怨意,甄垠年已经彻底原谅了。
然而,倪爽需要这种原谅吗?
当甄垠年心里翻江倒海、抚今追昔的那一刻,倪爽的心情并不平静多少。惊喜之余还有些惶惑。毕竟,这是在自己的少女时代曾经狂热地追求和爱过她的那个人呀!但她不会后悔,也更不需要他原谅自己。当初的选择,既是组织决定的,也是她自己做出的。她永远不会后悔。因为,打她小时候在父母身边耳濡目染和加入党组织那一刻起,她就深知自己的一切包括私人感情都是从属于这个坚强的集体的,离开了这个集体,她的人生价值乃至个人幸福就无从谈起。但对于这一点,眼前这个曾经那么爱她的人能够理解吗?
可是,甄垠年现在还爱着她!对此,倪爽一开始就从对方的目光和神情感受到了。这也正是让她颇为惶惑的原因。面对这种情形,一个女人即便她再理性甚至冷漠,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并不是所有男人在同他爱慕的对象分别十年之后仍然痴情不改的啊。
那一刻,倪爽心里的确有些内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