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1952年初春的一个傍晚,沈福天告别妻子甄可昕和两个孩子,乘上了开往汉口的火车。
他是应长江水利委员会和中南水利部邀请,去武汉参加即将开始兴建的荆江水利分洪工程设计方案的专家论证会的。大头听说后,临出门还缠着他也要跟去。“爸爸,我要吃热干面!”他对武汉惟一的印象似乎除了热干面就再没有别的了。正在牙牙学语的如月也跟着哥哥凑热闹,口齿不清地嚷着:“我要,要!”却说不清究竟要什么。沈福天哭笑不得,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哄道:“爸爸这是去工作,不能带你们去。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们带两碗热干面回来,好不好?”但大头害怕爸爸食言,不放心地非要跟沈福天拉钩,才松开一直紧紧抓住爸爸衣袖的手,放他出门。
沈福天乘的是硬卧。火车行驶一夜,第二天上午就能到达汉口,他正好可以在车上舒舒服服睡一觉。可他在卧铺上辗转了好一会儿也没睡着。这是他到北京两年多后第一次重返武汉,他有些兴奋。两年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沈福天却觉得比他以前度过的三年、五年甚至十年经历的事情还要多,还要丰富,让他有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尽管战争的阴影尚未完全消除,鼻子里每天都能嗅得到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硝烟味儿,从报纸上也经常能看到西南地区的剿匪消息,解放军同国民党残余势力的战斗还时有发生。但大规模的国家建设毕竟已经有声有色地展开了。仅就沈福天所在的水电建设领域,一项项工程接二连三地开工了,先是那场声势浩大的治淮工程,第一期工程目前已经初步完成,随后又是前不久破土动工的官厅水库,现在又是这项荆江分洪工程,而另外一些更大规模的水电工程已经摆上了水利部的日常议程,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划之中。整个中国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建设工地,实在让人振奋不已。他像一条鱼在港河湖汊中漫无目的地游弋,终于游进了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那样,整个身心渐渐融入到这个朝气蓬勃的新社会里了。不仅心情舒畅,浑身也焕发出使不完的精力,即使再忙再累,他也毫无怨言。他觉得自己像报纸上讲的那样,真正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十足的新人了。刚到北京时,沈福天在《人民日报》上看到过一首诗,题目叫《时间开始了》,当时他还不太理解诗中表达的那种激动欣喜的情绪,但现在,沈福天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确置身在一个与过去有了天壤之别的从未有过的新社会了,在这个社会里,个人的事业理想和整个国家的前途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几乎难分轩轾。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想到这一点,沈福天就感到格外的自豪。更让他心里觉得踏实的是,他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如果自己的申请能够获得批准,他将走进工人阶级先锋队的行列中去,从组织和思想上彻底地和这个社会融为一体了。想到两年多以前,他还曾经在长江边形单影只地为个人的命运苦思冥想、徘徊不定,而现在却发生了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变化,沈福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如果他是一名诗人,他肯定会拿起笔来吟诗作赋;如果他是一名歌手,他也会放开喉咙,引吭高歌的。但他是一名工程师,除了将全副精力投放到如火如荼的国家建设事业中去,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表达自己感情的方式呢?
沈福天就在这样一种兴奋难平的心绪中沉沉睡去了。当他从酣睡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火车过了河南信阳,再过一站,就进入湖北境内了。
沈福天撩开窗帘,一轮红日正在东方冉冉升起,绚烂的霞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往车窗外望去,原野和山峦一片苍翠,与北方还是枯索荒凉的景象截然不同,眼前已然呈现出浓郁的春色。田野上的油菜花这儿一块,那儿一片,连缀在一起,仿佛一件金色的盛装。小麦虽然还未抽穗,但也绿油油的,长到一尺来高了。不远处的一座村庄上空炊烟袅袅,一个小男孩骑着一头壮实的牯牛,正穿过村头的小树林,向铁路旁的草坡走来。这是沈福天打小就熟悉的南方景色。此刻尽管只是从列车上匆匆一瞥,也足以使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一股亲切的感情来。
上午十点半钟,列车准时抵达了汉口车站。前来接沈福天的是窦松柏。他现在是长江水利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给沈福天的邀请函就是他亲手发出的,沈福天出发前一天,窦松柏还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说要亲自去火车站接他。沈福天刚走到出站口,就从密密麻麻的接站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他。
老朋友久别重逢,自然是格外高兴。窦松柏穿着一套宝蓝色的中山装,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两支钢笔。同过去总喜欢嘻嘻哈哈、卖弄点才气相比,显得稳重和成熟了许多。这显然跟他改做行政干部后有关。不过,从他留着一头长发,跟沈福天一见面就吟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神气,还是没有摆脱昔日的知识分子性情。
窦松柏帮沈福天提着旅行包,在车站门口上了一辆吉普车。“怎么样,可昕还好吧?”在车上刚一坐下,窦松柏就问候道,“你女儿都一岁了吧?你现在是一儿一女,真够有福气的喽!”
沈福天本来想问他们是不是有孩子了,但猛想起以前曾听可昕说过,他们夫妻俩不知是谁有问题,一直要不上孩子,就转口道:“婉君呢?她现在还干老本行吗?”
两个人寒暄了一阵,话题便转到明天就要召开的会议上来了。“中央对荆江分洪工程很重视,前不久,荆江分洪工程委员会刚刚成立,李先念亲自担任主任委员,王树生任副指挥长,毛主席和周总理最近还题了词呢。”窦松柏兴致勃勃地说,“工程方案去年底就由我们长委会设计出来了,但中央水利部和中南军政委员会特别指示,施工之前一定要确保工程质量,所以才决定召开这次专家论证会,会议一结束,马上就开始动工。”
沈福天说:“你怎么想到把我请来?是特意关照老朋友吧!”
“你现在是水利界的名人了,还用得着我关照?不是我要请你,是我们主任裘大水同志亲自点的将。”窦松柏一本正经地说,“裘主任对你保存下来的那批三峡工程资料特别感兴趣,几次在大会上提到这件事,这次他说不定要和你谈谈的,他可是个三峡迷呢!”
“是吗?”沈福天眉头耸了一下。裘大水这个名字他曾听说过,据说是个从部队转业下来的独眼将军,对水利工作颇有热情,水利部乃至中央领导人在会上也经常提起他,由此可见这个人非同一般。不过,裘大水对自己这样感兴趣,倒让沈福天感到有点意外。
§§§第二节
会议是在中南水利部的会议室举行的。
参加会议的除了长江水利委员会和从北京、上海、南京等地邀请来的水利工程专家,中南军政委员会、长江水利委员会和湖北省委的主要负责人也都出席了。会议由中南军政委员会第二副书记兼湖北省委书记李先念主持。这位木匠出身的将军操着一口浓重的湖北红安口音,说起话来嗓门不高,却毫不含糊、掷地有声。宣读了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为荆江分洪工程专门写来的题词。毛泽东的题词是:“为广大人民的利益,争取荆江分洪工程的胜利!”周恩来的题词是:“要使江湖都对人民有利。”
接着是荆江分洪工程副总指挥裘大水讲话:
“同志们,荆江分洪工程马上就要动工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把大家从全国各地请来开这么个论证会呢?这说明咱们这个工程极端重要嘛!搞好了,可以造福长江中下游几千万人民,搞不好,就是劳民伤财、祸害无穷。别说中央不答应,广大人民群众也不会答应。淮河治理工程是新中国的第一项大型水利工程,已经为全国树立了榜样,我们也要把荆江分洪工程搞得像治淮工程一样好,甚至更好!工程的好坏,设计方案是基础,基础出了问题,其他的都是扯淡!所以才请大家严格把好这一道关……”
这是沈福天第一次见到这位早有耳闻的水利界领导。他个儿不高,有点瘦,头发参差不齐,由于戴着眼镜,乍一眼还看不出一只眼睛装的是假眼。裘大水主要是介绍荆江分洪工程的施工计划,他操着一口山东口音,说话思路清晰、有条有理,对一些水利工程术语也很熟悉,听起来一点也不外行,像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
“裘主任参加革命前在北平师范大学读过两年书哩。”坐在沈福天旁边的窦松柏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
上午主要是领导讲话,到了下午,便是专家们对工程方案进行技术论证和发表意见的时间了。
长江从宜昌到城陵矶之间古称荆江,河道曲折,水流缓慢,造成大量泥沙淤积,使河床日益抬高,洪水时水位高出地面10多米,是长江最易泛滥的河段,历来有“万里长江,险在荆江”的说法。荆江横贯被称为“湖广粮仓”的江汉平原和洞庭湖平原,每次发生决口,奔腾的洪水便毫无阻拦地攻城略地,将两岸肥沃丰饶的千万顷良田化为汪洋。所以当地民谣云:“十年淹九水,十年九不收。”如何解除荆江水患,历朝历代的能人志士都下过不少功夫。明代嘉靖年间,时任宰相的张居正筹措巨资,招募数以万计的民夫,把荆江北岸的大堤连成一体,为江汉平原抵御洪水设置了一道坚固的防线。相比之下,张居正对南岸的江堤就没投入这么大的精力,所以洪水来临时,南岸仍然频频决口,整个洞庭湖流域的受灾面积反而比以前增加了。由于张居正是湖北人,不少湖南人指责他“偏心”。这种观点一直流传至今。
沈福天已经认真看过工程方案。荆江分洪工程包括荆江大堤加固、太平口进洪闸、分洪区围堤培修和南县大堤等。对于整个工程方案,沈福天觉得都比较合理,但惟独对泄洪闸的设计流量,他提出了不同意见:“可不可以把泄洪流量降低1000立方米/秒呢?这样就可能将虎渡河向洞庭湖的洪水分流量控制在3800立方米/秒之内,减少洞庭湖地区数百万人口和广大农田的损失……”
但沈福天的建议刚一提出,就遭到了主持这个设计方案的长江委总工程师岳明翰的反对:“降低1000立方米/秒?这意味着分洪区的蓄水量至少增高一米,远远超出了分洪区的蓄洪能力,而且,荆江的洪水流量无法得到有效的控制,整个分洪工程的作用也会大大削弱。”
会议开始前,沈福天曾听窦松柏介绍过,岳明翰是留苏专家,在著名的古比雪夫水电站工作过。他身材瘦长,长着一张马脸,坐在座位上,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加上他说话时总是低着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此刻,见岳明翰一口否决了自己的建议,沈福天有点尴尬。自己毕竟是被请来的客人,不宜冲撞人家,便在脑子里寻找着充足的理由和恰当的话语,来进行反驳。但就在这当儿,来自湖南大学的欧阳教授抢在他前头发言了。
欧阳教授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湖南人,也不隐瞒我的观点,荆江分洪工程对湖南是利少弊多,从张居正修荆江大堤时起,就是以牺牲洞庭湖流域和湖南人利益作为代价的,到今天还是这样。更重要的是,由于长期以来从长江倾泻下来的泥沙越积越多,洞庭湖的水位不断升高,发生洪灾的可能性比以前增加了许多。就拿这个分洪工程方案来说,一味地强调荆江大堤的防洪能力,而不考虑洞庭湖地区可能遭受的灾害,这恐怕不是一种明智的办法。所以,我赞成沈工程师的意见,把泄洪流量降低1000立方米/秒,既能减轻洞庭湖区发生洪灾的压力,又能发挥分洪区调节长江洪水的作用,岂不两全其美?”
岳明翰针对欧阳教授的话借题发挥道:“张居正修荆江大堤,我看也不像许多人讲的那样是偏袒湖北人。荆江南岸地势低,湖泊众多,本来就易于蓄泄洪水嘛!国家既然决定兴建荆江分洪工程,当然首先是为了确保荆江大堤和江汉平原的安全,牺牲一些局部利益也是必要的,但我们看问题要分长期和短期。从短期看,也许对洞庭湖不是很有利,可从长期看,国家治理长江是分步骤进行的,荆江分洪工程充其量只是刚刚迈出的第一步,接下去的第二步、第三步可能就要着手解决包括洞庭湖地区在内的泥沙淤积、水土流失、防洪配套设施等问题,而且还要寻找从根本上解除长江水患的办法。到那时候,我们这个分洪工程也许就可以寿终正寝了。但现在,我们必须保证工程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蓄洪和泄洪作用嘛。”
岳明翰虽然是从宏观上漫谈,其实还是不接受沈福天和欧阳教授的建议。整整一个下午,大家的话题都是围绕着是否该降低1000立方米/秒泄洪流量进行的,赞成和反对的都各执己见,争论得颇为激烈,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主持会议的中南水利部领导只得宣布,将两种不同意见整理成文,等向荆江分洪工程筹备委员会汇报后再作决定。
§§§第三节
开了一整天的会,头昏脑涨的。沈福天吃过晚饭,回到招待所,洗了个澡,正准备躺到床上看会儿书,有人敲门。打开一看,见窦松柏站在门口,语气庄重地说:“沈兄,裘主任看你来了!”沈福天一愣,偏过脸往他身后一看,果然见裘大水站在窦松柏的身后哩。这时裘大水向他伸出一只手来,笑眯眯地说:“福天同志,我可是久闻大名,慕名来拜访你哟!”虽然窦松柏说过裘大水要同他谈话,但亲自到招待所来看自己,还是让他颇感意外,此刻听裘大水这样说,他更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了。“岂敢岂敢,裘主任,你这么说可是让我脸都没处放了!”他一边说,一边握住裘大水的手,忽然发觉自己还穿着睡衣,又赶忙松开,“对不起,请稍等一下。”他脸微微一红,赶紧返身回房间换衣服。他本来没有穿睡衣的习惯,尤其是出差在外,但动身前,甄可昕硬是把睡衣放进了他的旅行包里,弄得他现在这么狼狈,以后说啥子也不带这身行头了!沈福天想。
当沈福天在卫生间换好衣服走出来时,窦松柏对他说:“你和裘主任慢慢谈吧,我出去遛一会儿。”
此时,裘大水已经在房间里惟一的一把简易沙发上坐下了,那副随随便便的样子,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你们下午的讨论我没去听,真遗憾哪!”裘大水拍了一下膝盖说,“不过,窦松柏已经把讨论的内容向我汇报了。不就是降低1000立方米/秒嘛,对整个方案又不是伤筋动骨,蓄洪区和荆江大堤承受一点洪水压力,洞庭湖区几百万人民群众就增加一份安全,何乐而不为呢?再说,荆江分洪工程本来就只是治标,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长江水患问题,还得治本,这是下一步的事情,我们有些同志总是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不顾群众和地方上的承受力,往往会好心办坏事,有人说搞工作不能患得患失,我看咱们搞水利工作,就是要提倡患得患失。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最大限度地造福于人民,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么。”
沈福天半个身子坐在床沿上,侧着脸看着裘大水,眼睛一亮:“这么说,裘主任是同意我们的建议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