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超然情绪稍稍平静了些,他瞟了一眼报纸说:“我近来一直在外面跑,对这场讨论不甚了解。不过,我赞同毛主席的意见,新中国刚成立,文化艺术领域还存在许多旧的封建观念,如果不展开旗帜鲜明的讨论,怎么建立起全新的社会主义文化艺术呢?”说着,他把目光盯着甄垠年,“你在大学当教授,在思想意识上也应该加强学习哩!”
甄垠年没料到父亲一下子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有些反应不过来,竟像个回答不上老师提问的学生似的,脸也涨红了。他见父亲摆满文房四宝、镇尺印泥和碑帖的书桌上,还有一套崭新的《马列著作选读》和刚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一看就是刚从书店买回来的。暗想,父亲来北京的时间不长,思想观念转变得倒真是快,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一时感到有点儿茫然。
§§§第四节
下午,甄可昕带着两个孩子也回来了。兄妹俩平素很难得回家在一起聚,老两口不免有些寂寞,所以,甄垠年一回来,程氏立刻想到了女儿,让甄超然派车去把他们母子仨接回了家。一向冷清寥落的甄家宅院顿时像过年一样热闹起来。
如月快满一岁了,上下各长了四颗糯米般的小白牙,一笑起来两个小酒窝格外引人注目。她的眼睛鼻子长得像甄可昕,嘴巴和额头则像沈福天,皮肤白得像抹了一层奶油,再加上可昕临回娘家之前给女儿精心地装扮了一番,用红头绳扎了个小辫儿,鼓鼓的额头前还留了一撮小刘海,看上去煞是可爱。如月已经会叫“爸爸妈妈”,并能够扶着墙走路了,一有机会,便挣开大人的手,扶着身边的桌椅或墙壁歪歪斜斜地走来走去,往往没走出几步就摔倒了,摔倒了也不哭,乖乖地趴在地上,睁着一双像围棋子儿那样黑得发亮的眼睛四处张望,等待人去扶她。可昕只要拍拍手,叫“一、二、三!”她便自己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了。
甄超然和程氏对这个小瓷人儿样的外孙女喜爱得不行,两个人交替抱来抱去,乐得合不拢嘴来。程氏还拿出一对玉手镯给外孙女戴到胖乎乎的手腕上。那对手镯是地道的和田玉,玲珑剔透,绿盈盈的,是程氏珍藏多年的祖传饰品,可昕结婚时也没舍得送给她呢。
已满三岁的大头长得跟如月相反,他的眼睛鼻子像沈福天,嘴巴额头则像甄可昕,看上去更像妈妈,连性格也有点儿像,平时不爱吭声,总是喜欢独自玩一些别出心裁的游戏,而且内心里很有主见,却不显露出来,这一点又像沈福天的性格了。这会儿,他见一家老小在客厅里围着妹妹逗乐,显得颇为不屑。一个人悄悄钻进卫生间,又鼓捣他感兴趣的抽水马桶去了。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声不响地走了出来。甄可昕见他愁眉不展的神情,有点儿纳闷,以为他又为自己受到冷落生气了,便问他:“大头,怎么啦?”大头嚅嚅下嘴唇,老老实实地说:“我把外公家的马桶弄坏了。”可昕赶紧走到卫生间,果然看见抽水马桶的金属拉环被大头拉断了,马桶盖也被掀到了一边,正在哗哗流水哩。可昕轻轻打了大头一巴掌,嗔怪道:“你这孩子,什么不好玩,偏偏迷上了抽水马桶!”甄垠年跟进来说:“没关系,我来修吧。”他在国外多年,对这种进口的马桶很熟悉。
大头见舅舅替自己解了围,便悄悄溜了出去。
甄可昕回到客厅,甄超然问她,福天怎么没一起来。
“他到密云开会去了,听说是研究解决北京的用水问题。”甄可昕说,“他除了从治淮工地回来后清闲过一阵子,现在又忙起来了,回到家还熬夜加班,连抱抱如月的工夫也没有。”
“福天这两年做出了不少成绩,国家百废待兴,各项建设事业都在陆陆续续上马,水利部门走在前面了,他当然得忙喽。”甄超然言语中透露出几分欣赏来,他把目光转向女儿,和蔼地说:“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是不大容易,况且,你也不能总这样在家里待下去,等大头上幼儿园后,你还是把如月送过来,让她外婆照看,你也去找份工作。长期待在家里,跟时代完全脱节,小心别人说你落伍哦。”
甄超然平素很少跟她谈这些,现在关心地过问起可昕工作的事情,使她感到有点意外。从武汉来到北京这两年,她一直待在家里忙着生孩子、带孩子,整天跟尿片和柴米油盐打交道,自己都觉得完全变成一个家庭妇女了。每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国家和社会出现的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物和变化,她总有点儿置身事外、雾里看花的感觉,心里也经常产生一种怅然和失落之感。她也动过出去参加工作的想法,前些日子,胡同里的小学急缺一名语文教员,她还跟沈福天议论过这事儿,福天倒是很支持,可大头还没上幼儿园,如月才满一岁,自己怎么脱得开身?所以她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父亲突然谈起来,甄可昕的心里不禁又有些活动了……
晚餐是少见的丰盛。甄超然家的厨师姓薛,来自安徽淮安,说起来算是甄垠年生母的一个本族侄子,三十多岁了,却还没成家,所以甄超然和程氏平素都叫他小薛,连甄垠年和甄可昕也这么叫。小薛家从祖父开始就在甄家当厨子,后来甄氏家族的产业渐渐转到南京、上海后,薛家人就在当地开了一家淮菜餐馆,生意还算不错,但抗战时被日本人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一家人流落到外地,也开过餐馆,但总是不见起色,慢慢的日子越过越艰难,到了小薛成人后,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了。前两年,小薛流落到了北京,起初在前门一家小餐馆当二厨,干得不大如意,后来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甄超然的消息,找上门来,甄家刚刚在京城安下家来,对北京的饮食不大习惯,正想雇个能做家乡口味的厨师,见小薛忠厚老实,既然祖辈都在甄家当过厨子,手艺也不会很差,何况只是做点家常便饭,要求并不高,再加上甄超然内心里对薛氏始终怀有某种负疚心理,就把他留下了。事后证明,小薛的手艺的确不错,做的菜不温不火,很是入甄超然夫妇的胃口,比京城那些淮扬餐馆的菜也差不到哪儿去。今晚这桌甄家人团聚的晚餐,小薛把平素很少做的几道淮扬名菜都一个不落地端了上来,着实让甄家人品尝了一番久违的淮扬风味。最先端上来的清蒸鲥鱼,据说苏东坡、郑板桥等都曾赋诗赞过这道名菜,不仅清鲜适口,连鱼身也保持着光滑鲜嫩的色泽,仿佛刚从鱼池里捞上来似的;第二道菜是清炒虾仁,整道菜也烹制得晶莹鲜嫩,富有弹性;还有一道文思豆腐,乾隆南巡时钦点的御菜,由扬州文思和尚首创,这道菜看似简单,工艺却极其讲究,一块豆腐要切许多条,且不能有丝毫的紊乱,堪称淮扬菜刀工代表作;最后端上来的点心叫翡翠烧卖,也是淮扬点心双绝之一,表皮嫩黄如肤,馅心透绿甜润,吃起来香甜酥爽,味道好极了。
一家人一边品尝,一边不住地啧啧称奇:这小薛不声不响就把几道淮扬名菜做得色香味俱全,他哪来的这么大本事?对淮扬菜并无多少了解的甄垠年也说:“以小薛这手艺,在京城开一家淮扬菜馆,一定生意不错!”
“别看小薛跟个闷葫芦似的,可脑子灵着呢。平日里只要没事,就捧着烹调书看。”程氏说。
“爹爹和姆妈在北京也能经常吃上这样地道的家乡菜,可真有口福!”甄可昕羡慕地说。
“你当我们每天都能吃上这样的菜啊?还不是你们兄妹难得回家,才犒劳犒劳你们么。”坐在上首的甄超然说,他和甄垠年喝了点红酒,此时脸上已泛起了一层酡颜,显得神采奕奕,不久前的疲乏之色也荡然无存了。
甄可昕这时看了眼甄垠年说:“哥哥平日在学校都吃食堂,只怕不好受吧?什么时候有人给你做饭啊?”
可昕的话里有话,但甄垠年装作没听见。甄超然今天心情好,对儿女们生活上的事情也表现出特别的关心,说:“垠年的个人问题的确应该解决了,难道你还想打一辈子单身不成?”
见妹妹和父亲不约而同地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甄垠年有些发窘,却找不到适当的言词回答,只好仍然沉默着喝酒。
甄可昕说:“哥哥也许早就有了心上人,只是不急于成家吧?”
甄超然用训导的口吻说:“列宁讲过,不会生活的人就不会工作。自己的生活问题都处理不好,工作和事业又如何能够不断进步呢?”
甄垠年听父亲把刚学习过的列宁著作也搬了出来,心想,父亲都快变成共产党的宣传干部了。“你是不是跟那个倪爽还在来往?”他听见父亲问道,心里不由跳了一下,刚想回答,妹妹可昕就说:“哥哥对十多年前的旧情一直念念不忘,真是太痴情了。我要是倪爽,早就嫁给他啦!”
“倪爽是个纯正的共产党人,你们之间交流时思想上没有障碍吗?”甄超然疑惑地望着儿子说。
“共产党人也是人,在感情上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呢?”甄垠年觉得从父亲的话里找到了破绽,便反问了一句,想以此使自己从这种“受审”的被动处境中解脱出来。作为一个留美多年的大学教授,在家里却像毛头小子那样接受生活上的训示,他觉得有点儿尴尬。
甄超然真的被儿子问住了,一时没说话。
这当儿,一直听他们说话的程氏似乎为了表示自己对甄垠年的关心,说:“那个倪爽年纪也不小了吧?凭垠年这么好的条件,找一个年轻貌美、身份相当的姑娘应该不难,何必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呢?”
继母的话让甄垠年听了觉得不大入耳,他微微皱了下眉头。正巧这时大头对大人们没完没了的说话厌倦了,抓了两个翡翠烧卖,嚷着要去外面玩,甄垠年便趁机推开面前的酒杯,站起身来,拉着大头的手走出了餐厅。
甄可昕和父亲对视了一眼,有些讶异。餐桌上一下子冷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