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福天本来还想说说裘大水跟自己谈论三峡水坝的事情,顿时没了兴趣。可昕显然是闹情绪了。他想。这几年,可昕一直忙着料理家务和生孩子,想到她以前曾经是个优秀的小学教员,一缕歉疚再次掠过沈福天的心头,便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可昕的头发,轻声说:“大头已经上幼儿园了,要不你还是去工作吧?上次护国小学不是在招聘教员么,我看挺适合你的。”
“我去工作,如月怎么办?”甄可昕转过脸来说。
“如月也一岁多了,送到外婆那儿……”
沈福天还没说完,甄可昕就打断他说:“你说得倒轻松,让我妈给咱们当保姆,你付工钱呀!”
“那你说怎么办呢?”沈福天一脸茫然。
甄可昕原本是故意赌气,此时便扑哧笑了,“算了,我还是坚持到底,给你再当两年老妈子,等如月也上幼儿园后再去工作吧。”
两口子之间很快又变得和好如初了。沈福天正要脱衣服躺下时,甄可昕忽然问:“哎,那个倪爽不是也在水利部工作么,你对她现在的生活了不了解?”
“要说了解,那也只是以前在江大的时候。现在她当她的领导,我搞我的技术,我们平时见面的机会都很少。”沈福天说,不明白可昕怎么突然问起她来。
“我哥跟她还在藕断丝连,前些日子听爸说,政协有人看见他和倪爽在一起看电影哩。”甄可昕皱着眉说,“他们俩到底会不会有结果?你说我哥都这么大年龄了,这样下去耗不起。”
这个问题的确让人挠头。再说他们议论这事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沈福天觉得有点儿厌倦,打了个哈欠说:“这个很难说。不过,倪爽丈夫去世后,现在一直还是单身。你哥这样清高的人,既然死心眼地盯着倪爽,会不会有结果,就看他们的缘分了。你还是别操闲心了。”
“你总是这么个态度。”甄可昕说,“你就不会成人之美,帮着张罗张罗?”
沈福天一愣:“我怎么张罗?”
“比如……来家里吃顿饭什么的。”
“吃饭?这倒是容易。可谁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啊。”
“愿不愿意,你不请怎么知道?”
这下沈福天无路可退了。“那好吧,我试试看。”他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想起当年甄垠年如痴如狂地追求倪爽时,他被蒙在鼓里,心里还有些酸溜溜的呢,现在却轮到自己来帮他们“张罗”了,不禁一阵感慨。
第二天早上,沈福天骑自行车去部里上班的路上,脑子里还惦记着可昕让他请倪爽和甄垠年吃饭的事。从豆芽儿胡同到水利部,乘公共汽车也就三四站远的路程,但每天上下班时总是很拥挤,所以沈福天干脆买了辆自行车,这样既自在,又方便,花去的时间比乘车还快上十来分钟。
刚进办公室,坐在沈福天对面的老胡就招呼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沈福天嗯了一声,心想回来得快吗?我怎么觉得在武汉待了很长时间似的。办公室就他和老胡两个人,由于两个人都不善收拾,显得有点凌乱。加之沈福天几天没来上班,办公桌上更是狼藉一片。他放下公文包,正准备打扫一下,老胡努了努嘴说:“别把信扔到废纸篓去了。”
老胡比沈福天大十来岁,给人的印象城府很深,一张柿子脸总是阴阴的,看不到任何表情。平素言语又不多,说话慢慢腾腾,用词特别简洁,而且总是没头没脑的,让人有点不明就里。两个人虽然在同一间办公室办公,又住一个四合院,但其实交谈很少。即使在院子里碰面,除了几句日常的问候,好像就没有别的可说了。倒是他老婆胡嫂快言快语,古道热肠,经常过来串门,和甄可昕聊聊家常,碰上可昕顾不过来时,还顺手帮忙照看一下孩子,才使两家原本显得很冷漠的邻里关系热络了一些。
“什么信?”沈福天掀起眼皮子在桌上搜寻着,老胡从座位上欠起身,在一份《全国水利工程简报》下面拣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不声不响地递给了他。沈福天拿在手里,一看信封下面的地址,就知道是老家寄来的。信是大哥沈福川写的。拆开信封看了没几行字,沈福天的眉头就紧紧地蹙起来了。沈福川在信里说,母亲的身体还好,只是他眼下碰上了麻烦。现在全国上下正在发动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镇上又把他揪出来,要清算他以前在川西北围剿红军时犯下的血债,看样子,要重新把他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了,弄不好,性命也保不住。他已经在镇公所关了一个多月,这封信还是母亲找肖镇长说情才让写的。“三弟,大哥这条命能不能保住,只能指望你了。你现在是国家栋梁,无论如何也要帮我向上面求求情,请政府看在我在抗日战场上丢掉一条腿的份上,对我宽大处理吧!”
看完大哥的信,沈福天心里一下子沉了下来。那个肖镇长不是表过态既往不咎了么?怎么现在又算起旧账来了?整整一个上午,他脑子里都在想着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可究竟应该找什么人,向什么部门“求情”呢?他对这方面完全一无所知。沈福天就是在这当儿想起倪爽来的。倪爽不是个老资格的革命者么?况且刚从部队上转业下来,在军队和政府部门想必有不少熟人,请她出面疏通一下也许可以吧?这样一想,一筹莫展的沈福天觉得看到了希望,便当即往倪爽的办公室走去。
水利部就一座办公楼,行政和技术部门都挤在一起办公。倪爽的办公室在五楼,沈福天在三楼办公,虽然只隔着一层,但由于工作上不搭界,除了倪爽刚调来时给他打过一次招呼,平素几乎从未打过交道,连面也难得见一次。
沈福天找到倪爽的办公室,轻轻敲响了门,门开了,倪爽看见他,显得颇为吃惊:“是你……沈福天,沈工?”由于感到突然,倪爽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才好。“请坐吧,你怎么今天想到来我这儿呢?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有什么事情吧?”她一边客气地让座,一边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说,看上去既不失老相识的亲切,又不失领导干部的庄重大度。
倪爽现在是政治部的负责人,一个人占着一间办公室,办公桌也比沈福天用的办公桌大得多,上面的文件堆得像山似的,起码有一尺来高,但倪爽毕竟是女性,一点不像沈福天的办公室那么乱,收拾得有条有理,整洁多了。面对着办公桌的墙上悬挂着一幅毛主席画像,画像下面摆放着两张像是新买回来不久的沙发,中间有一个茶几。沈福天就在其中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了。
这显然不是叙谈旧事的场所。再说,他和倪爽终究算不上有什么深交,也无旧可叙,何况人家现在是重要部门的领导,跟从前那个能言善辩的同济女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所以沈福天刚一坐下,就说明了来意:“倪爽……同志,我有件家事,不知道能不能冒昧地请你帮个忙……”他支支吾吾,费了好大劲才把事情说清楚。
倪爽耐心地听完后,没有马上表态,沉吟了片刻后才说:“既然你哥哥在抗战中立过功,负过伤,按照政策,应该是可以宽大处理的,我也不太熟悉‘镇反’的具体政策,不过,我可以通过以前在部队的老战友向当地政府过问一下,如果情况属实,就让他们尽快把你哥哥放出来吧。”
倪爽答复得这么爽快,倒让沈福天感到有些意外。他刚才还惴惴不安的心立刻踏实了下来。这时已近中午,快到下班时候了,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准备告辞时,忽然想到昨晚可昕跟他说过的事,心想,何不趁这个机会请请倪爽?但正欲开口,又觉不妥。刚找她帮忙办事,就请人家吃饭,没准还以为是跟她拉拢关系哩。况且她跟甄垠年的关系毕竟是私事,怎么好在办公室里说?这样一想,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第五节
不久之后的一个星期天,甄可昕领着两个孩子到胡同口的小卖店买东西去了,沈福天一个人正在院子里晾刚洗完的衣服,住在正房的古柏远远地叫了声:“福天同志,我有个事情想和你谈谈,你有空么?”
古柏正坐在一把旧木椅上,一边看报,一边晒太阳。今天的太阳不错,满院子亮堂堂的,一派暖融融的春日气氛。这样难得的好天气,几家都把被子棉衣拿出来翻晒,院子里散发出一股股暖乎乎的霉味儿。
古柏现在是专职的机关党委副书记。沈福天琢磨,他像在办公室那样一本正经地称呼自己“同志”,想必有什么工作上的事要同他说。但除了自己曾经递交过入党申请书,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呢?这样一想,他心里就一动,放下手里的活儿,向古柏走过去。
“古书记,你找我有事?”沈福天走到古柏身旁,擦着手上的水渍说。
“本来应该在办公室跟你谈的,可我这两天出差刚回来,在家里谈也无妨。谁让我们是邻居的呢!”古柏放下报纸,随和地说。古柏虽然是部队上转业下来的,平素总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又从事机关组织工作,但性格并不刻板,他的孩子都不在身边,有时候见大头和如月在院子里玩儿,便凑过来逗他们玩。家里做什么好吃的,还叫两个孩子过去吃,所以大头和如月对他很是亲近,开口闭口“古伯伯”,简直比叫爸爸妈妈还亲热。
“你的入党申请最近组织上讨论过了。”古柏说,却并不看沈福天,“大家对你的评价不错,都觉得你各方面的表现都很出色,尤其工作成绩突出,作为一个从旧政府过来的知识分子,很不容易啊。”古柏说得很慢,沈福天听了却有些心急,他甚至感到自己的心跳都有些加速了。
古柏斟酌着字眼说:“但遗憾得很,大家还是没有批准你的申请,原因嘛,主要是你个别家庭成员的历史存在些问题,所以决定往后面搁一搁。”
沈福天听了,愣愣地站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
古柏注意到沈福天的脸色,安慰道:“沈工,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我当初写了三次申请才批准入党。你还年轻,要经得住组织的考验。党的大门始终是为你敞开的嘛!”
“古书记,你放心,我会经受住……考验的。”沈福天勉强地笑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往家门口走去,迎面正碰上甄可昕领着大头和如月从外面回来,见他的表情有些异常,问了句:“你怎么啦,不舒服么?”沈福天掩饰地说:“没什么。”然后继续晾衣服去了。